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1 / 3)

“我踩滅了地上的火,衝向萊斯特,大聲叫他放開她。他抓著她的兩隻手腕,而她氣憤難當。‘閉嘴,否則你會把大家都吵醒的!’他衝我說道。‘我要殺了她!弄馬車來……帶我們去,去跟馬夫說!’他對她說完,一把把她推出門外。

“我們慢慢走著穿過黑乎乎的院子。我心裏感到萬分難過,跟在萊斯特的後麵。巴貝特在最前麵,一邊倒退著走著,一邊在黑暗中使勁盯著我們。突然,她停下不走了。樓上的房間裏有一絲微弱的燈光。‘我什麼都不給你們!’她說道。我伸手抓住萊斯特的胳膊,說讓我來想辦法。‘你要是不讓我和她談談,她會把我們暴露給所有的人,’我低聲對他說道。

“‘那你控製一點,’他很厭煩地說,‘態度要硬,少和她囉嗦。’

“‘我談話時,你去……去馬棚取馬車和馬,但千萬不要殺人!’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聽我的,我剛走向巴貝特,他就一陣風似的走了。巴貝特滿臉憤怒,樣子很堅決。她說道:‘走開,撒旦。’我站在她麵前,無言以對。她看著我,我看著她。她不露聲色,看不出來是否聽得見黑夜裏萊斯特的動靜。她對我的仇恨,就像火一樣燃燒著我。

“‘你為什麼這麼對我說話?’我問道,‘難道我以前給你提供的建議不對嗎?還是我傷害了你?我幫助你,給你力量,在我根本不需要想起你的時候,我隻想著你。’

“她搖搖頭。‘你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對我說?’她反問道。‘我已經知道了你在普都拉所做的一切,你就像魔鬼一樣!奴隸們講述了許多你們的所作所為。整整一天,河邊的路上人來人往,都是去普都拉。我的丈夫也去了那裏,看見莊園一片廢墟,花園裏、田地間,四處是奴隸的屍體。你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柔聲細語地和我講話!你要我幹什麼?’她抓住遊廊的柱子,慢慢退向樓梯。樓上亮燈的窗戶裏似乎有什麼在移動。

“‘我現在無法給你這類問題的回答,’我對她說道。‘請相信我,我以前找你都是為你好。昨晚如果不是出於萬般無奈,我也不會把憂慮和煩心帶給你。’”

吸血鬼停下不說了。

男孩身子前傾,兩眼睜得老大。吸血鬼麵無表情,目光茫然,沉浸在思緒裏、回憶中。男孩倏地垂下目光,好像這樣能表示一些恭敬似的。他又瞥了一眼吸血鬼,然後把目光移開。他看上去和吸血鬼一樣滿懷愁緒,想說點什麼,卻又沒說出來。

吸血鬼轉向他,仔細地看著他。男孩臉上微微泛紅,不安地又把目光移向別處。然後他抬眼望著吸血鬼,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但這一次沒有避開吸血鬼的目光。

“這些都是你想了解的嗎?”吸血鬼小聲說道,“這些都是你想聽的嗎?”

他無聲地把椅子向後移了移,走向窗口。男孩目瞪口呆地坐著,望著他那寬大的肩膀,和那一身長長的鬥篷。吸血鬼稍稍轉了轉頭。“你沒有回答我的問話。我沒有提供你所需要的東西,是嗎?你是想采訪我,得到一些好在電台播出的東西。”

“那沒關係,隻要你願意,我可以把帶子扔掉!”男孩站起身。“我不能說你講的我都懂。如果我說都懂,那你會知道我是在撒謊。那麼我怎樣才能要求你繼續講下去呢,我隻能說我所明白的……我所明白的和我以前明白的東西完全是兩回事。”他朝吸血鬼走了一步。吸血鬼像是在望著下麵的狄威沙德街,然後慢慢轉過頭來,看著男孩,微微一笑。他的神態十分寧靜,幾乎帶著深情。男孩突然覺得不自在起來,把手插進口袋,轉身向桌子走去。然後他猶豫不決地看了一眼吸血鬼,說:“請你……接著講好嗎?”

吸血鬼轉過身,雙臂抱在胸前,靠在窗戶上。“為什麼?”他問道。

男孩被他問得很迷惑。“因為我想聽。”他聳了聳肩。“因為我想知道後來怎麼樣了。”

“好吧,”吸血鬼說道,嘴上還留著那絲微笑。他回到椅子跟前,在男孩對麵坐了下來,動了動錄音機,說:“這玩藝真不錯,真的……好吧,我接著講。

“你必須明白,我這個時候對巴貝特有一種想要溝通的欲望。這種欲望比那時的其他欲望都強……除了對……血的生理欲望。這種願望是如此強烈,使我有一種深深的孤獨感。以前和她的談話都是簡潔的,直截了當的。那樣的交流就像拉拉一個人的手一樣,簡單明了,又心滿意足。在需要的時候,無奈的時候,緊緊握一握,然後再輕輕鬆開。但現在我們之間一團亂麻。我在巴貝特眼裏是個惡魔,這真是糟糕透頂。我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改變她的看法,隻能對她說我以前給她的建議都被證明是有益的,而魔鬼不論使用什麼手段都不會產生有益的結果。

“‘我知道!’她回了我一句,但她這話的意思是她不會再信任我,正如她不可能信任魔鬼一樣。我向她靠近,她就往後退。我一舉起手,她就全身一縮,緊緊抓住欄杆。‘那好吧,’我說,感到無比的絕望,‘那你昨晚為什麼要保護我!你為什麼單獨來見我?’她臉上流露出一絲詭秘。這其中肯定有原因,但她決不會告訴我的。她不可能對我暢所欲言,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和我溝通。我萬般無奈、疲憊不堪地看著她。夜已經深了,我能看見,也能聽到萊斯待悄悄進了酒窖,取出了棺材。我現在需要離開,還有其他的需要……需要殺人、吸血。不過這並不是使我疲憊不堪的原因。那是別的原因,更令人難過的原因,就好像這黑夜隻是幾千幾萬個黑夜中的一個,漫漫而無邊際的世界,黑夜一個套一個,串成一串;我在冰冷、無情的星空下,獨自在黑夜中遊蕩。我想著想著,背轉身去,用手捂住雙眼,突然間感到全身無力,心情無比沉重,不由得發出一聲無意的聲音。在這漫無邊際、寂寞無盡頭的黑夜,我獨自站著,巴貝特在我眼前也好像似真似幻。這時我突然看到一種可能,一種我從未考慮到的可能。當我連同這個世界一起掉進吸血鬼的感受中,迷戀上色彩、形狀、聲音、歌唱、輕柔,以及無限的變化時.我就逃離了這種可能。巴貝特正準備離去,我卻沒有在意。這時,她從口袋裏拿出一樣東西,是一大串房間的鑰匙,叮當作響。她走上了台階。讓她走吧,我這麼想道。‘從魔鬼那兒來的,’我低聲細語,‘走開,撒旦。’我重複著,又轉過身看著她。她一動不動地站在石階上,睜著疑惑的眼睛。她剛才已把掛在牆上的燈拿了下來。她這會兒手裏提著燈,眼睛看著我。她的手緊緊抓住燈,像是拿著一隻價值連城的錢包。‘你認為我是從魔鬼那兒來的?’我問她。

“她左手提著燈,右手劃了個十字。我隱約聽見她說了句拉丁語,看到她臉色蒼白,雙眉微蹙。‘你以為我會化作一股煙飄走嗎?’我問她。我向她走近一點。由於我剛才腦子裏的想法,我覺得和她疏遠了。‘我去哪裏?’我又問她,‘我去哪裏?去地獄,去來的地方嗎?回到魔鬼那裏去嗎?’我站在台階下麵。‘如果我告訴你我根本不知道你所說的魔鬼,如果我告訴你我甚至不知道有沒有這麼一個魔鬼!’我在我的思維空間裏看到了這個魔鬼,正在思考著這個魔鬼,於是轉身想離開她。她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她沒有在聽。我抬頭望著星空。萊斯特一切已準備就緒,我很清楚這一點,就好像他早已經把馬車備好,有好幾年了似的。她也好像在台階上站了好幾年了。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好像弟弟也在那裏,也有好幾百年了,好像他在用非常低的,卻十分激動的聲音對我說著話,好像話的內容極端重要。他說話的速度很快,聽起來像是大屋子裏椽檁上老鼠跑來跑去的窸窣聲,而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隻像耳旁刮了一陣風。這時我聽見‘嚓’的一聲,隻覺眼前一亮。‘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從魔鬼那兒來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我對著巴貝特大喊大叫,聲音震耳欲聾,簡直要震聾我靈敏的耳朵,震碎我永生的生命。“我將活到世界的末日,然而卻不知道自己是什麼!”這時我的眼前一片亮光,那是她剛才劃了一根火柴點亮的燈。她舉著燈,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臉。有一陣我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眼前隻是一片光亮。接著,那燈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胸口,玻璃碎裂在磚頭上,火焰纏繞著我的腿,撲向我的麵龐。這時,黑暗中傳來萊斯特的喊叫聲。‘快把它撲滅,白癡,那會把你化為灰燼的!’緊接著,我感到眼前猛地摔過來一樣東西,那是萊斯特的外套。我踉踉蹌蹌地倒向身後的柱子,一方麵是由於火的威脅,以及那出其不意的一擊,另一方麵則是因為我了解到巴貝特竟然要毀滅我,而我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這一切都發生在幾秒鍾內。火滅了,黑暗中我雙手撐著跪在磚地上。這時,萊斯特在台階上麵又抓住了巴貝特。我飛步上去,抓住他的肩膀,往後拉。他轉過身來,惱怒地用腳踢我。我死死拽住他,把他拉到台階下麵。巴貝特呆呆地站在那裏,我看見暮色中她黑暗的輪廓,還有她眼睛裏閃爍著的光。‘那就快走!’萊斯特邊說,邊匆忙站起身。巴貝特用手摸著咽喉部位,我使勁睜著受傷的眼睛想借著一點光看清她。她的咽喉在流血。‘記住,’我對她說,‘我本可以殺了你,或者讓他殺了你,但我都沒有,你卻把我稱作魔鬼,你錯了。’”

“那麼說你及時製止了萊斯特,”男孩說。

“是的。萊斯特可以閃電般地殺死她,吸幹她的血。不過我後來才知道我當時隻是救了巴貝特的肉體生命。

“一個半小時以後我和萊斯特來到了新奧爾良,幾匹馬幾乎快要累死了。我們把馬車停在離西班牙旅館一條街遠的小巷裏。萊斯特抓住一個老人的胳膊,往他手裏塞了50美元。‘給我們找一套房間,’他命令道,‘再給我們叫一些香檳。就說是兩位先生要的,費用預付。等你回來,我會再給你50美元。我保證一直在這兒等你。’萊斯特閃亮的眼睛使那人無法抗拒。我知道那人一拿著旅館的鑰匙回來,就會被殺掉。果然如此。我坐在馬車上,疲憊不堪地看著那個人一點一點癱軟下來,最後終於死去。萊斯特一鬆手,他的身體就像一袋石頭。癱倒在門口。‘晚安,甜蜜的王子,’萊斯特說,‘這是你的50美元。’他把錢塞進那人的口袋,好像隻是開了個絕妙的玩笑。

“我們悄悄從院子進了旅館,上樓進了套房那豪華的客廳。冷藏櫃裏的香檳泛著光,一隻銀盤裏立著兩隻玻璃杯。我知道萊斯特會給自己倒上一杯,坐在那裏凝視著那淡淡的黃色。我已是恍恍惚惚,躺在沙發上看著他愣神,好像無論他做什麼都無關緊要似的。我要麼離開他,要麼就死,我這麼想著。死會是很甜蜜的,我想,是的,死。我以前就想過死,現在也希望死去。我覺得死是這樣的甜蜜,這樣的清晰。我有一種死一般的寧靜。

“‘你在發神經啊!’萊斯特突然說了一句。‘天快亮了。’他把花邊網眼窗簾拉開,窗外深藍色的夜幕下,可見片片屋頂,抬頭望去,獵戶星座清晰可辨。‘殺人去!’萊斯特說完,杯子一扔走出窗台,然後身子輕輕落在旅館旁邊的屋頂上。他去取棺材,至少先取一個。我饑渴難當,火燒火燎,於是追隨他而去。對我來說,死的欲望十分堅決,是絕對理智的想法,毫無感情因素,然而,我需要進食。我曾經說過,我不願殺人,於是我在屋頂上搜尋老鼠。”

“但是……你說過萊斯特不該讓你先殺人,你的意思是不是……你覺得那是個美學選擇,而不是個道義選擇?”

“我那時覺得這是個美學選擇,我願把對死亡的認識分為不同的階段。動物的死能帶給我快感,是一種體驗,使我對死亡有個初步認識,而人類死亡的體驗則要留待更成熟階段去認識。但這也是個道義選擇,因為美學的選擇是與道義有關的。”

“我不明白,”男孩說道,“我還以為美學也完全可以是非道義的。不是常聽人說,畫家拋開妻兒才好盡興繪畫嗎?還有羅馬在燃燒的時候,尼祿①在彈豎琴,不是嗎?”

①尼祿(37-68).公元54-68年為羅馬皇帝,即位初期施行仁政(54-59),後轉向殘暴統治,處死其母(59)及妻(62),因帝國各地發生叛亂(68),逃離羅馬,途窮自殺,一說被處死。

“這兩種情況都是符合道義的。在藝術家的心裏,兩者都是更高層次的美。矛盾隻存在於藝術家的道義與社會的道義之間,而不在於美與道義之問。不過人們往往不理解這一點,因而才會造成浪費,甚至產生悲劇。比如一個畫家,從店裏偷了顏料,就會覺得自己做了迫不得已卻不道德的決定,於是便覺得自己毫無麵子可言,接著就是消沉,喪失責任心,好像道義是一個玻璃的世界,輕輕一碰就會打成碎片。不過那時我並不關注這一點,我還不了解這些。我想我殺動物隻是出於美學的原因,至於我本質上是否該受到譴責這類道德問題,我是退避三舍的。

“因為盡管萊斯特從未對我談起過什麼邪或惡之類的東西,但我相信我走近他就該受到譴責。猶大往自己脖子上套絞索時也一定相信這一點,你明白嗎?”

男孩一言不發。他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臉頰上泛起兩團紅暈。“是嗎?”他輕聲問。

吸血鬼坐在那裏微笑著,那一絲笑像一束光在雙唇上跳躍。男孩凝視著他,就像是初次看見他,以前沒有見過似的。

“也許……”吸血鬼開口說道。他直起身子,蹺起腿。“……我們該一次講一件事,也許我該接著講故事。”

“對,請……”男孩說

“我說了,那晚我焦躁不安。我是個吸血鬼,原想避開這個問題,但這時已無法回避。在這種狀況下,我已無心苟活,然而我和人一樣,心裏會產生一種強烈的欲望,要滿足生理的需要。我想這是我的借口。我曾對你說起過,殺生對吸血鬼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從我所講的你可以想象得到殺老鼠和殺人之間的區別。

“我跟隨萊斯特來到街上,走過幾條街。街道很泥濘,四處都是水溝,一排排房屋像漂浮的小島。與現在的城市相比,那時整個城裏一片黑暗,零星的燈光像黑沉沉的海麵上閃爍的塔燈。晨光熹微中,也隻能隱約可見房屋的天窗和高樓的平台。我想凡人走在這些狹窄的街道裏,肯定覺得伸手不見五指。我是被罰入地獄的嗎?我是從魔鬼那兒來的嗎?我本質上就是魔鬼嗎?我反反複複地問自己。如果是,我又為什麼要背離它呢?為什麼巴貝特把燒著的燈扔過來時我會發抖?為什麼看到萊斯特殺人我會厭惡地背轉過身去?我在變為吸血鬼的過程中到底變成了什麼?我該上哪兒去?當死的願望使我忘卻饑渴時,饑渴卻更加強烈,身上的根根血管便成了絲絲痛苦,太陽穴陣陣作痛,最後終於令我忍受不了了。一方麵,理智想要製止饑渴;另一方麵,又受殺人欲望的驅使,因此我被停止行動的願望撕扯著。我站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這時聽到了一個孩子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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