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半百,吝嗇而勢利的伏蓋太太,經營著丈夫遺留下的伏蓋公寓。在這座散發出牢獄氣息和刺鼻黴味的平民公寓中,常住著一群有著不同身世、心懷不同目的的房客。有被有錢的父親拒絕承認的女兒、有大家都不敢惹的逃犯、有曾風騷一時的老處女,還有沒落貴族的子弟,高裏奧先生也是其中的房客之一。這位曾經闊過、行蹤詭異的奇怪老人,讓他身邊的每個人都產生了想揭穿他秘密的興趣。可當他帶來的金銀財寶一件件神秘消失後,卻成了被大家肆意捉弄和無情嘲笑的“高老頭”。

伏蓋太太娘家姓龔弗朗,她已是一個上了點兒年紀的女人,在巴黎拉丁區和聖馬爾索區交界的聖熱內維埃弗新街開一家供食宿的平民公寓,算來已有四十年了。

該公寓名伏蓋公寓,客人無論男女老少,一律接待,而且名譽頗佳,從沒遭到過任何人的中傷,但三十年來亦從無年輕的女客問津,青年男子除非家裏供應微薄,否則也不會光顧。

可是一八一九年本書講述的悲劇發生之時,這裏倒真的住著一個可憐的少女。盡管時下的文學作品充斥著悲慘的內容,悲劇這個字眼被人肆意濫用和歪曲,以致無人相信,在這裏卻不得不用。並非故事自身符合悲劇一詞的本義,而是小說寫成以後,intra muros etextra的讀者看了可能為之一掬同情之淚。這部作品能否為巴黎以外的人所理解?的確值得懷疑。

本書的特點是充滿對當地的觀察和地方色彩,非住在蒙馬特爾和蒙魯日高地之間的居民不能領略。兩處高地間的平川,房子的灰泥不斷剝落,地溝裏滿是黑糊糊的泥漿,在這裏,歡樂是假,痛苦才是真的;人們整日價蠅營狗苟,不知要有何等重大的事故才能使之激動一時。可是罪惡和道德會聚的結果倒使一些令人痛苦的事顯得偉大而莊嚴起來,連自私且唯利是圖的人也不免停下腳步,動起惻隱之心。但他們的感觸轉瞬即逝,好比一口吞下美味的人參果。文明的車子像毗濕奴偶像的神車一樣,被一顆較不易輾碎的心稍擋一下,立刻將之壓碎,繼續滾滾向前。諸位大概也會這樣,用雪白的手拿著這本書,坐在柔軟的扶手椅上自言自語地說:“這一本也許有點兒看頭。”看完高老頭的傷心史之後,你們會心安理得地吃飯,而把自己的無動於衷歸咎於作者,說他有意誇大,故弄玄虛。唉,諸君須知,這部悲劇並非杜撰,也不是小說。

All is true,真實到每個人都能在自己身上,或者自己心裏發現其中的某些成分。

公寓所在的房子屬伏蓋太太所有,坐落在聖熱內維埃弗新街的下半段,處於路麵往下通向弓弩街的地方,坡很陡,難得見有車馬來往。慈穀軍醫院和先賢祠之間那些狹窄的街道因此顯得很清靜。這兩座黃色的曆史建築改變了周圍的氣氛,圓圓的穹頂莊嚴肅穆,使其下的一切黯然失色。這裏路麵幹燥,溝裏亦無泥水淤積,牆下雜草叢生。行人到此都心情抑鬱,即使最樂觀的人也不例外。車聲成了空穀之音。房子死氣沉沉,牆壁散發出牢獄的氣息。一個人如果迷路而誤入此地,目之所及隻有幾所平民公寓或者私立學校,到處不是貧困便是煩惱,老人苟延殘喘,快活的年輕人也不得不拚命工作。

說實在的,巴黎沒有一個區比這裏更悲慘、更使人感到陌生的了。尤其是聖熱內維埃弗新街,仿佛一個青銅鏡框,作為這個故事發生的地點是最合適不過的了。為使讀者精神上有所準備,多用一些灰暗的色調和沉鬱的氣氛來描寫實在也並不為過。就如同參觀巴黎的地下墓穴,一級級走下去,光線隨之漸弱,而領隊的聲音也變得空空洞洞。這樣的比較一點兒不過分。心如死水或者腦袋空空,二者之間哪樣更可怕,誰能說得清楚呢?

公寓前麵有一座小花園,房子與聖熱內維埃弗新街成直角,從大街上可以看見整座房子。房正麵與花園之間有一條凹進去的碎石路,寬約兩米,正對著一條鋪砂的小徑,兩旁藍白相間的大陶瓷花盆裏種滿天竺葵、夾竹桃和石榴樹。小徑通向一扇大門,門上有塊牌子,寫著:伏蓋公寓,下麵是一行字:男女客房,兼包客飯。一道柵欄門,上麵裝有聲音刺耳的門鈴。白天,透過這道門可以看見小徑盡頭正對大街的牆上畫著一個仿綠色大理石的神龕,大概是當地匠人的傑作,裏麵畫著一尊愛情女神像,釉彩斑駁,喜歡聯想的人也許會認為那是巴黎風流病的標誌,這種病在離那兒兩步遠的醫院便可醫治。神像座下有兩行銘文,從模糊的字跡可以追溯到製造這一裝飾品的年月,即一七七七年巴黎熱烈歡迎伏爾泰榮歸的時代。銘文是這樣寫的:

不管你是誰,她都是你的良師,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必然是。

天色將暮,一道板門便代替了柵欄。園子的寬度相當於房子正麵的長度,兩邊各有一道牆:一道是街牆,另一道是與隔壁分開的界牆。旁邊那所房子爬滿了常春藤,把房子整個遮住了,在巴黎城中,這樣優美的景色格外令行人矚目:

兩麵牆都爬滿了結果的植物和葡萄藤,細小而塵土密布的果實每年都成了伏蓋太太的負擔和與房客聊天的話題。沿著兩道牆各有一條狹窄的小徑,通往一片菩提樹蔭。盡管伏蓋太太出身於德·龔弗朗家族,但總把菩提樹讀成菩特依樹,房客們按發音規則怎樣給她糾正都不行。兩條沿牆小徑之間是一塊種著朝鮮薊的菜地,兩旁是修剪成紡錘形的果樹,邊上還有酸模、萵苣或香芹。菩提樹蔭下支著一張綠漆圓桌,周圍有幾把椅子。每當炎夏,暑熱如蒸的時候,喝得起咖啡的客人便到這裏來細細品嚐。

房子由方石砌成,正麵有四層,上麵還有閣樓,牆麵刷的是難看的黃色,巴黎的房子幾乎全都這樣。每層有五扇窗,裝著格子玻璃,百葉簾卷得有高有低,參差不齊。側麵有兩扇窗,樓下的都裝有鐵柵和鐵網。房後是一個寬約二十尺的院子,豬、雞、兔在那兒和睦相處;靠裏有一個棚子,堆放木柴。棚子和廚房窗子之間,懸掛著一個食品櫃,下麵滴著洗碗槽流出來的油膩膩的汙水。院子有一扇通往聖熱內維埃弗新街的窄門,廚娘從這裏把屋裏的垃圾掃出去,然後用大水衝洗,以免臭氣熏天。

房子按開公寓的要求安排,樓下第一間是客廳,有兩扇朝街的窗戶采光,一個落地窗可供出入。客廳和飯廳相通。飯廳和廚房中間是樓道,梯級是木頭和擦得鋥亮的彩色方塊磚做的。

客廳的景象可謂滿目淒涼:扶手椅和椅子上蒙著一道明一道暗的馬鬃布做的套,中間擺一張灰底白紋大理石麵圓桌,上放一套白瓷酒杯,杯上的金線已經模糊不清,這種酒具今天還到處可以看到。房裏的地板鋪得很糟,護牆板有半人高,牆的其餘部分糊著塗釉的壁紙,上麵畫的是《忒勒瑪科斯曆險記》裏的主要幾幕,傳統人物都上了彩色。裝了鐵柵的窗子之間畫的是卡呂普索設宴款待尤利西斯的兒子。四十年來,這幅畫招引年輕的客人不斷開玩笑,他們自視甚高,總看不上因自己囊中羞澀而隻好將就的飯食。石砌的壁爐,灶裏幹幹淨淨,說明隻在重大節日才生火。壁爐上有兩個插滿舊紙花的瓶子,用玻璃罩罩著,旁邊放一個俗不可耐的藍色大理石座鍾。

這間屋子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大概該稱之為公寓味道吧。總之,有一股潮濕發黴的哈喇味。使人聞了身上發冷,吸到鼻子裏潮乎乎的,還往衣服裏鑽。那是剛吃完飯飯廳裏的氣味,杯盤酒菜的氣味,濟貧院的氣味。如果能想出一個辦法來分析一下每位老少房客因患鼻炎或sui generis的病而呼出的氣息裏所含的令人惡心的成分,也許能給這種氣味找到一個形容詞。

可是,盡管令人作嘔,和毗連的飯廳相比,客廳便算得上豪華大方、香氣撲鼻,一如貴婦的繡閣了。飯廳整個裝著護牆板,原來的顏色如今已難以辨認,油跡重重疊疊,形成千奇百怪的圖案。靠牆有幾個黏糊糊的食品櫃,櫃上擺著幾個破舊發暗的水瓶,還有幾個圓形的鍍錫鐵皮杯墊,一摞圖爾內出產的藍邊厚瓷盤。角落裏有個分許多格的小櫃,格子標有號碼,用以存放每個房客吃飯和喝酒時用的餐巾。還有一些用不壞的家什,沒人要,扔在那裏,像文明的殘渣碎片擺在痼疾患者收容所裏一樣。你會看到一個晴雨表,每逢下雨,便有一隻猴子跑出來,還有幾幅倒人胃口的劣質木刻,鑲在金線黑漆的木框裏;一口嵌銅的玳瑁掛鍾;一隻綠色的爐子;幾盞汙穢的積滿塵土的油燈;一張長桌,上麵的漆布油跡很厚,調皮的非本公寓住客完全能夠以手指代筆,在上麵刻畫自己的姓名;幾把缺胳膊短腿的椅子,幾塊破舊的擦鞋墊,散了的草辮到處拖著;凹凹凸凸的腳爐,爐眼豁了,合頁鬆脫了,木座子也成了黑炭。總之,這些家什不是殘舊、破裂、腐爛、蟲蛀,便是短胳膊、缺眼睛,一碰就碎,要一一說明,非來番長篇累牘的描寫不可,這樣不僅會破壞讀者的雅興,急於想知道故事的人也絕不會原諒。鋪地的紅色方磚因摩擦和上色被畫出一道道的凹紋。總之,一派赤裸裸的貧困,一種因省錢而集中表現出來的破敗景象,即使尚無汙泥濁水,但已是穢跡斑斑,雖非百孔千瘡、支離破碎,卻也腐朽不堪了。

這個房間最輝煌的時刻是早上七時,伏蓋太太的貓首先出現,跳上食品櫃,嗅了嗅蓋有碟子的多個圓邊碗裏的牛奶,英語,獨特的,自成一格的。

然後呼嚕呼嚕地大睡早覺。不久,寡婦出現了,戴著珠羅紗做的睡帽,帽下露出一圈沒戴好的假發,懶洋洋地趿拉著一雙皺皺巴巴的拖鞋。徐娘半老的胖臉,中央突出一個鸚鵡嘴般的鼻子,一雙肉乎乎的小手,身材臃腫得像教堂裏的老鼠,胸脯鼓鼓囊囊、顫顫悠悠,這一切都和屋裏窮酸而龍蛇混雜的氛圍非常合拍,伏蓋太太呼吸著這裏溫熱難聞的氣味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她的臉鮮妍得像初秋的第一陣寒霜,有皺紋的眼睛,表情可以從舞女般的滿麵堆笑一變而成銀鋪掌櫃的鐵青臉。總之,人如其公寓,公寓亦如其人。監獄少不了典獄官,諸位也難以想象有此而無彼。這位小個子女人虛胖的身軀是這種生活的產物,如同寒熱病是醫院氣息的結果一樣。她毛織的襯裙比外麵的罩裙還長,而罩裙則是一件舊連衣裙改製的,衣縫已經開裂,棉絮從裂縫裏鑽了出來,可說是客廳、飯廳和花園的縮影,廚房和公寓的住客由此也就可見一斑。隻要她在那裏,公寓的全景便仿佛盡在眼前。伏蓋太太年已半百,和一切飽經滄桑的女人一樣。她目光呆滯,假惺惺的,神態活像個假裝生氣好漫天要價的老鴇,隨時準備不擇手段以損人利己,如果還有什麼喬治或皮什格呂可出賣,她是絕對會出賣的。但是,房客們聽見她和他們一樣咳嗽、叫苦,以為她也是個窮人,便說她其實也是個好人。伏蓋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從沒談起過。他是如何傾家蕩產的呢?對此,她總回答說,倒黴唄。她男人對她很不好,隻留給她一雙眼睛好落淚,還有就是對一切不幸無動於衷的權利,因為,據她說,她什麼苦都受盡了。胖廚娘西爾維一聽見女主人急促的腳步聲便趕緊給房客們開午飯。

不在公寓過夜的客人一般隻包一個月三十法郎的一頓晚飯。本書的故事發生時,在公寓住宿的客人隻有七位。整座房子最好的兩個套間在二樓,伏蓋太太住較小的一套,另一套住的是庫蒂爾太太,一位前共和國國家預算撥款審核委員的遺孀。和她同住的是一位少女,名叫維克托莉·泰伊番,拿庫蒂爾太太當母親看待。她們的膳宿費每年達一千八百法郎。三樓有兩個套房,其中一套住著一個老頭,名叫波阿雷,另一套住著一個約莫四十歲的男子,頭戴黑色假發,蓄著染黑的絡腮胡,自稱以前是商人,名叫伏脫冷。四樓有四個房間,兩間已經租出,老處女米旭諾小姐占了一間,另一間住著一個從前做意大利麵條和澱粉生意的商人,大家喚他高老頭。另外兩間租給過路的客商和窮學生,這些人和高老頭以及米旭諾小姐一樣,一個月連吃帶住隻能付四十五個法郎。

伏蓋太太不大樂意招待他們,除非實在找不到別的房客,因為他們麵包吃得太多。故事發生時,這兩個房間中有一間租給了一個從昂古萊姆附近來到巴黎學法律的年輕人,家裏人口多,全靠節衣縮食每年給他寄一千二百法郎供他念書。這年輕人名叫歐也納·德·拉斯蒂涅,屬於那種因家貧而養成用功習慣的一族,從小便明白父母對自己的期望,已經在盤算仗著學業謀個好前程,預先考慮使學科適應社會未來的動向,以便向社會索取而不致落在別人的後麵。如果沒有他好奇的觀察和他在巴黎沙龍裏得心應手的周旋,這個故事便缺乏真實的色彩,當然,這全靠他敏銳的頭腦和他想參透一出慘劇的個中原委這種願望,而造成這出慘劇和深受其害的人是絕口不談的。

四層以上是晾衣服的頂樓,另有兩個小間,住著幹粗活兒的雜役和胖廚娘西爾維。除了七位住宿的客人,伏蓋太太不管年景好壞,還有八個讀法律或醫學的大學生和住在本區、隻在公寓裏包晚飯的常客。飯廳可以容納十八個,最多可到二十個人進餐,但早上隻有七個人,吃中飯時圍坐一桌就像一家子。人人都趿拉著拖鞋下樓,毫無拘束地大談包飯客人的衣著、神態和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這七位客人是伏蓋太太的寵兒,她按每人交納膳宿費的多寡給予不同的待遇和照顧,其精確程度無異於天文學家。這些萍水相逢的客人也都有同樣的算計。三樓的兩位房客每月隻交七十二法郎。這樣便宜的價錢隻能在聖馬塞爾郊區慈善產院和精神病院之間那個地段才能找到。價錢便宜說明這些房客在不同程度上都受著窮困的壓迫(庫蒂爾太太是唯一的例外)。所以,房子內部寒酸的樣子也反映在其常穿襤褸的衣衫上,男人穿的禮服已經很難說出是什麼顏色,腳上的鞋子像是在富人區的街角撿的,襯衫已經破舊,衣服已經看不出款式。女人穿著黯淡的、染過卻又掉了色的連衣裙,打補丁的舊花邊,磨得發亮的手套,縐領發黃,圍巾的經緯也已鬆散了。盡管衣服如此,其遮蔽的身體幾乎個個都很壯健結實,抵抗過生活的暴風雨,麵孔冷峻,像已經用舊不再流通的舊錢幣一樣線條模糊。嘴唇幹癟,卻長著貪婪的牙齒。這些房客使人想起已經上演或正在上演的戲劇,不過並非在腳燈微弱的光線照射下和幕布包圍之中演出,而是活生生的,雖然沒有聲音,冷冰冰的,卻使人心頭發熱,不斷演下去的戲劇。

老處女米旭諾眼神疲倦,戴著一個黃銅絲作箍的綠塔夫綢遮陽眼罩,油膩膩的,如果憐憫天使看見了準會嚇一大跳。

披肩的流蘇稀稀落落,蓋著瘦骨嶙峋的身體。她原先一定容貌美麗,身材窈窕。是什麼使她失去女性體態的呢?是罪惡、憂傷,還是貪婪?是縱欲過度?是做過脂粉買賣,還是幹脆當過妓女?難道年少時驕奢淫逸,不可一世,老來遭報,以致路人看見,躲之唯恐不及?她目光凝滯,使人心寒,麵容憔悴,令人發。她聲音很尖,仿佛暮秋時節灌木叢中淒厲的蟬鳴。她自稱伺候過一個患膀胱炎、被兒女認為已經無藥可治而拋棄的老人。老人給她留下了一千法郎的終身年金,隔一段時間繼承人便來和她爭吵,並背後散布她的謠言。盡管縱欲毀壞了她的麵容,但肌膚還殘留某些白皙細嫩的痕跡,使人想到她身上還有一些美的蹤影。

波阿雷簡直是一部機器。他沿著植物園小徑走著,像一個逐漸伸長的灰色幽靈,頭上戴一頂軟綿綿的舊鴨舌帽,好不容易才拿住象牙柄已經發黃的拐杖,禮服早已褪色,蓋不住幾乎空蕩蕩的長褲;套著藍色長襪的兩腿晃晃悠悠,像個醉鬼,髒兮兮的白背心,皺巴巴的粗布襟飾和繞在他火雞般的脖子上的領帶配不到一起。看見他這副模樣,許多人會納悶,這個皮影戲似的人物和意大利人大街上趾高氣揚的翩翩紳士是否同一個種族。到底是什麼工作使他憔悴成這副模樣?

是什麼樣的情欲使他那張洋蔥般的臉變成青紫色?如果畫成漫畫,簡直不像是真的。他當過什麼差?也許做過司法部的職員,管過劊子手送來的賬單,如:處決弑君犯所用的黑紗、斷頭台上墊籃子的麥糠,以及掛大刀的繩子等的付款收據。

也許他當過屠宰場入口的收稅員,或者管衛生的副檢查員。

總之,此人似乎是我們社會這個大磨坊裏的一頭驢,巴黎一個為人火中取栗而不知他的貝爾特朗是誰的巴黎哈東,公眾的災難或卑劣行徑之源,總之,他是這樣一種人,我們看到他們時會說:畢竟這類人也少不了。他們被精神和肉體的痛苦折磨得麵如死灰,巴黎上流社會是看不見這種臉的。巴黎實在是片汪洋大海,即使投下探海錘也永遠測不出它到底有多深。你去探索、去描寫好了。不管你如何用心探索和描寫,不管有多少海洋探險家去熱心搜尋,海洋總還有些人跡未到的地方,無人知道的洞穴、花朵、珍珠、妖魔鬼怪,某些文學潛水員聞所未聞,或因忽略而失之交臂的東西。伏蓋公寓就是這千奇百怪中的一怪。

在這群房客和常客之中,有兩張麵孔顯得特別與眾不同。

維克托莉·泰伊番小姐雖然麵色蒼白,帶點兒病態,像患上萎黃病的少女,整天愁眉不展、舉止局促、孤苦伶仃的樣子,和這裏整個貧苦的畫麵十分相襯。但她的臉畢竟不老,動作和聲音還是輕快活潑的。倒黴的少女仿佛一株剛移栽的小樹,由於水土不服,葉片已經枯黃了。她的臉黃裏透紅,頭發稍帶褐色,身材十分苗條,儼然現代詩人在中古的小雕像身上所欣賞的那種風采。她的眼睛灰中帶黑,流露出基督徒般的柔和與堅忍。儉樸的衣著下隱現出年輕的體態。她之所以美是身體各部分搭配相宜。如果心情快樂,她一定十分誘人。

幸福是女人詩意之所係,正如盛裝才能顯出脂粉之功一樣。

如果舞會的歡欣使這張蒼白的臉龐泛起玫瑰的顏色,如果舒適的生活使這雙已經微微凹陷的麵頰重見豐滿和再現桃紅,如果愛情使這雙憂鬱的眼睛重新煥發出光彩,維克托莉足可與天下最美麗的姑娘比個高下。她缺的隻是使女人恢複青春的東西:衣著和情書。她的生平足可以寫一本書。她父親認為有理由不承認她是自己的女兒,不願把她留在自己身邊,每年隻給她六百法郎,還在財產上耍花招,好將全部產業留給兒子。維克托莉的母親絕望之餘投奔一個遠房親戚庫蒂爾太太,後來便死在這個親戚家裏。庫蒂爾太太把孤兒視同己出,撫養成人。可惜這位共和國的軍事撥款審核官的遺孀除了亡夫的遺產和撫恤金之外一無所有,很可能有朝一日會撇下這個不諳世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任由社會去擺布。好心的女人每星期天都帶維克托莉去望彌撒,每半個月去做一次懺悔,使她至少成為一個虔誠的姑娘。她這樣做是對的。

宗教的感情給這個被遺棄的姑娘指出了前途,她愛她的父親,每年都到父親那裏,並帶去母親對他的寬恕,但每年都吃父親的閉門羹。能夠居中斡旋的唯有她的兄長,而當哥哥的四年裏一次也沒來看望她,也不給她任何幫助。她祈求上帝使父親睜開眼睛,使兄長心腸變軟。她不怨他們而為他們祈禱。

庫蒂爾太太和伏蓋太太則對這種野蠻行徑深惡痛絕,隻恨字典上罵人的字眼兒不夠用。當她們詛咒這個滅絕人性的百萬富翁時,維克托莉便柔聲勸解,像一隻受傷的野鴿,痛苦的鳴聲仍然充滿著愛心。

歐也納·德·拉斯蒂涅長著一張南方人的麵孔,白皮膚,黑頭發,藍眼睛。舉止儀態和姿勢都顯現出是貴族人家的子弟,從小學的無非是高雅的品位。雖然很愛惜衣服,平日穿的卻都是前一年的舊衣,但有時出門也會打扮得像個翩翩少年。他日常隻穿一件舊禮服,粗背心,蹩腳的黑領帶係得歪歪扭扭,像一般大學生一樣。長褲也和上裝相仿,靴子已經換過掌。

在這兩個人物和其他房客之間,有一個過渡的角色,那就是年屆四十,絡腮胡子已經染過的伏脫冷,屬於誰看見都會說聲“好家夥!”的那種人,肩寬,背厚,肌肉發達,一雙蒲扇大手,指節上長著一簇濃密的火紅色長毛。一張過早出現皺紋的臉看來有點兒冷酷,待人接物卻又和藹可親。他的嗓子介乎中低音之間,和他樂觀快活的性格非常合拍,一點也不招人討厭。他還助人為樂,喜歡開玩笑。如果哪把鎖壞了,他會立即把它卸下來,修理好,加上油,銼幾下,再安裝上,一邊說:“這我內行。”他的確什麼都懂,舉凡船舶、大海、法國、外國、商務、人物、時事、法律、旅店和監獄,無一不曉。如果有人叫苦連天,他立即給予援手。他曾多次借錢給伏蓋太太和幾位房客,但借他錢的人寧死也不願賴他的賬,因為盡管他外表隨和,目光卻深邃而剛毅,令人望而生畏。從他吐口水的架勢,看得出此人堅定冷靜,為了擺脫困境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的目光像嚴峻的審判官,似乎能看透一切問題、一切人的思想和感情。他習慣了午飯後出門,吃晚飯時回來,整晚都在外麵,半夜始歸,因為伏蓋太太給了他一把百寶鑰匙,也隻有他才有這份殊榮。他待這位寡婦再好也沒有,摟著她的腰喊她媽媽,可惜這樣的奉承對方理解得不夠!天真的女人以為此事輕而易舉,殊不知隻有伏脫冷才有那麼長的胳膊,摟得住她粗大的腰圍。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為了在飯後能喝上一杯帶酒精的咖啡而大大方方地每月多交十五法郎。不僅那些被巴黎生活的旋渦弄得暈頭轉向的年輕人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老年人,甚至沒他們那麼淺薄的人也不會對伏脫冷有半點兒猜疑。伏脫冷知道或者能夠猜出他身旁各人的事,而他自己的思想和所作所為卻無人知曉。盡管他以和藹的態度、樂天快活的性格在自己和其他人之間築起一道藩籬,卻依然使人感到他城府很深。

他往往會說出一句尤維納利斯式的俏皮話,似乎在嘲弄法律,鞭撻上流社會,指出其表裏不一,使人感覺到他憎恨社會現狀,心底裏埋藏著竭力不讓人知道的奧秘。

這位四十歲的中年人有的是力量,而那個大學生則具有俊美的容貌,泰伊番小姐也許不知不覺地被這二者吸引,總是偷偷地瞟著他們,一顆心也不離他們左右。他們心裏卻沒有她,盡管世道會變,有朝一日她可能發跡,娶她未必不是一門好親事。再說這些人誰也不會耗費精神去核實旁人所訴的苦是真還是假。他們彼此漠不關心,而且出於各自不同的處境,相互猜疑。他們知道無力減輕對方的痛苦,何況苦訴得多了,彼此安慰的話也已說盡,像老夫老妻,沒有什麼話可說了。他們的關係是機械的生活關係,像一組沒有油的齒輪,軋軋地彼此推動。在大街上見到瞎子,他們會毫不理會地徑直走過,聽別人說起什麼倒黴事,他們會無動於衷,還會將死亡看做貧困的解脫,對彌留時最可怕的景象也采取冷漠的態度。在這群失意的人中,最幸福的要算伏蓋太太了,她儼然這所私人濟貧院的主宰。那座花園雖小,卻也和寬廣的草原一樣,有寂靜、寒冷、幹燥、潮濕的時候,隻有她才覺得這方寸之地無異於一片秀麗的園林,也隻有她才覺得這所顏色發黃、死氣沉沉、散發著一股櫃台銅鏽味的房子充滿歡樂。

這一間間牢房都是她的。她喂養這幫被判終身要做各種勞役的犯人,而犯人也尊重她的權威。以她所定的價錢,這些苦人兒走遍巴黎,哪裏能找到如此健康豐盛的食物和能夠自己做主布置得雖稱不上華麗舒適,至少也算清潔衛生的住房呢?所以,即使有時候她很不講理,受氣的人也自認倒黴,不予計較。

這些人湊在一起簡直是,而且實際上也就是整個社會的縮影。在同桌就餐的十八個人中,像在中學和交際場裏一樣,總有一個遭人白眼的受氣包,大家都拿他取笑。到了第二年年初,歐也納·德·拉斯蒂涅發現,在這群他命中注定還需與之共同生活兩年的人裏,這個受氣包的角色顯得十分突出。

這個受氣包就是以前做過麵條生意的高裏奧老頭,如果有人給他畫像,一定會如曆史家一樣,把畫麵的光線集中到他頭上。為什麼大家把半帶著仇恨的輕蔑,摻雜著憐憫的折磨,以及對別人的苦難毫不同情的態度都發泄在這個資格最老的房客身上呢?難道因為他有什麼古怪可笑之處比惡習還難以原宥嗎?這個問題可能源於社會的不公平。既然一個人真的妄自菲薄、懦弱忍讓,一切都逆來順受,別人也就什麼氣都讓他受,這也許是人的天性吧。我們所有人不都喜歡犧牲別人或乘人之危來證明自己的力量嗎?隻要天寒地凍,巴黎的頑童這種最瘦弱的生靈便會按響各家的門鈴,或者踮起腳尖把自己的名字塗在潔白的建築物上。

高裏奧老頭約莫六十九歲,一八一三年收了生意,隱居到伏蓋太太的公寓裏來,最初住進現在庫蒂爾太太住的那套房間,一年的膳宿費一千二百法郎,手頭之闊綽,仿佛貴五個路易或便宜五個路易根本無所謂。伏蓋太太用他預付的一筆補償費,把三間房刷了刷,添置了些簡陋的家具,如黃布做的窗簾,烏德勒支絨作套的漆木沙發,幾張膠印畫以及連郊區小酒館也不屑用的糊壁紙等。那時高老頭還被尊稱為高裏奧先生,也許是他那種滿不在乎的慷慨大方,使別人拿他當做不諳世事的傻瓜。他來時箱籠充盈,行頭體麵,說明高裏奧先生應有盡有,什麼也不缺。他那十八件荷蘭細布襯衫,讓伏蓋太太讚歎不已,尤其因為襟飾的花邊上還係著兩枚別針,有細鏈子相連,每一枚上麵都鑲著一顆大鑽石。他習慣穿一件淺藍色禮服,每天換一件白凸紋布背心,挺著個梨形的大肚子,一條綴著飾物的金鏈子沉甸甸地隨著肚子一起一伏。他的鼻煙盒也是金的,裏麵有一個裝滿頭發的小盒子,似乎說明他還有過幾次豔遇。當房東太太打趣說他是個風流種子時,就像撓到他的癢處,使他嘴角露出一絲快活的微笑。

他的櫥櫃(這個詞他按小民百姓的發音念)裝滿了銀器。寡婦殷勤地給他開包收拾時,見到這些東西眼都亮了,那裏麵有湯勺、調味用的匙、餐具、油瓶、裝調味汁的杯子、盤子、吃早點用的鍍金杯碟,總之,一件件不論好看與否,都是他舍不得撒手並有一定分量的金銀器皿。這些禮品使他回憶起家裏經曆過的種種盛況。他拿起一個盤子和一個蓋上有兩隻斑鳩細語呢喃的小湯碗對伏蓋太太說道:“這是結婚一周年我妻子送給我的禮物。可憐的好女人為這個花盡了她做姑娘時積攢的全部私房!太太,您明白了吧?我寧願用十個指頭去挖土也舍不得放棄這件東西,感謝上帝!今後我有生之年每天早上都可以用這個蓋碗喝咖啡,我知足了,現成的麵包夠我吃好長時間呢。”總之,伏蓋太太那雙喜鵲眼看得清清楚楚,幾筆國家債券加起來,高裏奧這好老頭每年約莫有八千到一萬法郎的收入。打這天起,娘家姓龔弗朗、年紀四十有八,但人前隻承認三十九歲的伏蓋寡婦便打起了主意。盡管高裏奧眼瞼外翻,眼袋浮腫,經常要用手去擦,伏蓋太太仍覺得他相貌不錯,還算體麵。另外,他腿肚子多肉而突出,加上方方的長鼻子,都暗示著他具有這位寡婦似乎十分重視的某些優點,而他圓圓的臉盤和憨厚善良的表情也是一個很好的證明。此人一定身體健壯得像頭牛,能把全部心思用在感情上。他的頭梳成鴿翅式,綜合工科學校的理發師每天早上都來給他的頭發撲粉,在他低低的額頭上梳成五個尖角,和他的臉很相稱。他雖然有點兒土氣,但衣服總是穿得整整齊齊。他大把大把地吸鼻煙,似乎煙盒裏馬庫巴總裝得滿滿的。所以他住進公寓來的那天,伏蓋太太夜裏欲火如焚,像隻裹上肥肉在火上烤的鵪鶉,隻指望離開伏蓋這個死鬼去跟他另起爐灶,再結一次婚,把公寓賣掉,和這位市民階級的頭麵人物去過日子,成為本區的顯要,替窮人募捐,星期天到舒瓦齊、蘇瓦西或讓蒂耶組織聚會,隨心所欲去戲院,坐包廂,而不必等到七月份某個房客給幾張贈券才去。總之,她憧憬著一般巴黎小市民的幸福生活。她一個錢一個錢地積攢了四萬法郎,這一點她誰也沒有告訴。就這筆財產論,她當然認為自己身價不低。“其他方麵,我也完全配得上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