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揚笑笑,見她這般高興,心裏的傷感總算減輕了一些。他沒有什麼朋友,天天在他心中就跟爺爺一樣重要。
祖孫三人還是留在了本地。爺爺侍弄了一輩子魚啊菜啊,舍不得那些小生靈;鄒揚也不肯跟父親去省城,他的朋友都在這裏。鄒硯庭拗不過自己的血親,隻得找泥瓦匠給家裏蓋了幢小洋樓,也算是盡了孝道和父子親情。學校裏不再有人罵鄒揚是沒爹沒媽的野孩子,反而有不少人羨慕他父親從省城給他帶回的新衣服新玩粳甚至那個時候剛出來的小霸王遊戲機他也有一台。小孩子也是極其現實的生物,可以純真美好,也會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鄒揚成績好了,又成了有錢人家的孩子,周圍不知不覺就圍滿了同伴。這些同學也未必都有什麼多叵測的居心,隻能說所有人都會本能地追逐金光閃閃的事物。
眼角的傷疤沒有給當時的呂品天留下多深的心理陰影。吳老板給她設計了一個將頭發散開,在前麵梳一個歪歪的小辮子的發型,既顯得俏皮又可以借額發遮住眼角的傷疤。那道傷疤,看慣了的人不覺得,乍一看,卻是頗為駭人。大人們皆無奈,隻求她年歲小,將來慢慢會長好。
轉眼的工夫,這個城市的冬天早早來到,帶著一場鵝毛大雪。江南的雪,是應若柳絮隨風舞,紛紛揚揚,隻一夜,便是銀裝素裹的世界。早晨起床一拉窗簾,嗬,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浮生萬物,都覆上了純白的顏色。
學校裏最熱鬧,興奮的孩子們打雪仗,校長還帶頭堆了一個老大的雪人。有老師貢獻出自己新買的水果蘿卜給雪人添鼻子加眼睛。鄒揚跟幾個男生偷偷躲在角落裏玩擦炮,這東西在吳老板眼裏無異於洪水猛獸,堅決不準呂品天碰。小姑娘看著眼饞的不行,追著鄒揚要玩。鄒揚被她追怕了,隻得分了幾個給她,千叮嚀萬囑咐,擦完以後趕緊丟。
小姑娘抓到擦炮就開始興奮,抖抖索索地好容易擦燃紅色的小炮,然後腦子一片空白,隻看自己的手套上冒出了白煙。鄒揚急壞了,一個勁兒衝她嚷,你丟啊,快丟。
呂品天怪叫一聲,紅色的炮仗扔到了鄒揚身上,然後迅速把手塞進雪堆。
至此,全班沒有一個男生再敢跟呂小姑娘玩。
鄒揚心裏可得意了,簡直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竟然這般歪打正著,把老纏著天天的男生全嚇跑了。自己手背上落下的傷疤也算是值了。呂品天不知道他心中彎彎繞的心思,唯獨雄喇叭姐給自己織的手套毀了,回去吳老板少不得又是一頓打。
開春的時候,喇叭姐的男人找上門來,在店門外跪了整整一天。店裏的生意徹底做不下去,臉色木然的喇叭姐二話沒說,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沒理會吳老板的挽留,咬著牙跟在他身後走了。她弟弟還沒有討媳婦兒,在村上她家要是因此壞了名聲,弟弟就甭想成家立業了。呂品天那個時候正在看小仲馬的《茶花女》,讀到上麵一句話“她為一個不認識她的同齡女子犧牲了幸福,為的就是這個女孩能有美好的名聲嫁一個好人家”,不由淚流滿麵。呂品天念大學時曾經偶然到喇叭姐所在的村子去做社會調查,喇叭姐認出了她,給她拿了好多自家樹上結的柿子;呂品天卻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頭發花白形同老嫗的滄桑婦人是她美好活潑的喇叭姐。
這年暑假,鄒揚被父親帶到省城玩。他很想讓呂品天跟他一起去,小男孩的心裏還存著小小的急切,證明不是張奕舸家才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好玩意兒。但他迄今還是不習慣對父親提出任何要求,唯有沉默地跟在父親和阿姨身後,他不想叫父親的新妻媽媽,才二十多歲的女子雖然黯然,卻也並不執著。小城裏沒有動物園,第一次親眼看到獅子老虎猴子孔雀,隻覺得既欣喜又失落,懊惱沒有開口讓父親把天天也叫來。動物園裏剛生出了五隻小白虎,通體渾白,好似一隻隻小雪球。交十塊錢,把手放在虎尿裏泡一泡,就可以抱小虎玩一會兒。虎尿味道熏人,然而小虎卻胖嘟嘟的,可愛。
天天要見到了,一定會開心地尖叫。
十歲的男孩平生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思念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看到什麼好東西都迫不及待地想留下來跟她一起分享。他央求阿姨拍了很多張照片,洗出來整整三大袋,要帶回去給天天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