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題潘曦亭先生其炯詩集

驥生五歲孤,卒卒事經史。稍長學為詩,藻繢鬥綺靡。恐妨科舉文,阿怒使止。迄今十餘年,偶作輒焚毀。去冬贅外黃,載謁康成裏。龍門許暫登,通家同孔李。家公在世時,論交忘彼此。墨海百丈濤,書城三公雉。先生《柬先君子》詩雲:“書城坐擁三公雉,墨海行翻百丈濤。”贈言墨未幹,家公長已矣。父執秋蓬飄,公如靈光歸。談詩膽不豩,戰藝肉生髀。貺我百斛珠,消我十年痞。老健秋雲雕,新鮮春浪鮪。閉門落葉中,曳杖斜陽裏。空堂臥白雲,一卷哦秋水。公真詩中豪,壇坫盟牛耳。驥也願執鞭,耽吟從此始。

古別離

郎登江上舟,妾望天涯樹。浪險蛟龍驕,莫向江心去。

楊花和花耘兄韻四首

野店簫吹唱午餳,如棉如絮未分明。香縈繡戶閨中夢,雪壓氈廬塞外情。萍水輕浮藏睡鴨,桃花細落誤啼鶯。漢南此日春無賴,門掩黃昏太瘦生。

無計留春且送春,可憐香粉落紅塵。綠珠嬌墜拋樓影,飛燕輕翻舞掌身。散騎省中華發客,上陽宮裏白頭人。多情一樣同飄泊,分付東風細寫真。

莫折長堤踠地條,折來春恨更蕭蕭。夕陽畫閣魂千裏,夜雨朱門話六朝。絮影倦開青帝眼,曲塵新舞小蠻腰。繁英細逐錢塘水,流入紅欄第幾橋。

飛殘梁苑又隋宮,霸業如花過眼空。舊事興亡隨逝水,長條開謝任東風。魂銷陌上兼堤上,春盡愁中與夢中。寄語繁華易搖落,急須沽酒問村童。

題汪容川司馬小倉書屋圖

隨園有山房,容川有書屋。皆以小倉名,琴書媚幽獨。先生瀛洲仙,起為蒼生福。蘭芷擷湘江,桃李培衡麓。家有田一廛,館貯春千斛。桑麻躬自鋤,花藥手親。畫手誰擅場,寫此溪山綠。將無是輞川,或者疑盤穀。義取曹氏倉,書滿李家簏。非徒恣居遊,亦以昭式穀。玉樹森庭階,樹人如樹木。他日歸園田,俸錢分鶴鹿。太倉千萬間,補向圖中築。

懸弧吟

乙醜初度日,走筆書此,聊以自勖,不必以詩論也。

二十曰弱冠,三十壯有室。我當弱壯間,光陰彈指失。一歲三百六,已過九千日。中壽止百年,已去四之一。仲華廿四時,早拜司徒秩。我忝鄉人長,尚複事占畢。我年甫五齡,天倫變倉卒。遺作今等身,百無一能述。阿垂五旬,發白膚不實。饌乏季偉雞,懷無公紀橘。東頭陸士衡,遠橐侯門筆。道韞肂荒原,錦斷鴛鴦匹。今當覽揆辰,念此心悚栗。憶我齠齔時,戲繞長者膝。此誇讓棗融,彼羨賦棋泌。匆匆廿餘年,學不超黨術。譬彼井底蛙,又若褌中虱。昔日東鄰兒,但覓棗與栗。別來不數年,看花馬蹄疾。時乎不再來,程功貴專一。良田惟陟厘,良耒惟不聿。毋辭汗簡勞,毋戀那居逸。歌罷懸弧吟,杲杲日初出。

十憶詩存四首

黃山白嶽何處招魂,碧海青天不曾入夢。蓋哀緣於愛,終有衰弛之時;而文生於情,益增伉儷之感。室人謝氏,四①載於歸,一朝奄化,巾箱刀尺,觸目傷神,針線衣裳,開緘灑淚。孤館挑燈之夜,未免有懷;空齋聽雨之時,誰能無恨。口占七字,用寫百憂。非敢比潘令之悼亡,竊欲效劉郎之傷往。庶使一腔悒鬱,借毫素以稍抒;平日音容,托詠歌而不昧雲爾。

憶君曾泛木蘭舟,廿載西湖記舊遊。環珮歸來湘浦月,六橋煙柳夢杭州。氏隨宦武林近二十年。

憶君設帨值靈辰,翦燕黏雞日號人。屈指日來人不見,忍看帖子換宜春。氏以正月七日生。

憶君詠絮擅才華,道韞重生太傅家。遺掛塵封蝸篆蝕,尚留筆跡數行斜。

憶君一竁殯荒堤,暮雨城南百舌啼。慘絕年年寒食日,野風開遍刺棠梨。

絳燭詞

絳燭燒殘夜向晨,依然踏遍苧蘿春。夢回幾度輕推枕,誤喚新人作舊人。

舟過鑿石謁工部草堂

一片荒涼石,千秋屬杜陵。江山遺詠在,風雨幾人登。野岸維孤艇,空堂臥病僧。往來檣上燕,猶識舊崚嶒。

謁蔡忠烈墓

千秋父老罵戎曹,忍陷書生失將韜。竟棄斑衣酬社稷,甘將碧血灑戈矛。隻今抔土湘雲黯,終古孤城軫宿高。幾度憑臨倍流涕,揚風亭外雨蕭騷。戎曹謂尹先民。

得家書

離家月兩圓,春夏倏已換。忽聞鄉人來,旅愁為一散。未問來人名,先索家書看。封麵署平安,疑信猶參半。拆書手欲爭,讀竟心仍亂。上言母身安,下言無米爨。家貧缺旨甘,劬勞到蔥蒜。慮兒學業荒,念兒肢體懦。饑寒慎服食,居遊戒愒玩。阿兄客京華,雁行南北判。倚門眼欲穿,歸期兩難算。膝前豈無人,終不堪使喚。兒遊雖有方,欲見殊未便。東家服賈兒,洗腆羅精粲。西家力田子,菽水聚閭閈。昔聞負米賢,遠以百裏斷。胡為被饑驅,晨夕疏櫛盥。傷哉陟屺詩,未讀已三歎。

題沈筠堂夫子廷瑛小照即送其赴汀漳觀察之任

日暮蕭蕭碧雲起,閩海湘江闊千裏。穹碑贔鐫去思,須眉驀寫剡溪紙。訟庭莎影綠差差,畫戟清香澹如此。衙鼓聲遲白晝長,放衙不臥黃袖被。灣名銷夏午風柔,蓮衣紅蘸玻璃水。青鞋白袷恣宴遊,花笑采汀洲裏。雲和鼓罷讀離騷,長擷申椒薦芳芷。是宜酹酒招湘君,不爾投詩吊屈子。胡然龍躍越清班,隼孑孑辭江汜。雪竹峰頭射黃獐,雁雲溪畔騎赤鯉。他年海嶠歌旬宣,定與此圖相終始。驥也朽植熙春風,樗櫟公然溷桃李。虯枝百尺瞻岱鬆,況乃甘棠久依芘。願留一幀懸公堂,星沙人士長仰止。即此科頭坐嘯時,想見臨風彯繡豸。

題李鶴坪明府元滬紀遊畫冊十首即次原韻

落落東溪鬆,久為猿鶴有。月來問主人,蒼髯如舊否。何時賦遂初,笑握臞仙手。東溪鬆月。

太行亙平陽,綿延限西北。客子老風塵,山靈驟難識。趁此夕照閑,輪蹄且暫息。太行夕照。

華陰三芙蓉,立馬蒼黃望。河聲西北來,嶽色儼相向。長驅入關門,紅塵高十丈。秦關嶽色。

坐聽蜀岡雨,遙望邗江煙。紅欄廿四橋,簫鼓喧來船。醉招六一翁,載月遊前川。紅橋煙艇。

折柳鳳城西,祖餞神仙吏。鬥覺緇塵中,春風襲衣袂。回首望舊遊,高台入雲際。魚台雅餞。

雄鎮踞荊襄,大江千裏注。東吳估客船,風帆日馳騖。笑倩吹笛人,指點鶴來處。鄂渚江眺。

君扁綰雙髻,蒲帆輕受風。一水白莽莽,兩山青濛濛。狂歌破巨浪,雲夢蟠心胸。洞庭風帆。

朝暾躍扶桑,嶽頂驚棲鳥。雲海尚蒼茫,人間應未曉。一聲上封鍾,天宇澄悠杳。祝融賓日。

黔峰高刺天,森然排萬戟。賢俟叱馭過,不覺羊腸窄。蠻煙瘴雨中,山鬼攫行客。黔山叱馭。

琴鳴湘上堂,纓濯滇中閣。青螺與碧雞,倒影淩空廓。讀此勝夢遊,滌我十日惡。華浦濯纓。

洞庭秋月

月滿湖平客欲仙,攜樽閑上洞庭船。隨風一葉輕如許,人在荻花深處眠。

擘蟹次彭鷗亭觀察應燕韻十首存四

何必蓴鱸憶昔豪,團臍出海帶鹹濤。胭肢斑點紅銅殼,皂香醃白玉螯。

寶氣蟠胸一品豪,頻將珠沫噀銀濤。平生本是江湖使,肯向笭箵屈健螯。

滌器臨邛一世豪,猶留小字寄空濤。自從封禪陳書後,千古文章剩片螯。

湖海元龍意氣豪,十年清夢隔煙濤。秋風蟹舍江南岸,紅蓼花根露半螯。

秋日過十方禪院

禪闕深鎖毒龍腥,梵響空山客暫停。一徑白雲僧出汲,滿林花雨鶴聽經。團蒲入定鍾初寂,洗缽歸遲戶半扃。自是祗園春不老,秋來猶剩佛頭青。

贈張敬典古鏡係以歌

張生嗜古如嗜痂,搜羅彝鼎勤搔爬。土人贈我古月魄,血繡剝蝕霾光華。傳聞得自老槐底,槐根千尺空谽谺。夜深火起白如晝,邑犬群吠山魈嘩。披衣繞樹覓不得,急攜鋤鍤抔泥沙。泥沙盡淨寶鑒出,精瑩透澈無纖瑕。土花著雨翠欲滴,蘚氣帶露紅難遮。音清質薄製逼古,擬以漢魏應無差。我聞飛燕恣謠諑,菱花七出驕宮娃。又聞阿瞞富珍異,春深銅雀香奩奢。此鏡觚棱製小異,無乃牝牡分麀麚。金鵲青鸞器已渺,碧光絳氣空谘嗟。獨留神物落吾手,頓令兩眼忘麻茶。張生年少具清鑒,持此轉贈情彌賒。刮摩終日不釋手,愛護生恐飛龍拏。願君長以照肝膽,幸勿徒為香閨寶髻蟠雙鴉。

題彭翼雲衍階玉樓金埒圖

曾踏江南二月春,綠楊城郭杏花辰。美人名酒千金馬,半是平生未了因。

蓮塘坐月

坐愛銀塘月,蓮衣瑟瑟香。花光侵檻濕,人語隔煙涼。近水青衫潤,淩波翠蓋張。吳娃歌起處,雙槳打鴛鴦。

十秋詩

秋風木葉下寒林,衰草連天一色侵。滿地暗霜行客影,四山殘燒故鄉心。平蕪莽蒼鷹盤遠,古道荒寒馬跡深。南浦踏春青不斷,那堪蕭索到如今。秋草。

靈和風景悵遷移,剩此蕭條一兩枝。誰更折從鶯去後,最堪憐是雁來時。樓台北裏牽新恨,金粉南朝話舊期。莫向灞陵橋上望,幾絲煙雨倍支離。秋柳。

數行書帛報平安,江上今宵獨倚欄。塞外關山千裏夢,客中風雨一燈寒。來從易水煙波闊,飛近衡陽木葉殘。譜入冰弦秋欲暝,淒涼箏柱幾回看。秋雁。

咽露吟寒攪客思,急如絡緯亂如絲。孤燈照壁無眠夜,落葉敲窗獨酌時。遠客心情如共訴,涼秋消息最先知。西風滿地黃花瘦,信步尋聲過短籬。秋蛩。

何處飛來估客船,蒲帆輕颺洞庭煙。蕭蕭風緊寒鴉外,葉葉霜搖落雁邊。歸夢遠隨秋雨急,鄉心高與白雲懸。江樓幾度憑闌望,指點東流眼欲穿。秋帆。

長板橋頭舊酒家,秋風秋雨一簾斜。竿懸古渡名桃葉,甕熟新醅釀菊花。吟影每招蓮社集,醉鄉長被驛樓遮。囊空笑指香處,可似春遊許暫賒。秋簾。

一粟寒燈黯欲昏,自勤挑撥掩重門。漫憐餘焰分鄰照,猶剩殘膏向客溫。夜靜秖容孤影對,夢回難共短檠言。雞窗伴讀蘭煙細,遍嫏嬛古蠹痕。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