死屍(1 / 3)

死屍八月間一個寧靜的夜晚。迷霧在野外冉冉上升,象一層不透明的煙幕那樣蒙住一切肉眼看得見的東西。那片迷霧由月光照著,給人的印象,時而象是無邊無際而又平靜的海洋,時而象是一堵龐大的白牆。空氣潮濕而寒冷。這時候離著黎明還很遠。樹林邊上有條鄉間土道,離土道一步遠的地方有一小堆火在燃燒。在這兒一棵小橡樹底下,放著一具死屍,從頭到腳蓋著新的白色粗麻布。死屍的胸口放著一個木製的大聖像。“值班的看守人”坐在死屍旁邊,緊挨著土道。那是兩個農民,在執行農民所應盡的一種最不痛快、頂頂無味的差事。一個是年輕小夥子,高身量,剛剛生出唇髭,兩道眉毛又濃又黑,身上穿著破皮襖,腳上穿著樹皮鞋。他坐在潮濕的草地上,把兩條腿平伸出去,極力幹活來消磨時間。他彎下長脖子,大聲喘氣,正在拿一小塊木頭做一把湯匙。另一個是身材矮小的農民,麵容蒼老,消瘦,有麻點,留著稀疏的唇髭和山羊胡子。他把兩隻手隨意放在膝蓋上,身子不動,眼睛冷漠地瞧著火。在這兩個人中間,有一堆不大的篝火在懶洋洋地燃燒,火快要滅了,把他們的臉照成紅色。四下裏一片肅靜。隻有那塊木頭在刀子底下發出劈啪聲,還有潮濕的木頭在篝火裏發出爆裂聲。“你,謝瑪,不要睡覺,……”年輕的農民說。“我……我沒睡覺……”山羊胡子結結巴巴地說。“那才好。……一個人坐著怪害怕的,太嚇人了。你講點什麼吧,謝瑪!”“我不……不會講。……”“你也真是個怪人,謝瑪!別人都會嘻嘻哈哈地笑一陣,講個什麼故事,唱一唱歌,可是你,上帝才知道是什麼路數。你坐在那兒象個菜園裏的草人,瞪直眼睛瞧著火。你連好好說話都不會。……你一說話,就好象心裏害怕。你大概有五十歲了,可是你的頭腦還及不上一個小孩子。……你想到自己是個傻瓜,心裏就不覺得難受?”“難受……”山羊胡子鬱悶地回答說。“就說我們,瞧著你這副傻相,心裏難道不難受?你是個好心腸的莊稼漢,又不灌酒,可就是有一件事糟糕:你沒有頭腦。要是主委屈你,不給你頭腦,你就該自己磨練自己的腦筋埃……你要下功夫,謝瑪。……人家在那兒說了句挺好的話,你就留神聽著,領會它的意思,反反複複地琢磨。……要是有句話你聽不懂,你就下功夫,動腦筋,想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懂了嗎?要下功夫!如果你老是不動腦筋,那你至死也還是個傻瓜,沒出息的人!”忽然,樹林裏響起一種哀叫聲,而且聲音拖得很長。好象有個什麼東西從樹頂上掉下來,把樹葉碰得窸窸窣窣響,掉在地下了。這一切引起低沉的回聲。年輕的農民打了個哆嗦,帶著疑問的神情瞧著同伴。“這是貓頭鷹抓小鳥,”謝瑪鬱悶地說。“哪兒的話,謝瑪,要知道如今已經是鳥兒飛到暖和地方去的時候了!”“當然,是時候了。”“如今,黎明時候天好冷埃冷得很!仙鶴就是一種怕冷的動物,生性嬌嫩。這樣冷的天會送掉它的命。我不是仙鶴,可是也凍僵了。……添上點柴禾吧!”謝瑪站起來,走進烏黑的小樹林,不見了。他在灌木叢那邊忙碌,折斷幹枯的樹枝,這時候他的同伴卻舉起手蒙住眼睛,一聽到響聲就打哆嗦。謝瑪抱來滿懷的枯枝,把它們放在篝火上。火苗遊移地舔著烏黑的枝子,後來,仿佛聽到一聲命令似的,忽然抱住枝子,現出一片紫紅色的光,照亮人們的臉、道路和那塊現出死人手腳輪廓的白麻布,還有聖像。……兩個“值班的看守人”沉默不語。年輕人把脖子彎得越發低,越發緊張地幹活。山羊胡子照原先那樣坐著不動,眼睛一刻也不離開那堆火。……“‘願恨惡錫安①的,都蒙羞退後。’②”突然在夜晚的寂靜中,一個假嗓在歌唱,接著就響起緩慢的腳步聲,於是道路上,在篝火的紫紅色亮光中,出現一個黑色人影,身穿短短的修士法衣,頭戴寬邊的帽子,肩上搭著一個袋子。“主啊,這是你的旨意!……聖母啊!”這個人用沙啞的兒童最高音說。“剛才我在一團漆黑中看見了火光,我的心就快活起來。……起初我想,這兒必是有夜裏放馬的人,不過後來我又想:要是一匹馬都看不見,那怎麼會是放馬的?我心想:莫非這些人是賊嗎?或者是些強盜,等著打劫有錢的拉撒路③?莫非是茨岡人在拜祭他們的偶像?我的心就快活起來。……我對自己說:‘去吧,奴隸④費奧多西,去接受殉教徒的桂冠吧!’我就不由自主地撲到火邊來,象是一隻生著薄翅膀的蛾子。現在我已經站在你們麵前了,根據你們的外貌來判斷你們的靈魂,我認為你們不是盜賊,也不是偶像崇拜者。祝你們平安!”“您好。”“正教徒啊,你們知道到瑪庫興火柴廠去該怎麼走嗎?”“很近。喏,您順著這條路照直走。您走完兩俄裏⑤光景,就是我們的村子阿納諾瓦。從村子往右拐彎,修士,順著河岸走,就會走到那家工廠。從阿納諾瓦村算起,有三俄裏光景。”“上帝保佑你們健康。可是你們在這兒坐著幹什麼?”“我們坐在這兒當看守。你看,這兒有一具死屍。……”“什麼?死屍?聖母啊!”朝聖的香客看見白麻布和聖像,猛的打個冷戰,連他的腿都微微抖動了一下。這個出人意外的景象使得他大驚失色。他把身子縮成一團,張開嘴,瞪大了眼睛,站在那兒動彈不得,仿佛在地裏生了根似的。……他沉默了三分鍾,好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後來他開口喃喃地說:“主!聖母啊!!我走得好好的,沒招誰沒惹誰,不料遭到這樣的懲罰。……”“您是幹什麼的?”小夥子問。“是個修士吧?”“不,……不。……我是朝拜各處寺院的。……你知道工廠的管理人米海依爾·波裏卡爾培基嗎?喏,我就是他的外甥。……求主保佑!你們待在這兒幹什麼?”“我們在看守它。……這是上邊吩咐的。”“哦,哦,……”穿法衣的人喃喃地說,用手揉著眼睛。“這個死人是哪兒來的?”“他是過路的行人。”“我們的生活呀!不過,弟兄們,我,那個……我要走了。……我心裏發慌。我怕死人比怕什麼都厲害,我的親人。……是啊,真沒想到!這個人活著的時候,誰也不注意他,可是臨到他死了,就要爛掉,我們卻在他麵前發抖,就象見著一位大名鼎鼎的統帥或者主教似的。……我們的生活呀!怎麼,他是給人打死的?”“基督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也許是給人打死的,也許是自己死的。”“對,對。……誰知道呢,弟兄們,說不定他的靈魂這時候正在享受天堂的快樂呢!”“眼下他的靈魂還在他的屍體旁邊轉悠,……”小夥子說。“三天之內它不會離開屍體。”“嗯,是埃……眼下天氣多冷啊!冷得人的上牙和下牙都合不攏了。……這麼說來,應當照直走,照直走。……”“在走到村子以前,要照直走,可是到了村子就往右拐,順著河邊走。”“順著河邊走。……對。……可是我為什麼站住不動呢?該走了。……再見吧,弟兄們!”穿法衣的人在路上邁出五步,然後站住不走了。“我忘了在這兒放一個戈比,供他下葬用,”他說。“正教徒啊,可以放一個小錢嗎?”“這種事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朝拜過各處的寺院。如果他是病死的,那麼送他錢就於他有好處;如果他自尋短見,那麼送他錢就是罪過了。”“這話對。……說不定他真的是自尋短見!那麼我還是把這個小錢留在身邊的好。唉,罪過呀,罪過!就是給我一千盧布,我也不會同意在這兒坐著。……再見,弟兄們!”穿法衣的人慢慢走去,後來又站住了。“我想不出該怎麼辦才對,……”他嘟噥說。“坐在這堆火旁邊,等著天亮,……那是可怕的。走著趕路呢,也可怕。一路上,在黑地裏,死人會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這是主在懲罰我!五百俄裏的路我都步行走過來了,什麼事也沒有,可是臨到快要走到家,卻出了麻煩。……我不能再走了!”“講到害怕,這話倒是實在的。……”“我狼也不怕,賊也不怕,黑暗也不怕,可就是怕死人。我害怕,就是這麼的!正教徒啊,我要跪下來求你們,把我送到那個村子去吧!”“可是上邊吩咐我們不準離開這具屍首。”“反正誰也不會看見,弟兄們!真的誰也不會看見!主會百倍地報答你們!老頭子,你送送我,勞駕!你為什麼老是不說話呢?”“他有點傻頭傻腦,……”小夥子說。“送送我吧,朋友!我給五個戈比!”“有五個戈比可掙,倒可以走一趟,”小夥子說,搔搔後腦殼,“可是這種事是不準幹的。……喏,要是謝瑪這個傻瓜肯一個人坐在這兒,我就送你去。謝瑪,你肯一個人坐在這兒嗎?”“我肯,……”傻瓜同意說。“那就行了。我們走吧!”小夥子站起來,跟穿法衣的人一塊兒走了。一分鍾後,他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都消失了。謝瑪閉上眼睛,微微地打盹。篝火開始暗下去,一個又大又黑的陰影落在死屍身上。……【注釋】①山名,在耶路撒冷附近。②見《舊約·詩篇》,第一百二十九篇,第五節。③借喻“基督徒”,原是《聖經》中的一個人物。④即他自己。按基督教的說法,人是“上帝的奴隸”。⑤1俄裏等於1.067公裏。死屍八月間一個寧靜的夜晚。迷霧在野外冉冉上升,象一層不透明的煙幕那樣蒙住一切肉眼看得見的東西。那片迷霧由月光照著,給人的印象,時而象是無邊無際而又平靜的海洋,時而象是一堵龐大的白牆。空氣潮濕而寒冷。這時候離著黎明還很遠。樹林邊上有條鄉間土道,離土道一步遠的地方有一小堆火在燃燒。在這兒一棵小橡樹底下,放著一具死屍,從頭到腳蓋著新的白色粗麻布。死屍的胸口放著一個木製的大聖像。“值班的看守人”坐在死屍旁邊,緊挨著土道。那是兩個農民,在執行農民所應盡的一種最不痛快、頂頂無味的差事。一個是年輕小夥子,高身量,剛剛生出唇髭,兩道眉毛又濃又黑,身上穿著破皮襖,腳上穿著樹皮鞋。他坐在潮濕的草地上,把兩條腿平伸出去,極力幹活來消磨時間。他彎下長脖子,大聲喘氣,正在拿一小塊木頭做一把湯匙。另一個是身材矮小的農民,麵容蒼老,消瘦,有麻點,留著稀疏的唇髭和山羊胡子。他把兩隻手隨意放在膝蓋上,身子不動,眼睛冷漠地瞧著火。在這兩個人中間,有一堆不大的篝火在懶洋洋地燃燒,火快要滅了,把他們的臉照成紅色。四下裏一片肅靜。隻有那塊木頭在刀子底下發出劈啪聲,還有潮濕的木頭在篝火裏發出爆裂聲。“你,謝瑪,不要睡覺,……”年輕的農民說。“我……我沒睡覺……”山羊胡子結結巴巴地說。“那才好。……一個人坐著怪害怕的,太嚇人了。你講點什麼吧,謝瑪!”“我不……不會講。……”“你也真是個怪人,謝瑪!別人都會嘻嘻哈哈地笑一陣,講個什麼故事,唱一唱歌,可是你,上帝才知道是什麼路數。你坐在那兒象個菜園裏的草人,瞪直眼睛瞧著火。你連好好說話都不會。……你一說話,就好象心裏害怕。你大概有五十歲了,可是你的頭腦還及不上一個小孩子。……你想到自己是個傻瓜,心裏就不覺得難受?”“難受……”山羊胡子鬱悶地回答說。“就說我們,瞧著你這副傻相,心裏難道不難受?你是個好心腸的莊稼漢,又不灌酒,可就是有一件事糟糕:你沒有頭腦。要是主委屈你,不給你頭腦,你就該自己磨練自己的腦筋埃……你要下功夫,謝瑪。……人家在那兒說了句挺好的話,你就留神聽著,領會它的意思,反反複複地琢磨。……要是有句話你聽不懂,你就下功夫,動腦筋,想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懂了嗎?要下功夫!如果你老是不動腦筋,那你至死也還是個傻瓜,沒出息的人!”忽然,樹林裏響起一種哀叫聲,而且聲音拖得很長。好象有個什麼東西從樹頂上掉下來,把樹葉碰得窸窸窣窣響,掉在地下了。這一切引起低沉的回聲。年輕的農民打了個哆嗦,帶著疑問的神情瞧著同伴。“這是貓頭鷹抓小鳥,”謝瑪鬱悶地說。“哪兒的話,謝瑪,要知道如今已經是鳥兒飛到暖和地方去的時候了!”“當然,是時候了。”“如今,黎明時候天好冷埃冷得很!仙鶴就是一種怕冷的動物,生性嬌嫩。這樣冷的天會送掉它的命。我不是仙鶴,可是也凍僵了。……添上點柴禾吧!”謝瑪站起來,走進烏黑的小樹林,不見了。他在灌木叢那邊忙碌,折斷幹枯的樹枝,這時候他的同伴卻舉起手蒙住眼睛,一聽到響聲就打哆嗦。謝瑪抱來滿懷的枯枝,把它們放在篝火上。火苗遊移地舔著烏黑的枝子,後來,仿佛聽到一聲命令似的,忽然抱住枝子,現出一片紫紅色的光,照亮人們的臉、道路和那塊現出死人手腳輪廓的白麻布,還有聖像。……兩個“值班的看守人”沉默不語。年輕人把脖子彎得越發低,越發緊張地幹活。山羊胡子照原先那樣坐著不動,眼睛一刻也不離開那堆火。……“‘願恨惡錫安①的,都蒙羞退後。’②”突然在夜晚的寂靜中,一個假嗓在歌唱,接著就響起緩慢的腳步聲,於是道路上,在篝火的紫紅色亮光中,出現一個黑色人影,身穿短短的修士法衣,頭戴寬邊的帽子,肩上搭著一個袋子。“主啊,這是你的旨意!……聖母啊!”這個人用沙啞的兒童最高音說。“剛才我在一團漆黑中看見了火光,我的心就快活起來。……起初我想,這兒必是有夜裏放馬的人,不過後來我又想:要是一匹馬都看不見,那怎麼會是放馬的?我心想:莫非這些人是賊嗎?或者是些強盜,等著打劫有錢的拉撒路③?莫非是茨岡人在拜祭他們的偶像?我的心就快活起來。……我對自己說:‘去吧,奴隸④費奧多西,去接受殉教徒的桂冠吧!’我就不由自主地撲到火邊來,象是一隻生著薄翅膀的蛾子。現在我已經站在你們麵前了,根據你們的外貌來判斷你們的靈魂,我認為你們不是盜賊,也不是偶像崇拜者。祝你們平安!”“您好。”“正教徒啊,你們知道到瑪庫興火柴廠去該怎麼走嗎?”“很近。喏,您順著這條路照直走。您走完兩俄裏⑤光景,就是我們的村子阿納諾瓦。從村子往右拐彎,修士,順著河岸走,就會走到那家工廠。從阿納諾瓦村算起,有三俄裏光景。”“上帝保佑你們健康。可是你們在這兒坐著幹什麼?”“我們坐在這兒當看守。你看,這兒有一具死屍。……”“什麼?死屍?聖母啊!”朝聖的香客看見白麻布和聖像,猛的打個冷戰,連他的腿都微微抖動了一下。這個出人意外的景象使得他大驚失色。他把身子縮成一團,張開嘴,瞪大了眼睛,站在那兒動彈不得,仿佛在地裏生了根似的。……他沉默了三分鍾,好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後來他開口喃喃地說:“主!聖母啊!!我走得好好的,沒招誰沒惹誰,不料遭到這樣的懲罰。……”“您是幹什麼的?”小夥子問。“是個修士吧?”“不,……不。……我是朝拜各處寺院的。……你知道工廠的管理人米海依爾·波裏卡爾培基嗎?喏,我就是他的外甥。……求主保佑!你們待在這兒幹什麼?”“我們在看守它。……這是上邊吩咐的。”“哦,哦,……”穿法衣的人喃喃地說,用手揉著眼睛。“這個死人是哪兒來的?”“他是過路的行人。”“我們的生活呀!不過,弟兄們,我,那個……我要走了。……我心裏發慌。我怕死人比怕什麼都厲害,我的親人。……是啊,真沒想到!這個人活著的時候,誰也不注意他,可是臨到他死了,就要爛掉,我們卻在他麵前發抖,就象見著一位大名鼎鼎的統帥或者主教似的。……我們的生活呀!怎麼,他是給人打死的?”“基督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也許是給人打死的,也許是自己死的。”“對,對。……誰知道呢,弟兄們,說不定他的靈魂這時候正在享受天堂的快樂呢!”“眼下他的靈魂還在他的屍體旁邊轉悠,……”小夥子說。“三天之內它不會離開屍體。”“嗯,是埃……眼下天氣多冷啊!冷得人的上牙和下牙都合不攏了。……這麼說來,應當照直走,照直走。……”“在走到村子以前,要照直走,可是到了村子就往右拐,順著河邊走。”“順著河邊走。……對。……可是我為什麼站住不動呢?該走了。……再見吧,弟兄們!”穿法衣的人在路上邁出五步,然後站住不走了。“我忘了在這兒放一個戈比,供他下葬用,”他說。“正教徒啊,可以放一個小錢嗎?”“這種事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朝拜過各處的寺院。如果他是病死的,那麼送他錢就於他有好處;如果他自尋短見,那麼送他錢就是罪過了。”“這話對。……說不定他真的是自尋短見!那麼我還是把這個小錢留在身邊的好。唉,罪過呀,罪過!就是給我一千盧布,我也不會同意在這兒坐著。……再見,弟兄們!”穿法衣的人慢慢走去,後來又站住了。“我想不出該怎麼辦才對,……”他嘟噥說。“坐在這堆火旁邊,等著天亮,……那是可怕的。走著趕路呢,也可怕。一路上,在黑地裏,死人會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這是主在懲罰我!五百俄裏的路我都步行走過來了,什麼事也沒有,可是臨到快要走到家,卻出了麻煩。……我不能再走了!”“講到害怕,這話倒是實在的。……”“我狼也不怕,賊也不怕,黑暗也不怕,可就是怕死人。我害怕,就是這麼的!正教徒啊,我要跪下來求你們,把我送到那個村子去吧!”“可是上邊吩咐我們不準離開這具屍首。”“反正誰也不會看見,弟兄們!真的誰也不會看見!主會百倍地報答你們!老頭子,你送送我,勞駕!你為什麼老是不說話呢?”“他有點傻頭傻腦,……”小夥子說。“送送我吧,朋友!我給五個戈比!”“有五個戈比可掙,倒可以走一趟,”小夥子說,搔搔後腦殼,“可是這種事是不準幹的。……喏,要是謝瑪這個傻瓜肯一個人坐在這兒,我就送你去。謝瑪,你肯一個人坐在這兒嗎?”“我肯,……”傻瓜同意說。“那就行了。我們走吧!”小夥子站起來,跟穿法衣的人一塊兒走了。一分鍾後,他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都消失了。謝瑪閉上眼睛,微微地打盹。篝火開始暗下去,一個又大又黑的陰影落在死屍身上。……【注釋】①山名,在耶路撒冷附近。②見《舊約·詩篇》,第一百二十九篇,第五節。③借喻“基督徒”,原是《聖經》中的一個人物。④即他自己。按基督教的說法,人是“上帝的奴隸”。⑤1俄裏等於1.067公裏。死屍八月間一個寧靜的夜晚。迷霧在野外冉冉上升,象一層不透明的煙幕那樣蒙住一切肉眼看得見的東西。那片迷霧由月光照著,給人的印象,時而象是無邊無際而又平靜的海洋,時而象是一堵龐大的白牆。空氣潮濕而寒冷。這時候離著黎明還很遠。樹林邊上有條鄉間土道,離土道一步遠的地方有一小堆火在燃燒。在這兒一棵小橡樹底下,放著一具死屍,從頭到腳蓋著新的白色粗麻布。死屍的胸口放著一個木製的大聖像。“值班的看守人”坐在死屍旁邊,緊挨著土道。那是兩個農民,在執行農民所應盡的一種最不痛快、頂頂無味的差事。一個是年輕小夥子,高身量,剛剛生出唇髭,兩道眉毛又濃又黑,身上穿著破皮襖,腳上穿著樹皮鞋。他坐在潮濕的草地上,把兩條腿平伸出去,極力幹活來消磨時間。他彎下長脖子,大聲喘氣,正在拿一小塊木頭做一把湯匙。另一個是身材矮小的農民,麵容蒼老,消瘦,有麻點,留著稀疏的唇髭和山羊胡子。他把兩隻手隨意放在膝蓋上,身子不動,眼睛冷漠地瞧著火。在這兩個人中間,有一堆不大的篝火在懶洋洋地燃燒,火快要滅了,把他們的臉照成紅色。四下裏一片肅靜。隻有那塊木頭在刀子底下發出劈啪聲,還有潮濕的木頭在篝火裏發出爆裂聲。“你,謝瑪,不要睡覺,……”年輕的農民說。“我……我沒睡覺……”山羊胡子結結巴巴地說。“那才好。……一個人坐著怪害怕的,太嚇人了。你講點什麼吧,謝瑪!”“我不……不會講。……”“你也真是個怪人,謝瑪!別人都會嘻嘻哈哈地笑一陣,講個什麼故事,唱一唱歌,可是你,上帝才知道是什麼路數。你坐在那兒象個菜園裏的草人,瞪直眼睛瞧著火。你連好好說話都不會。……你一說話,就好象心裏害怕。你大概有五十歲了,可是你的頭腦還及不上一個小孩子。……你想到自己是個傻瓜,心裏就不覺得難受?”“難受……”山羊胡子鬱悶地回答說。“就說我們,瞧著你這副傻相,心裏難道不難受?你是個好心腸的莊稼漢,又不灌酒,可就是有一件事糟糕:你沒有頭腦。要是主委屈你,不給你頭腦,你就該自己磨練自己的腦筋埃……你要下功夫,謝瑪。……人家在那兒說了句挺好的話,你就留神聽著,領會它的意思,反反複複地琢磨。……要是有句話你聽不懂,你就下功夫,動腦筋,想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懂了嗎?要下功夫!如果你老是不動腦筋,那你至死也還是個傻瓜,沒出息的人!”忽然,樹林裏響起一種哀叫聲,而且聲音拖得很長。好象有個什麼東西從樹頂上掉下來,把樹葉碰得窸窸窣窣響,掉在地下了。這一切引起低沉的回聲。年輕的農民打了個哆嗦,帶著疑問的神情瞧著同伴。“這是貓頭鷹抓小鳥,”謝瑪鬱悶地說。“哪兒的話,謝瑪,要知道如今已經是鳥兒飛到暖和地方去的時候了!”“當然,是時候了。”“如今,黎明時候天好冷埃冷得很!仙鶴就是一種怕冷的動物,生性嬌嫩。這樣冷的天會送掉它的命。我不是仙鶴,可是也凍僵了。……添上點柴禾吧!”謝瑪站起來,走進烏黑的小樹林,不見了。他在灌木叢那邊忙碌,折斷幹枯的樹枝,這時候他的同伴卻舉起手蒙住眼睛,一聽到響聲就打哆嗦。謝瑪抱來滿懷的枯枝,把它們放在篝火上。火苗遊移地舔著烏黑的枝子,後來,仿佛聽到一聲命令似的,忽然抱住枝子,現出一片紫紅色的光,照亮人們的臉、道路和那塊現出死人手腳輪廓的白麻布,還有聖像。……兩個“值班的看守人”沉默不語。年輕人把脖子彎得越發低,越發緊張地幹活。山羊胡子照原先那樣坐著不動,眼睛一刻也不離開那堆火。……“‘願恨惡錫安①的,都蒙羞退後。’②”突然在夜晚的寂靜中,一個假嗓在歌唱,接著就響起緩慢的腳步聲,於是道路上,在篝火的紫紅色亮光中,出現一個黑色人影,身穿短短的修士法衣,頭戴寬邊的帽子,肩上搭著一個袋子。“主啊,這是你的旨意!……聖母啊!”這個人用沙啞的兒童最高音說。“剛才我在一團漆黑中看見了火光,我的心就快活起來。……起初我想,這兒必是有夜裏放馬的人,不過後來我又想:要是一匹馬都看不見,那怎麼會是放馬的?我心想:莫非這些人是賊嗎?或者是些強盜,等著打劫有錢的拉撒路③?莫非是茨岡人在拜祭他們的偶像?我的心就快活起來。……我對自己說:‘去吧,奴隸④費奧多西,去接受殉教徒的桂冠吧!’我就不由自主地撲到火邊來,象是一隻生著薄翅膀的蛾子。現在我已經站在你們麵前了,根據你們的外貌來判斷你們的靈魂,我認為你們不是盜賊,也不是偶像崇拜者。祝你們平安!”“您好。”“正教徒啊,你們知道到瑪庫興火柴廠去該怎麼走嗎?”“很近。喏,您順著這條路照直走。您走完兩俄裏⑤光景,就是我們的村子阿納諾瓦。從村子往右拐彎,修士,順著河岸走,就會走到那家工廠。從阿納諾瓦村算起,有三俄裏光景。”“上帝保佑你們健康。可是你們在這兒坐著幹什麼?”“我們坐在這兒當看守。你看,這兒有一具死屍。……”“什麼?死屍?聖母啊!”朝聖的香客看見白麻布和聖像,猛的打個冷戰,連他的腿都微微抖動了一下。這個出人意外的景象使得他大驚失色。他把身子縮成一團,張開嘴,瞪大了眼睛,站在那兒動彈不得,仿佛在地裏生了根似的。……他沉默了三分鍾,好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後來他開口喃喃地說:“主!聖母啊!!我走得好好的,沒招誰沒惹誰,不料遭到這樣的懲罰。……”“您是幹什麼的?”小夥子問。“是個修士吧?”“不,……不。……我是朝拜各處寺院的。……你知道工廠的管理人米海依爾·波裏卡爾培基嗎?喏,我就是他的外甥。……求主保佑!你們待在這兒幹什麼?”“我們在看守它。……這是上邊吩咐的。”“哦,哦,……”穿法衣的人喃喃地說,用手揉著眼睛。“這個死人是哪兒來的?”“他是過路的行人。”“我們的生活呀!不過,弟兄們,我,那個……我要走了。……我心裏發慌。我怕死人比怕什麼都厲害,我的親人。……是啊,真沒想到!這個人活著的時候,誰也不注意他,可是臨到他死了,就要爛掉,我們卻在他麵前發抖,就象見著一位大名鼎鼎的統帥或者主教似的。……我們的生活呀!怎麼,他是給人打死的?”“基督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也許是給人打死的,也許是自己死的。”“對,對。……誰知道呢,弟兄們,說不定他的靈魂這時候正在享受天堂的快樂呢!”“眼下他的靈魂還在他的屍體旁邊轉悠,……”小夥子說。“三天之內它不會離開屍體。”“嗯,是埃……眼下天氣多冷啊!冷得人的上牙和下牙都合不攏了。……這麼說來,應當照直走,照直走。……”“在走到村子以前,要照直走,可是到了村子就往右拐,順著河邊走。”“順著河邊走。……對。……可是我為什麼站住不動呢?該走了。……再見吧,弟兄們!”穿法衣的人在路上邁出五步,然後站住不走了。“我忘了在這兒放一個戈比,供他下葬用,”他說。“正教徒啊,可以放一個小錢嗎?”“這種事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朝拜過各處的寺院。如果他是病死的,那麼送他錢就於他有好處;如果他自尋短見,那麼送他錢就是罪過了。”“這話對。……說不定他真的是自尋短見!那麼我還是把這個小錢留在身邊的好。唉,罪過呀,罪過!就是給我一千盧布,我也不會同意在這兒坐著。……再見,弟兄們!”穿法衣的人慢慢走去,後來又站住了。“我想不出該怎麼辦才對,……”他嘟噥說。“坐在這堆火旁邊,等著天亮,……那是可怕的。走著趕路呢,也可怕。一路上,在黑地裏,死人會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這是主在懲罰我!五百俄裏的路我都步行走過來了,什麼事也沒有,可是臨到快要走到家,卻出了麻煩。……我不能再走了!”“講到害怕,這話倒是實在的。……”“我狼也不怕,賊也不怕,黑暗也不怕,可就是怕死人。我害怕,就是這麼的!正教徒啊,我要跪下來求你們,把我送到那個村子去吧!”“可是上邊吩咐我們不準離開這具屍首。”“反正誰也不會看見,弟兄們!真的誰也不會看見!主會百倍地報答你們!老頭子,你送送我,勞駕!你為什麼老是不說話呢?”“他有點傻頭傻腦,……”小夥子說。“送送我吧,朋友!我給五個戈比!”“有五個戈比可掙,倒可以走一趟,”小夥子說,搔搔後腦殼,“可是這種事是不準幹的。……喏,要是謝瑪這個傻瓜肯一個人坐在這兒,我就送你去。謝瑪,你肯一個人坐在這兒嗎?”“我肯,……”傻瓜同意說。“那就行了。我們走吧!”小夥子站起來,跟穿法衣的人一塊兒走了。一分鍾後,他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都消失了。謝瑪閉上眼睛,微微地打盹。篝火開始暗下去,一個又大又黑的陰影落在死屍身上。……【注釋】①山名,在耶路撒冷附近。②見《舊約·詩篇》,第一百二十九篇,第五節。③借喻“基督徒”,原是《聖經》中的一個人物。④即他自己。按基督教的說法,人是“上帝的奴隸”。⑤1俄裏等於1.067公裏。死屍八月間一個寧靜的夜晚。迷霧在野外冉冉上升,象一層不透明的煙幕那樣蒙住一切肉眼看得見的東西。那片迷霧由月光照著,給人的印象,時而象是無邊無際而又平靜的海洋,時而象是一堵龐大的白牆。空氣潮濕而寒冷。這時候離著黎明還很遠。樹林邊上有條鄉間土道,離土道一步遠的地方有一小堆火在燃燒。在這兒一棵小橡樹底下,放著一具死屍,從頭到腳蓋著新的白色粗麻布。死屍的胸口放著一個木製的大聖像。“值班的看守人”坐在死屍旁邊,緊挨著土道。那是兩個農民,在執行農民所應盡的一種最不痛快、頂頂無味的差事。一個是年輕小夥子,高身量,剛剛生出唇髭,兩道眉毛又濃又黑,身上穿著破皮襖,腳上穿著樹皮鞋。他坐在潮濕的草地上,把兩條腿平伸出去,極力幹活來消磨時間。他彎下長脖子,大聲喘氣,正在拿一小塊木頭做一把湯匙。另一個是身材矮小的農民,麵容蒼老,消瘦,有麻點,留著稀疏的唇髭和山羊胡子。他把兩隻手隨意放在膝蓋上,身子不動,眼睛冷漠地瞧著火。在這兩個人中間,有一堆不大的篝火在懶洋洋地燃燒,火快要滅了,把他們的臉照成紅色。四下裏一片肅靜。隻有那塊木頭在刀子底下發出劈啪聲,還有潮濕的木頭在篝火裏發出爆裂聲。“你,謝瑪,不要睡覺,……”年輕的農民說。“我……我沒睡覺……”山羊胡子結結巴巴地說。“那才好。……一個人坐著怪害怕的,太嚇人了。你講點什麼吧,謝瑪!”“我不……不會講。……”“你也真是個怪人,謝瑪!別人都會嘻嘻哈哈地笑一陣,講個什麼故事,唱一唱歌,可是你,上帝才知道是什麼路數。你坐在那兒象個菜園裏的草人,瞪直眼睛瞧著火。你連好好說話都不會。……你一說話,就好象心裏害怕。你大概有五十歲了,可是你的頭腦還及不上一個小孩子。……你想到自己是個傻瓜,心裏就不覺得難受?”“難受……”山羊胡子鬱悶地回答說。“就說我們,瞧著你這副傻相,心裏難道不難受?你是個好心腸的莊稼漢,又不灌酒,可就是有一件事糟糕:你沒有頭腦。要是主委屈你,不給你頭腦,你就該自己磨練自己的腦筋埃……你要下功夫,謝瑪。……人家在那兒說了句挺好的話,你就留神聽著,領會它的意思,反反複複地琢磨。……要是有句話你聽不懂,你就下功夫,動腦筋,想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懂了嗎?要下功夫!如果你老是不動腦筋,那你至死也還是個傻瓜,沒出息的人!”忽然,樹林裏響起一種哀叫聲,而且聲音拖得很長。好象有個什麼東西從樹頂上掉下來,把樹葉碰得窸窸窣窣響,掉在地下了。這一切引起低沉的回聲。年輕的農民打了個哆嗦,帶著疑問的神情瞧著同伴。“這是貓頭鷹抓小鳥,”謝瑪鬱悶地說。“哪兒的話,謝瑪,要知道如今已經是鳥兒飛到暖和地方去的時候了!”“當然,是時候了。”“如今,黎明時候天好冷埃冷得很!仙鶴就是一種怕冷的動物,生性嬌嫩。這樣冷的天會送掉它的命。我不是仙鶴,可是也凍僵了。……添上點柴禾吧!”謝瑪站起來,走進烏黑的小樹林,不見了。他在灌木叢那邊忙碌,折斷幹枯的樹枝,這時候他的同伴卻舉起手蒙住眼睛,一聽到響聲就打哆嗦。謝瑪抱來滿懷的枯枝,把它們放在篝火上。火苗遊移地舔著烏黑的枝子,後來,仿佛聽到一聲命令似的,忽然抱住枝子,現出一片紫紅色的光,照亮人們的臉、道路和那塊現出死人手腳輪廓的白麻布,還有聖像。……兩個“值班的看守人”沉默不語。年輕人把脖子彎得越發低,越發緊張地幹活。山羊胡子照原先那樣坐著不動,眼睛一刻也不離開那堆火。……“‘願恨惡錫安①的,都蒙羞退後。’②”突然在夜晚的寂靜中,一個假嗓在歌唱,接著就響起緩慢的腳步聲,於是道路上,在篝火的紫紅色亮光中,出現一個黑色人影,身穿短短的修士法衣,頭戴寬邊的帽子,肩上搭著一個袋子。“主啊,這是你的旨意!……聖母啊!”這個人用沙啞的兒童最高音說。“剛才我在一團漆黑中看見了火光,我的心就快活起來。……起初我想,這兒必是有夜裏放馬的人,不過後來我又想:要是一匹馬都看不見,那怎麼會是放馬的?我心想:莫非這些人是賊嗎?或者是些強盜,等著打劫有錢的拉撒路③?莫非是茨岡人在拜祭他們的偶像?我的心就快活起來。……我對自己說:‘去吧,奴隸④費奧多西,去接受殉教徒的桂冠吧!’我就不由自主地撲到火邊來,象是一隻生著薄翅膀的蛾子。現在我已經站在你們麵前了,根據你們的外貌來判斷你們的靈魂,我認為你們不是盜賊,也不是偶像崇拜者。祝你們平安!”“您好。”“正教徒啊,你們知道到瑪庫興火柴廠去該怎麼走嗎?”“很近。喏,您順著這條路照直走。您走完兩俄裏⑤光景,就是我們的村子阿納諾瓦。從村子往右拐彎,修士,順著河岸走,就會走到那家工廠。從阿納諾瓦村算起,有三俄裏光景。”“上帝保佑你們健康。可是你們在這兒坐著幹什麼?”“我們坐在這兒當看守。你看,這兒有一具死屍。……”“什麼?死屍?聖母啊!”朝聖的香客看見白麻布和聖像,猛的打個冷戰,連他的腿都微微抖動了一下。這個出人意外的景象使得他大驚失色。他把身子縮成一團,張開嘴,瞪大了眼睛,站在那兒動彈不得,仿佛在地裏生了根似的。……他沉默了三分鍾,好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後來他開口喃喃地說:“主!聖母啊!!我走得好好的,沒招誰沒惹誰,不料遭到這樣的懲罰。……”“您是幹什麼的?”小夥子問。“是個修士吧?”“不,……不。……我是朝拜各處寺院的。……你知道工廠的管理人米海依爾·波裏卡爾培基嗎?喏,我就是他的外甥。……求主保佑!你們待在這兒幹什麼?”“我們在看守它。……這是上邊吩咐的。”“哦,哦,……”穿法衣的人喃喃地說,用手揉著眼睛。“這個死人是哪兒來的?”“他是過路的行人。”“我們的生活呀!不過,弟兄們,我,那個……我要走了。……我心裏發慌。我怕死人比怕什麼都厲害,我的親人。……是啊,真沒想到!這個人活著的時候,誰也不注意他,可是臨到他死了,就要爛掉,我們卻在他麵前發抖,就象見著一位大名鼎鼎的統帥或者主教似的。……我們的生活呀!怎麼,他是給人打死的?”“基督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也許是給人打死的,也許是自己死的。”“對,對。……誰知道呢,弟兄們,說不定他的靈魂這時候正在享受天堂的快樂呢!”“眼下他的靈魂還在他的屍體旁邊轉悠,……”小夥子說。“三天之內它不會離開屍體。”“嗯,是埃……眼下天氣多冷啊!冷得人的上牙和下牙都合不攏了。……這麼說來,應當照直走,照直走。……”“在走到村子以前,要照直走,可是到了村子就往右拐,順著河邊走。”“順著河邊走。……對。……可是我為什麼站住不動呢?該走了。……再見吧,弟兄們!”穿法衣的人在路上邁出五步,然後站住不走了。“我忘了在這兒放一個戈比,供他下葬用,”他說。“正教徒啊,可以放一個小錢嗎?”“這種事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朝拜過各處的寺院。如果他是病死的,那麼送他錢就於他有好處;如果他自尋短見,那麼送他錢就是罪過了。”“這話對。……說不定他真的是自尋短見!那麼我還是把這個小錢留在身邊的好。唉,罪過呀,罪過!就是給我一千盧布,我也不會同意在這兒坐著。……再見,弟兄們!”穿法衣的人慢慢走去,後來又站住了。“我想不出該怎麼辦才對,……”他嘟噥說。“坐在這堆火旁邊,等著天亮,……那是可怕的。走著趕路呢,也可怕。一路上,在黑地裏,死人會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這是主在懲罰我!五百俄裏的路我都步行走過來了,什麼事也沒有,可是臨到快要走到家,卻出了麻煩。……我不能再走了!”“講到害怕,這話倒是實在的。……”“我狼也不怕,賊也不怕,黑暗也不怕,可就是怕死人。我害怕,就是這麼的!正教徒啊,我要跪下來求你們,把我送到那個村子去吧!”“可是上邊吩咐我們不準離開這具屍首。”“反正誰也不會看見,弟兄們!真的誰也不會看見!主會百倍地報答你們!老頭子,你送送我,勞駕!你為什麼老是不說話呢?”“他有點傻頭傻腦,……”小夥子說。“送送我吧,朋友!我給五個戈比!”“有五個戈比可掙,倒可以走一趟,”小夥子說,搔搔後腦殼,“可是這種事是不準幹的。……喏,要是謝瑪這個傻瓜肯一個人坐在這兒,我就送你去。謝瑪,你肯一個人坐在這兒嗎?”“我肯,……”傻瓜同意說。“那就行了。我們走吧!”小夥子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