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現在(1 / 3)

(1986年9月29日)

藤沼紀一的臥室(淩晨2點40分)

回到房間鎖上走廊一側的門,我讓默默地跟在身後的由裏繪打開右首臥室的門。我用眼角確定通向書房的那扇門好好地關著,便穿過起居室,徑直向臥室走去。

“你也一起來。”

我在裏麵對立在門口的由裏繪說。她仿佛夢遊病人一般踉蹌著走進房間。

在拉上了窗簾的中院側的窗外亮起了白色的閃電。一秒、二秒、三秒……我一邊在口中數著到雷聲響起的時間,一邊走到床邊打開台燈。在燈點亮的同時,雷聲落了下來,似乎並不是很近。

由裏繪遵照我的命令在床頭坐了下來。她一直低著頭,不想看我的臉——白色的麵具。

“心情平靜了吧!嗯……就是說能冷靜地說話了嗎?”我壓抑著心裏隱隱作痛的劇烈的情感——困惑、不安、焦躁、憤怒……極力用平緩的語氣對她說,“首先,那個男人——就是三田村為什麼會在你的房間裏?你不知道他要去嗎?”

由裏繪緩緩地搖搖頭。

“你是說你不知道嗎?”

“是的!”聲音很低,但確實,她是這麼回答的。這是故意在對我撒謊。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到現在她還想欺騙我嗎?

“說謊可不好啊!”我說,感覺都快吐血了,“你說不知道是在撒謊!你知道他要來的。不是嗎?”

她將小手疊放在並攏的膝上,蜷縮的細肩哆嗦了一下。

“為什麼你不對我說真話,由裏繪?你,到底想怎麼樣?你不肯回答我嗎?”

於是我下定決心。坐在輪椅上,我一動不動地盯著低著頭的她,說:“我知道的。晚飯前,在小廳裏你和他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由裏繪的肩又哆嗦了一下。她微微抬起頭,從前麵垂下的頭發下麵投來膽怯的目光。

“他說今晚12點過後,要去你的房間。這你是知道的。”

或許還沒等我告訴她,她已經察覺到了這件事——我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幽會。她又低下了頭,膝蓋上的雙手輕輕地顫動起來。

“我一直在等著,看你什麼時候來告訴我。我想信任你。但是,最終……”

我停了下來,舉起戴著布手套的雙手繞到了貼在臉上的麵具的後麵,解開繩子,緩緩地揭下白色的橡膠皮膚。於是我讓自己那令人詛咒的真麵目暴露在昏暗的燈光下。

“由裏繪!”我從未聽到過自己呼喚她名字的聲音竟然這麼冷,“抬起頭來!抬起頭來看著我的臉!”

可她還是低著頭。

“三田村如約來到了你的房間,對吧?而且那是你去洗澡前的事情。你讓他等著,自己去洗澡,不是嗎?你——你本來真的想投入他的懷抱嗎?”

電光再次亮起,過了一會兒,雷聲轟然作響,仿佛在嘲笑我們演出的無聊劇目似的。對於由裏繪的無言,我好像快發瘋似的緊緊地握著從臉上拿下來的白色麵具。

“就現在,由裏繪,我請你把你所有的想法告訴我。或許我一直都誤解你了。現在,我怎麼也看不見你的內心。”然後,我將帶著自己體溫的橡膠麵具放到了床頭的小桌上,又從長袍的口袋中取出那封“恐嚇信”,“你還記得這個嗎?”說著,我把折成四折的便箋向由裏繪的膝上扔去。她的雙手從膝蓋上舉起,打算去接飛過來的便箋。可沒等飛到她跟前,它就突然失去了速度落在了地板上。便箋“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卻不打算把它撿起來了。

“告訴我!”我說,“為什麼你要寫這樣的東西?”

那時我已經明白了,這封信的主謀不是別人正是由裏繪。我明白了,那時——昨天從西回廊到大門口去迎接來訪的三個客人時,或者是回來的時候——起居室的門下已經有這張便箋了。

是的,最終隻是我沒有發現而已。或許——不,我的眼角也許看到了像“汙跡”一般落在地毯上的這封便箋,但是(你可以笑我)我沒有發覺……

“打開書房的門也是你幹的吧?”我接著說,“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是為了讓我害怕嗎?可是為什麼……”

在隔壁的起居室裏,看到被解開封印的書房的門時,我想到了兩種可能性。其中之一就是由裏繪是“元凶”。※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對島田說弄丟了門的鑰匙是我撒的一個謊。實際上那把鑰匙放在這間臥室裏的櫃子抽屜的最裏麵。除此以外,不可能還有其他鑰匙。事實上,掉在地板上的那把鑰匙就是從那個抽屜裏取出來的,我後來確認了這一點。

這樣,直截了當地考慮的話,這麼做的隻可能是她了。因為知道鑰匙在哪的除了我和由裏繪以外沒有第三個人。雖然這麼想,但我還想在內心深處極力去否定這個再明顯不過的答案。然而——如果由裏繪真是“元凶”的話,那就可以理解其手法為何如此拙劣且幼稚。對於人生中超過一半時間是在這館內的塔屋中,在被極端地隔絕了外部世界的信息的狀態下度過的她來說,“恐嚇”之類的事情恐怕是最與自己無緣的行為了。如果是普通的現代人,通過街頭巷尾泛濫的讀物或者電視劇、犯罪報道等在不知不覺中就學會了“恐嚇”的技術。然而作為被封閉在這個館中,直到去年為止連收看電視都不允許的她來說,寫字的時候做出掩蓋筆跡的努力這肯定已經是絞盡腦汁了。

“回答我,由裏繪!”對於保持著沉默的她,我控製著激動的聲音說,“為什麼你要用這種方法來恐嚇我呢?‘從這裏滾出去’——在裏麵你是這麼寫的。這真的是你的願望嗎?”

“不是的。”這時終於從她的口中冒出了話來。

“不是?”我不給她喘息的機會,追問道。

“我想離開這裏。我,想離開這裏到外麵去。所以……”

(所以——)

我又說不出話來了。

(所以才恐嚇我嗎?)

由裏繪說到這裏又不出聲了。我也默不作聲地在混亂的腦袋中思考著。

由裏繪想離開這個家——這也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愛著她,想和她一起在這個穀中度過平靜的時光。我也一直相信她也是這樣,但是……不,不是這樣!我並非完全是出於這樣的想法。其實我是暗自害怕,害怕將來她看到外麵的世界,憧憬外麵的世界,拋下我離開這個山穀。

這種恐懼,由裏繪可能也敏感地察覺到了。她也知道,即使對我說了想出去,也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就算說了想一個人出去,我也不可能答應。所以……

(所以想用“恐嚇者”的身份來恐嚇我,從而離開這兒嗎?那時我也會一起出去的。她是這樣想的嗎?)

這裏我可以作出各種假設。我感到似乎總算能夠搞清楚由裏繪的真實意圖了,但是越是這樣想就越是覺得她那顆以前我一直覺得很了解的心——還有在那裏麵(我一直相信)的愛——最後逐漸變成了說不清、摸不到的東西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什麼也沒說,伸手去拿放在床頭的桌子上的麵具,然後把它卷好放進長袍的口袋裏,留下筋疲力盡的由裏繪,獨自走出了臥室。

藤沼紀一的起居室(淩晨3點)

我把輪椅靠近窗前,望著外麵的黑暗。黑色的窗戶玻璃上隱約浮現出自己脫去麵具的臉。

(多麼醜陋的臉啊。)

這時,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

以前不是這樣的。在鑲在卵形臉龐的雙眼中,有一種更銳利、更有光彩的東西。現在它是那麼空虛,那樣卑鄙,仿佛恐懼的野獸一般……

我在心裏想像著留在隔壁房間的由裏繪無力地垂著頭的樣子。因為太想脫離這個家才想到做出如此愚蠢的恐嚇行為的她,作為“女人”,作為“妻子”而不是作為少女想要背叛我的她,一直被封閉在扭曲的時間和空間中——因此渾身上下都楚楚動人卻又過於愚蠢的她……在“靜寂”就要崩潰的現在,她會在她未成熟的心裏想些什麼?今後她又會怎麼樣?

我一直熱切地渴望、拚命地維係著“靜寂”。就好像人總有一天會死一樣,“靜寂”也同樣是為了被打破而存在。可能很早以前我就已預感到破滅的到來。

今後她——還有我以及這座水車館會怎麼樣呢?

(太遲了嗎?)

(不。)

盡管我已經隱約聽到了崩潰的聲音,但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地想去否定它。

(還沒有)

我從長袍的口袋中拿出脫下的麵具,按照原樣戴在了臉上,強打精神將輪椅向走廊移去。

(還沒有。我還有辦法。)

這時——嘎嘎……嘎嘎嘎……

不知從哪裏響起了異樣的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卻是和直到目前為止一直包圍著這間屋子的聲音明顯不同的、仿佛金屬摩擦一般的聲音。

嘎嘎嘎……嘎嘎……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聲音仿佛與西回廊外麵轉動的水車聲音步調一致,盡管聲音不大卻沉重地傳來,震蕩著房間裏的空氣。好像在哪兒聽過,我想。什麼時候,在哪兒聽到過同樣的聲音。

(是那天晚上。)

馬上,我觸及到了那片記憶。

(那天晚上,那個時候……)

嘎嘎嘎……

是從哪裏發出來的呢?我豎起耳朵,拚命尋找聲音的所在,終於我得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結論。

(不會是……)

是從門——被關上的書房的那扇門的那邊傳來的。很快,聲音停止了。我在輪椅中僵直著身子,所有的神經都集中到閃著黑光的紅木門上。

到底發生了什麼?將要發生什麼?

我的汗毛豎了起來,被一個可怕的預感嚇得瑟瑟發抖。冷汗流滿了全身。我拚命咬緊牙關,探聽著門對麵的動靜,等待著那裏即將發生(不應該發生的!)的事情。

“喀噠”一聲響了起來。這次並不是剛才那種聽不習慣的金屬聲音,而是好像具有自己的意誌進行動作的東西。

(有什麼東西在裏麵。)

我直覺地感到,身體更加僵硬了。

哢噠,又響起了一聲。接著好像是衣服摩擦的聲音。

啪噠……啪噠……

是緩慢而謹慎的腳步聲。在隔壁房間的地毯上,有什麼東西——不,是有誰在走著!

(不可能!)

黑色的疑惑眼看著膨脹起來,把我推下恐慌的激流之中。

(絕對不可能!)

在被關著的房間裏有一個不應該存在的人在走著。是誰?

為什麼?從哪兒來的?

所有的疑問全部突破了我心中的理智和常識,一起向著一個答案奔去。

腳步聲向這邊的門靠近了。而且——哢嚓……

響起了旋轉把手的聲音,它瞬間就擊碎了處在現實和幻想之間的我的平衡。

“別過來!”我絕望地叫道,“回去,回去!”寢室裏響起了由裏繪的悲鳴。她一定也在害怕門對麵奇怪的聲音,陷入和我一樣的恐慌之中。

旋轉把手的聲音持續著。眼看鎖打不開,終於,出現在書房裏的人敲起了門上的鑲板。

“不要!”我塞住麵具上的耳朵,發狂似的叫著,“我求求你,不要過來!”

是他。果然是他。那天晚上消失的他又回來了。送恐嚇信的和開書房的門的,都不是由裏繪。實際上是他在這個館內徘徊,做這些事來折磨我的……

我完全失去了平靜。

我忘記了自己應有的立場,胡亂地喊著。我先叫他不要過來,繼而又用抽泣般的聲音懇求他。不知道我說的話對方有沒有聽懂,但敲門的聲音戛然而止了。靜寂伴隨著疲憊感一下子從外麵下個不停的雨聲的間隙中降落了下來。

我全身無力,癱坐在輪椅之中。

“老爺?”通往走廊的門外麵傳來了倉本的聲音,是聽到了我的叫聲而過來的。

“藤沼先生!”

“主人?”

留在飯廳的客人們好像也一起來了。

“老爺,怎麼啦?‘’”啊……“我向上了鎖的門那邊回答,”沒……沒什麼!“

“可是,剛才的聲音……”

“沒什麼,真的!”

這時,從裏麵的臥室傳來了輕微的金屬摩擦的聲音。我側耳聽著,心髒差一點停止了跳動。

(剛才的聲音是……)

我覺得好像是開門的聲音。如果是這樣的話,是從臥室通向書房的門?

(不會是由裏繪……)

是她從櫥裏取出鑰匙打開那扇門的嗎?是因為忍受不了那可疑的聲音?還是被突發性的衝動所驅使?

“啊!”

她輕輕地叫了一聲。接著是和剛才相同的腳步聲。但這次不是在書房而是在臥室裏……被關在裏麵的那個人從由裏繪打開的門裏出來了。

腳步聲向這邊靠近。不久,臥室門上的把手緩緩地開始轉動起來。

(如果是腳步聲的話?)

到這時,我才發覺自己妄想的荒謬。

(怎麼會有這種可能呢?)

“是誰?”走廊裏的倉本他們並沒有離去的跡象。但我還是忍不住喊了起來。

“你是誰?”把手停止了旋轉,門向裏麵打開了。從僅有床頭台燈燈光照耀的昏暗的臥室中現身的是……

“啊,真失敗!”淺黑色瘦削的臉中間,白色的門牙閃閃發著光,他——島田潔說,“我本以為必須原路返回了,幸虧由裏繪小姐給我開了門。”

同一房間(淩晨3點30分)

島田緩步從愣在那裏的我的身邊經過,向走廊的門那邊走去。他的灰色襯衫到處都是汙跡,同時,一種令人惡心的臭味直衝鼻子。他打開門上的鎖,將外麵的人們招了進來。

“啊,島田先生,為什麼你會在這裏?”

“主人,到底剛才的聲音是……”

“老爺……”

我背對著雪崩似的衝進來的三人——大石、森滋彥、倉本——一句話也沒說。

“各位,正確的拚圖終於浮出水麵了,”島田朗聲說道,“大體上和我想的差不多。啊,當然也有出乎意料的犯罪。”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是說你發現真相了?”

島田咳嗽著離開三人,回到了我的麵前。

“對不起!因為剛才很多灰,喉嚨有點不舒服。剛才嚇著您了嗎,主人?”

“是怎麼回事?”我用背麻木地感受著佇立在門口的三個人的目光,終於開口說,“那就請你解釋給我們聽聽罷。或許……”

島田皺起濃眉,不斷地打著響舌道:“你就承認了吧,主人!你既然已經設計了這麼多令人毛骨驚然的凶殺案,難道結局時就不能幹脆一點嗎?”

“你——”我聲嘶力竭的叫喊聲止不住地顫抖,“你是說我是凶手?”

“不是嗎?”

“請你不要亂說。我到底犯了什麼罪?”

“所有的!”島田毫不猶豫地說,“殺三田村大夫的是你吧,而且在作案後回房間時,殺死了目擊這一切的野澤。”

“胡說!”

“不僅這些,去年的事件也全是你做的。”島田繼續說,“把根岸文江從塔上的陽台推下來的人是你。偷畫的人,還有製造地下室被肢解的屍體的人也是你。”

“請等一下,島田先生。”森滋彥慌忙對島田說,“這個毫無道理。不管這麼說……”

“是啊!”大石附和著說,“要是其他的某個人倒還說得過去。隻有藤沼先生是不可能做那些事的。”

“是的,正如你所說的,確實如此。”島田拍著襯衫上的汙跡,點了好幾次頭,“藤沼先生是不可能做到的。根岸文江墜樓時,他確實不在場。關於地下室的屍體,對於腳有殘疾的他來說,一個人也不可能在地下室的樓梯上爬上爬下。至於今天晚上發生的三田村大夫被殺事件也一樣。既然電梯已經壞了,對於他來說爬上塔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是的,確實應該是絕對不可能的。”

“你好像瘋了!”我竭盡餘下的所有力氣,瞪著站在眼前的他,“看來我把你請進這個家裏還是錯了。”

“是錯了!”島田不以為然地笑了,“不,也不能一概這麼說。就是說,即使我今天不來,可能遲早你都是走向滅亡的命運。”

“命運?”

“是的。作為住在中村青司建造的這座館內的人的命運。”

“不要說了,”我揮手叫道,“出去。都給我出去。”

“那不可能。”島田霍然走到我跟前,靜靜地用憐憫般的眼光看著吃驚地坐在輪椅上的我,說:“你是要我來扒下這個麵具嗎,正木慎吾先生?”

同一房間(淩晨3點45分)

由裏繪口中發出的類似悲鳴的短促的聲音傳到了我耳裏,也許她一直在隔壁的房間裏豎著耳朵聽著。

島田潔瞬間轉頭向那邊看去,但馬上將視線轉回來。

“你擔心她嗎?”他問我,“要把她叫過來嗎?”

“不,不用了。”我緩緩地搖搖頭。

“我想起來了,正木先生,這或許隻是我胡亂猜想的,不過……”島田好像認為這早已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一樣,用正木這個名字叫著我,“昨天,我在這個房間前發現的那封信。那應該是她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