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口把你吃掉(2 / 3)

“這事真的發生過,對吧?”男孩小聲說了一句,“你給我講的這些……是真事?”

“是的。”吸血鬼看了看男孩,對他的話一點也沒有感到驚訝。“我來接著給你講。”他的視線離開男孩,又落回到窗戶上,對男孩並不在意。而男孩似乎在心裏無聲地掙紮了一陣。

“你說你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到了幻像。可你……是吸血鬼……怎麼會不知道他究竟……”

“讓我按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一件一件告訴你。不,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看見了幻像,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男孩看他又不講了,說道:

“請……請接著講。”

“嗯……我想把種植園賣掉,再不願看到那所房子,那個禮拜堂。後來我把它們交給一家代理所,幫助我處理有關事務,這樣我就再也不用回到那裏去了。母親和妹妹搬到了新奧爾良城裏。當然,我一刻也沒忘記過弟弟,腦子裏常常想著他的屍體在地底下一點一點地腐爛。他被埋在新奧爾良的聖路易斯墓地,我常常想方設法繞開那個地方,心裏卻怎麼也忘不掉他。無論是醉酒還是清醒的時候,我都似乎能看見他的屍體在棺材裏腐爛。我簡直難以忍受這種折磨。多少次在夢裏,我看見他站在樓梯的頂端,我拉著他的胳膊,溫和地對他說話,勸他回臥室,告訴他我相信他說的話,讓他祈禱上帝給我信心。在這期間,種植園的奴隸開始傳說在走廊上看見過他的鬼魂,搞得人心惶惶,弄得監工無法維持正常的工作秩序。周圍的人以不禮貌的方式向妹妹打聽這件事的整個過程,弄得妹妹也像得了神經病似的。她倒不是真的成了神經病,而是為了應付別人的詢問,才裝成那樣的。我整日飲酒,盡可能不待在家裏。後來我就變成了那種想死又沒有勇氣自殺的人,獨自在黑暗的大街小巷穿行,常常到酒吧喝得爛醉如泥。有兩次差點和別人打架,我都中途主動躲開了,這倒不是因為我的懦弱,而是出於對這一切的冷漠。我倒真希望能有人殺了我。於是有一天真的有人來襲擊我了。襲擊我的可能是任何人,因為我的這種邀請是對所有人的……水手、小偷、瘋子,等等。可襲擊我的竟是一個吸血鬼。一天夜裏,在離我家門幾步遠的地方,他抓住了我,然後認定我死了,便扔下了我——至少我認為是這樣。”

“你的意思是……他吸了你的血?”男孩問道。

“是的,”吸血鬼大笑一聲,“他吸了我的血,就是這樣。”

“可是你活了下來,”男孩說,“而你說他認定你死了,才扔下了你。”

“他幾乎吸幹了我的血,使我瀕臨死亡。後來有人發現了我,把我放在了床上。我自己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還以為是醉酒引起的中風。我盼著自己死掉,所以不吃不喝,也不想和任何人說話。母親請來了牧師。當時我正發著燒,就把一切對牧師講了,弟弟的幻覺和我對他所做的一切。我記得自己緊緊抓著牧師的手,讓他一遍又一遍地保證不把我的話說出去。‘我知道是我害死了他,’我最後對牧師說,‘所以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竟那樣對待他,我不能再活下去了。’

“‘荒唐!’牧師說道。‘你當然能活下去,你沒什麼問題,隻是在鑽牛角尖。你的母親需要你,你的妹妹也需要你。至於你的弟弟,他那是魔鬼附身了。’牧師這麼說令我很吃驚,並且無言以對。他繼續解釋說,那是魔鬼製造的幻像。魔鬼很猖狂,整個法國都在魔鬼的陰影之下,而法國大革命是魔鬼最偉大的勝利。什麼都救不了我弟弟,隻有在他魔鬼附身不能自控的時候,讓人壓住他,進行驅鬼,做祈禱,並且禁食才行。‘是魔鬼把他推下樓梯的,這再明顯不過了,’牧師宣稱。‘在房間裏時,你不是在和你弟弟講話,而是在和魔鬼講話。’他這話激怒了我。我實在有點忍無可忍了,但沒有發作。牧師繼續談論著魔鬼,談論著奴隸們的巫術,還有其他國家魔鬼附身的事例。於是我氣瘋了,幾乎把整個房間都砸了,還差點殺了他。”

“可是你的體力……那吸血鬼……?”男孩問道。

“我處於瘋狂狀態,”吸血鬼解釋說,“所做的一切是我身體最好的時候都做不到的。現在看來當時的情景異常混亂、蒼白,令人不可思議。不過我確切地記得,我把他趕出了後門,穿過院子,將他頂在廚房的磚牆上,使勁砸他的頭,幾乎把他打死。等消了氣時,我已精疲力竭,快要死掉了。他們很為我難過,哎,這群傻瓜!不過我想談點別的事。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從牧師的身上意識到了自己的自私,我對弟弟的輕視也從牧師的身上得到了反映。牧師有關魔鬼那直露的淺見可以證明這一點。另外,他也不相信聖人會降臨到弟弟的房問。”

“可他確實相信有魔鬼附身之事。”

“這就很接近俗人的觀點了,”吸血鬼馬上說道,“俗人不信神,不信仰上帝,即便如此也會相信有魔鬼存在。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噢,不,其實我知道這是為什麼。惡,隨時隨地可見;善,卻很難有立錐之地。你要明白,說魔鬼附身,其實是對瘋子的另一種說法而已。我想牧師就是這個意思。我肯定他見識過瘋狂。或許他是對的,激烈譴責瘋癲狀態,並把它說成是魔鬼附身。撒旦被驅逐時,你沒必要親眼看見他,不是嗎?但是,站在聖人麵前……相信聖人看到了幻像。不!我們拒絕相信這種情況會在我們中間發生,這是一種自私的心理。”

“我從未那麼想過,”男孩插了一句嘴。“對了,你怎麼樣了?你說他們為你難過,想把你的病治好,可那一定差點把你害死。”

吸血鬼哈哈大笑。“是啊,確實如此。但那天夜裏吸血鬼又來了。他想得到普都拉——我的種植園。那時夜已很深了,妹妹都睡著了。那一切就像是發生在昨天,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仍然曆曆在目。他從院子外麵進來,悄無聲息地打開我的落地長窗,我的麵前就出現了一個高大的男人。他有著潔白的皮膚和金黃色的頭發,一舉一動都很優雅,而且像貓一般敏捷。他輕輕地用一塊披巾蒙住妹妹的雙眼,又把燈芯擰下去了一點。妹妹打著盹,身旁放著臉盆,還有用來為我敷額頭的布。她就那樣蒙著披巾,一動不動地睡到早晨;而我在這期間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到底是什麼變化?”男孩問道。

吸血鬼歎了口氣,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眼睛望著牆。“起初我以為是又來了一位醫生,或者是家裏請的什麼人來開導我的,然而我馬上就打消了這種疑慮。他走近我的床邊,朝我彎下身子。這時燈光正好照著他的臉,我發現他根本不是個正常的人。他那灰白的眼睛燃燒著白熱的光亮,垂在身體兩側修長的白色雙手也和常人的不一樣。我馬上就明白了一切,在他告訴我之前。我的意思是從見到他的那一刻,從知道他是我從沒見到過的一種怪物時起,我就不再存在了。自我中拒絕接受一名非常人類的成分消失了。所有的意念,甚至我的犯罪感,還有死的念頭都毫不重要了。我完完全全忘記了自己!”他邊說邊用拳頭輕觸著胸脯。“我完全忘記了自己,同時也徹底領悟了什麼叫做可能。後來我經曆了更加神奇的事情。他告訴我我會變成什麼樣,又告訴我他的生活是怎樣的,以及以後會怎麼樣。隨著他的談話,我的過去慢慢化為灰燼。我的生活像是分離出來的身外之物,我看清了自己一向的虛榮、自私。對小事的糾纏,以及供奉上帝和聖母的虛情假意。祈禱書裏寫滿了聖人的名字,然而這對於一個狹隘、自私、功利的人來說,有什麼意義呢?這時我看清了自己心目中真正的神靈……也是大多數人的神靈:吃喝玩樂以及生命的保障。這一切都化為灰燼,煙消雲散了。”

男孩滿臉的迷惑與驚愕,不由得問道:“所以你就決定變成吸血鬼?”吸血鬼沉默了片刻。

“決定,這個詞不夠確切。雖然我始終覺得在他走進房門的那一刻,一切都不是無法避免的。對,確實不是無法避免的。但也不能說是我自己決定的。還是這樣說吧,他把話說完後,我就別無選擇了,隻有義無反顧地去追隨他。啊,不,我還顧及了一樣東西。”

“一樣東西,一樣什麼東西?”

“最後一次日出,”吸血鬼答道。“那個早晨我還沒變成吸血鬼,我最後看到了一次日出。

“那之前見過的日出我都記不得了,但這一次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陽光慢慢爬上落地長窗的窗頂,網眼窗簾透進淡淡的白光;窗外的樹葉,在曙光的映照下,片片閃爍。然後,陽光從窗戶照進了房間,把窗簾的網眼撒滿石板地,撒滿妹妹的全身。妹妹還在睡著,臉上蓋著披巾,上麵布滿花紋的影子。她似乎感到有些熱,用手撥了撥披巾,依然熟睡著。這時陽光照到了她的眼睛上,她不由得閉緊了眼睛。陽光在她頭枕胳膊伏著的桌上反著光,水罐裏的水在陽光照耀下更顯得波光粼粼。我能感覺到陽光照在我放在被外的手上,又慢慢移到我的臉上。我躺在床上,想著吸血鬼對我說的那些話,然後毅然告別了陽光,去變作一個吸血鬼。那是……我的最後一次日出。”

吸血鬼又望著窗外,暫停了敘述。房間裏突然間寂靜無聲,男孩似乎聽得見那種寂靜。接著,傳來了街上的噪音,有一輛卡車隆隆的起動聲震耳欲聾,隨之便遠去了。

“你留戀那最後一次日出嗎?”男孩小聲問。

“不十分留戀,”吸血鬼答道。“我還想著許多其他的事呢。我們講到哪兒了?你想知道後來的情形,以及我是怎麼變成吸血鬼的嗎?”

“想的,”男孩說。“你究竟是怎麼變成吸血鬼的?”

“確切的情況我已講不清楚了,”吸血鬼說,“隻能給你講個大概。我盡量描述得準確、清楚一點吧。但還是不可能非常確切。這就好比你沒有過性關係,就無法給你描述性體驗一樣。”

男孩似乎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但還沒問就聽吸血鬼又接著講道:“正如我前麵提到的,這個名叫萊斯特的吸血鬼想得到我們的種植園,這就是他為什麼賦予我現在這樣一個與日月同在的生命的原因。不過他不太具備分辨能力,沒有把這個世界上寥寥幾個吸血鬼看做一個需要嚴格選擇會員的俱樂部。他也有塵世間的煩惱——一個瞎眼的父親,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一個吸血鬼,也不可能知道。他有自己的需要,還得照顧他的父親,而繼續待在新奧爾良是非常困難的,於是他想要普都拉。

“我們第二天傍晚就去了種植園,把他瞎眼的父親安頓在主人臥室裏。從這時起,我便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並非一步之遙,但有關鍵的一步,隻要邁出了這一步就不能再回頭。這一過程由幾個部分組成,首先是殺死監工。他是睡著時被萊斯特弄死的。萊斯特做這件事時要我仔細觀察,並接受這種行為。這是對我今後做同樣事情的一種考驗,也是改變我的一個步驟。當然這對我來說是最難的一步。我對我自己的死並不害怕,隻是不願意自殺,但我很珍視別人的生命。由於弟弟的死,我滋生了一種對他人死亡的恐懼感。監工被驚醒了,用雙手使勁想把萊斯特甩開,但被萊斯特緊緊抓住,根本甩不掉,隻能拚命掙紮,最後精疲力竭。我不得不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看著他血被吸幹,慢慢死去。我們在那間狹小的臥室裏站了大半個小時,看著他斷了氣。這就是我變化的一部分——否則萊斯特是不會待在那裏看著被害者死去的。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處理掉屍體。這場景我簡直受不了,感到全身發熱,虛弱無力,搬動屍體時甚至覺得很惡心。萊斯特哈哈大笑起來,非常冷酷地對我說,等你完全變成了吸血鬼就不會再有這種感覺,你也會笑的。這一點他錯了。不管我後來是多麼頻繁地殺人,我也從沒有對著死亡大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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