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夜深沉(1 / 3)

昭文很小便知道宣王。那是她的堂叔祖,也是她們這些宗室子女從小就崇拜的英雄。

雖然長輩們總是在私下裏譏諷宣王不夠風雅、好與武夫為伍,但在明麵上,誰也不敢大放厥詞,隻因為,南渡以來,宣王府便擔負起了搜羅天下奇才傑出之士、統領江東白道武林、鏟除各地強橫勢力的重任,江東的百年安寧,在外,固然是邊將功勞;在內,委實與宣王府的籌謀也密不可分。

不過,宣王府也為這重任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不提王府屬官裨將,僅僅曆任宣王的子侄輩便死傷十數位,甚至於其中一任宣王也重傷早亡,宣王府因此而子嗣凋零,現任的這位宣王,膝下便空虛已久。

昭文和族中姐妹們悄悄談及此事時,一位年長的族姐小聲說道,聽說宣王府子嗣艱難,是因為殺戮太重的緣故。昭文心頭一跳,尚未理清自己的感受,另一位族姐已經激憤地揮著團扇拍了上去,房間裏立時亂成一團,待到嬤嬤們將兩位素來舉止優雅、現在卻狼狽不堪的族姐分開,昭文和其他姐妹已是瞠目結舌。

那兩位族姐被關了三十天禁閉,抄了三十遍《女誡》。

不過,此後姐妹們的聚會中,隻要有那位彪悍的族姐在場,便沒有人敢再對宣王不敬。

過不多時,昭文便聽說宣王開始在各地宗室之中物色嗣子與養女了。

物色嗣子是情理之中的事。昭文不明白的是,為什麼還要物色養女。

她偷偷地去問那位極其崇敬宣王的族姐——自從那一次大失風度的扭打之後,有些姐妹疏遠了這位族姐,但也有幾個姐妹,更加親近了這位族姐,昭文便是其中之一。

那位族姐果然能夠給出答案:宣王覺得,宗室子弟太過文弱,隻能承嗣宣王府的血脈而已;所以決定從宗室之中多收幾個養女,細心培養,將來可以滿天下選取年輕俊彥做女婿,如此萬裏挑一選出來的人材,必定可以承擔宣王府的重任。

族姐說到此處,放低了聲音,越發神秘地道:“聽說鬼穀金家最近又為宣王爺批了一次命格,說宣王爺命中無子,將來基業,全賴女兒女婿來傳承。”

幾位姐妹不約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鬼穀金家批的命格,想來不會有錯。這樣說來,對宣王而言,豈不是養女比嗣子重要得多?

族姐的神情很是糾結:“我今年就要出閣,五妹妹和八妹妹明年出閣,十二也已經訂了親,倒是婉婉還有機會。”

昭文小字婉婉,這一年剛剛十歲。年幼臉薄,被族姐這麼一說,不覺暈紅了雙頰,低下頭去呐呐不能言。

如這位族姐所預料的那樣,宣王養女一事,備受關注,因著事關重大,官家特意遣了宗令,與宣王府的使者一道點檢遠支近宗的適齡幼女,再將選出的宗室女送往宣州,由宣王親自考較。

族姐一邊忙著繡自己的嫁衣,一邊向昭文她們抱怨:“這是要將宣王府放到火上烤啊!”

昭文茫然地看著她。

族姐笑嘻嘻地捏捏她的臉:“聽不明白也好。婉婉,聽說你也被選上了,要去宣城了?”

昭文呐呐無言。族姐的語氣,似欣羨似感慨,還帶著些小小的嫉妒與不甘,讓她委實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三個月後,昭文通過了初選,被送往宣城。

與昭文同一天被送到宣王府的,還有與她同支的另一位堂叔祖家的十七姬與十九姬。陪同她們過來的嬤嬤與管家,垂手立在堂外廊下,悄無聲息。隻有她們三人,忐忑不安地站在正堂中,等候宣王傳見。牆角立著一尊幾乎與她們同等高的銅獸漏鍾,滴水聲在這一片寂靜之中尤為清亮,一滴一滴,如同敲在她們心頭。十九姬向來嬌養,站得久了,忍不住左腳換右腳,右腳換左腳,慢慢地向身側的長案倚靠過去;十七姬倒是一直站得筆直,昂首挺立,神情嚴肅,儼然一株小青鬆一般。昭文站得累了,又不敢鬆懈,強自支撐著,偶爾偷眼看一看十七姬,心中暗自佩服;十九姬則撇了撇嘴,她素來有些看不上十七姬那種剛硬作派,以為太過男兒氣慨,但當此時,也不免不情不願地在心中承認,十七姬或許比她們兩人都更適合留在宣王府中,承擔將來的重任。

足足站了一個時辰,後堂傳話來說,宣王有緊急事務處理,今日無暇召見,命她們先行住下。

嬤嬤領命,進來將她們扶了出去。

終究也沒有見到宣王,昭文心中忐忑不安。宣王是不是對她們並不滿意?若是連十七姬也不能留下,她和十九姬就更無希望了。

然而出乎昭文意料的是,三天之後,留下的是她和十九姬,十七姬卻被送了回去。

昭文到後來才約略明白個中原由。

其時宣王膝下已經有了一位稟性剛強的養女,封號憲文,因此不再需要一個脾性相似的十七姬。十九姬性情嬌柔,不宜擔當重任,可是並不嬌縱,很識進退,再如何嬌養,在等候長輩召見之際,也能夠安安靜靜地站一個時辰,不出怨言亦無怨色;更重要的是,她的容顏現在已經如此嬌美明媚,可以想見,將來長大成人,必定更是傾城之色,天下男兒,無論賢與不肖,哪有不慕美色的?留下十七姬,也是用心良苦。故而十七姬後來的封號,是為“嘉文”,“嘉”者,美好也。

至於昭文被留下來的原因——負責照顧她的林嬤嬤,笑眯眯地看著她,笑得滿臉褶子:“我們昭文,性子最好,婉如春水,這個小名,真真沒有起錯!”

昭文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向來不是姐妹中拔尖的那一個,比起宣王府中其他那些宗女來,樣樣皆不出色,不過好在人緣不錯,人人都樂意與她交好,便是各位嬤嬤,也往往對她格外照顧一些。

或許宣王看重的,正是這一點。

昭文心中如此猜測,終究還是沒有問出來。

那個時候,她總以為,宣王府將來不會需要自己這樣的溫順與和婉。

宣城風光秀麗,人物風流,當年謝朓、太白與杜牧這些名躁一時的大詩人,時常流連於山水之間,名篇佳句甚多。宣王府內書房教昭文諸人詩書的餘夫子,每每會在課業之餘,吟誦一二。其餘姐妹,專注於各自的課業,對此不甚在意,惟有昭文,一語過耳,即刻銘記在心,此後登臨宣州城樓,遠望山光水色之時,總會想到,那山巔餘霞、天際歸舟、如練澄江、滿山杜鵑、寒煙橘柚、秋色老梧、古寺夜雨、溪邊歌哭,皆是太白等人當年吟賞之景物,心中不覺便生出無名的感動。山川如此秀麗,千年前如此,千年後亦將如此。可是若無太白等人,宣城山川之秀麗,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夠知曉?若無餘夫子這樣的吟誦之人來體會個中深意,宣城山川與前人詩句,都不免於寂寞了。

三年過去,各位姐妹皆有所成,即便是不太能吃苦的嘉文,也能夠像模像樣地打理宣王府中眾人的日常衣食起居,處理一些不太嚴重的突發事件。

昭文在其間,仍是居於中遊,不過不失。很多處理人與事的手法以及個中道理,她都明白,隻是臨事之際,難免心中猶疑,手下遲疑,以至於常被教她們權謀之術的勒夫子斥為貽誤戰機、後患無窮。

林嬤嬤很不以為然,私下裏絮絮叨叨地安慰昭文:“我們阿婉這樣就很好了。斷人生死,那是憲文將來的事體,阿婉能明白事理、拿得定主意,就很夠了。”

昭文微笑著低下頭去。

她自己也是這樣以為,所以,其實她並不為勒夫子的不滿而沮喪失落。

身在宣王府中,昭文不是不知道,遙遠草原上那呼嘯而來的鐵騎,在席卷整個西域之後,已經滅亡了大宋曾經的強敵金與夏,已經將江漢門戶襄陽城圍困多年,臨安城裏,卻還是文恬武嬉,得過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