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燾是一萬個不願意地走上去福建的道路的。但他畢竟是個想為國家有所作為的人,是想在振興祖國方麵建功立業的人,不是去撞鍾的和尚,不是去吃幹飯的俗人。他知道鳳氏不想,也不敢走這麼遠,來到這天涯海角的一方,所以他連家眷也沒帶,就隻身單影地來到了福州。
按察使嘛,顧名思義不會有巡撫那麼忙,就是有了什麼事要幹,也不是那種隻爭朝夕的公務。所以他一到福州,就拉了幾個朋友先去拜謁林文忠公(則徐)的故居,讓自己的心靈領受林公的精神洗禮;接著就一行人來到馬尾船塢,巡視隊列於江麵的南洋水師已出廠下水的1O艘戰艦。船局的人告訴他那大的6艘都是千噸級的,首尾各有巨炮兩尊:4艘小一點的也都是500~600噸級的。他還登上那號稱旗艦的“揚武”號炮艦,大副告訴他說,它的排水量達到1560噸,是目前最大的家夥,前後左右一共有13門炮,航速也是最快的,達到了12節。郭嵩燾是進士,可他對這些玩意兒一竅不通,問:“嗨,我是個土包子,一節是多少?多少裏?說一說,我聽。”
“一節就是一海裏,12節大概等於30多裏,不算太快,”船局的人說。“我們有航速在25節以上的了。那主要是魚雷艇。人家還在提速,趕都趕不上哩,郭大人。”
“趕不上就更要攆屁股追啊,對不對?”郭說。
“對,對,可船局撐持不住啦,”那人說。
“我知道,上麵要船局把金庫裏的銀子解往朝廷,”郭說。
“是呀,郭大人,幫我們去說幾句話吧,不然我們就完啦。”
郭嵩燾何嚐不想去呐喊這錢不能挪作它用,可他大不大,小不小的,人微,言輕,管什麼用?他說:“這錢是由你們的沈葆楨大人節製的,等他從台灣回來後,我是要問問他哩。”誰知他這麼一說,船局的人都爭著告訴他沈大人昨天剛從台灣回到侯官了(侯官是個郊區鎮,就在福州旁邊,沈家就在侯官的文藻山)。郭嵩燾一聽,起身就要走,他到了福州,巡撫可以先不見,幼丹(即沈葆楨)要先見,因為沈葆楨、李鴻章和他都是同榜進士。多少年沒見麵了,多少話都留著見麵時說的,也積壓得太久了。說著帶上身邊的一兩個人就奔侯官文藻山而來。記得左宗棠跟他說過侯官三顧茅廬的故事,今天他也來顧茅廬了。
果然,沈葆楨剛從台灣回來,就接到上諭命他出任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督辦南洋海防,擴充南洋海軍。馬尾船局雖是左宗棠一手建成的,但左去了西北,這一攤子艱和難,都由他四隻籮筐摞成一挑,一扁擔往肩上一擱,挑不得也得挑。是他頂住了保守派的百般刁難(當然也虧了左宗棠在上麵打通關節),慘淡經營,八年前,船政學堂終於培養出了一流的海軍人才,馬尾船廠也建造出了新型的海軍艦艇。這功勞既要記在左大帥的名下,更要記在他沈大人的名下。
到了文藻山,兩位老朋友,誌同道合的洋務派見了麵,有如隔了三個三秋,弄得不知道是先喝上幾杯好,不是先萬語千言好。一行人見這兩位老朋友不是一番客套以後就可以了的,便自留下郭大人,回城去了。文藻山沈府便成了話世界,兩個人不時轉換著話題。晚飯過後又接著嘮,夜深了還在沒完沒了。
幼丹知道筠仙是洋務派中的主心骨,許多卓見成效的改革、新政都出自他郭嵩燾的奏議,在這一點上他們倆是識見略同的。雖然沈葆楨沒有在左宗棠迫切需要他從船局的經費中暫時運用一筆钜款,以支持左恪靖軍的西進時滿足這一要求,逼得左不得不向外國貸款;郭嵩燾也在左宗棠揮師塞外,需要後方合力支持之際,錯誤地提出了“三不可戰”論,潑了左宗棠一瓢冷水,筠仙和幼丹兩個人都有些對不起左季高,但是當郭嵩燾到了福建,親眼看到船政學堂和船局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為洋務派的實幹家們所立下的汗馬功勞,又煥發出一種由衷的欣慰。郭嵩燾把在京中了解到的有關廷爭的具體情況告訴幼丹,幼丹聽了也喟歎國運已衰,民不覺醒,八年船局,一直是在逆境中苦苦掙紮,別的一些事,他可能有拂左公之處,而船局則他是自始至終按左公的心意辦事的。他透露消息說正好過兩天,南洋水師有大型操演計劃,嚴複、鄧世昌等水師將領都將來到馬尾臨場參與演練。問筠仙看不看,郭哪有不看之理?幼丹還說福州有個奇人,問筠仙去不去看望一下,郭不知道說的是誰,沒吱聲。及至幼丹告訴他是頗知夷事,頗識夷書的林琴南(即林紓),他也沒有聽說過此人,所以未置可否。巷口更夫的梆聲報過三更了,郭嵩燾都想問問幼丹這林琴南是個什麼人,沈葆楨以為既不知道此人,不見也罷,夜深了,再不睡,明天可要晝寢了。可郭嵩燾忽然想到自己是福建的高層人士了,多認識幾個本地人也好,便問明了林琴南的一些情況才上床睡。天亮以後,他又早早地醒了,拉著幼丹同去走訪林琴南,因為據傳這是個專與外國文學打交道的人,與涉外工作沾上邊了,郭嵩燾哪有不感興趣的呢?
沈葆楨並不認識這位住在咫尺之遙的同鄉,問了幾個本地人,知道他家門口有塊匾牌叫做“畏廬”,這名字好叫人望而生畏,但郭嵩燾卻不畏,決定和幼丹即日登門造訪。
郭嵩燾“畏廬”識人才
說去就去,第二天,他二人便找上門去了。果然,沒走多遠,“畏廬”在望。兩位貴賓找上門來,按說主人應當禮性向先,要起身相迎,煙酒相待,誰知林君正在事譯,專注之至,與其合作從事翻譯的魏君捧著一本外文小說在講述句段的大意,林琴南則在字斟句酌地咬文嚼字,尋覓譯句,把那西方式的語言出落成漢式文言文。見有人來了,也沒暫停手裏的工作,隻是笑了笑,一個手勢請客人坐下再說。郭沈二人一旁看著他如何將魏君表達的意思用層次很高的古文再現出來,倒也十分有趣。兩個人心中都漾起一片愛才惜才之情。郭嵩燾還在背地裏向幼丹翹了翹大拇指,示意“奇才”,沈也點了點頭認可。郭嵩燾想:這不正是同文館想要造就的那種人才麼?即使他們隻是蚌殼的兩片殼,要這樣合作才能奏效,也不失為人才呀。他觀察了一下這兩個人,林君才二十三四歲,年輕著哩;魏君也不過三十多歲。但是當郭、沈二人去“畏廬”造訪林紓時,他還才初入譯界,才譯了最初的幾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