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了片刻,安西又道:“你額上有個紅色胎記,樣子像九道火焰,是也不是?你養父昭子光隻同你說,這胎記別人瞧著害怕,所以你不許出門,是也不是?你現在這幅樣子,卻是戴著人皮臉,並非本相,是也不是?”他將頭搖了搖,歎道,“你身上那塊蠑螈璧,來曆極為不凡,高歡喜愛飼養蠑螈,此物有毒,不死,水上行走如飛,陸水都能活,那蠑螈璧自然是高歡的子孫才有,這璧上生物陰寒,女子不能佩,非是男子不可。我因瞧著你這塊璧玉,這些年每每去到中原,必然暗中打探,可有高家皇族,突然缺失了這璧玉。可是皇宮大內,想要進去豈能那般容易……”麵上突然怪異起來。
所謂天下之事,無不漏風的牆,凡有所為,必有所知。安西暗中查探,這些年他每回出門,定然扮作販夫走卒,混於鄴城,明察暗訪,隱隱探得北齊那位神武皇帝高歡的長子高澄,曾與鄴城歌妓坊中流連,這位被膳奴所刺殺的世宗文襄帝乃高歡正妻所生,是為嫡長子,身份尊貴,自幼聰慧過人,深的高歡喜愛。六歲時,神武皇帝家宴,便將第一塊蠑螈璧玉賞給長子佩戴,那璧玉既是父親相送,自為高澄的愛物,平素從不離身,但不知怎地,後來卻不見他佩戴,隻推說丟了。為高澄更衣的小奴怕受杖責,更不敢將此事捅了出去,便不了了之。安西得知心喜,自然往高澄那時最愛流連的歌妓坊中尋找知情人,不料卻掉進一樁天大的陷阱裏麵,竟身中奇毒,命不久矣。
他非但武學造詣驚人,於望聞問切的醫藥也頗有心得,待察覺時,那毒已進了五髒六腑,若是強要調養,反而死的更快,除非拿內力將其困在一處,尚可得數日活頭。這般厲害離奇的毒,安西聞所未聞,想到自己不久於世,需得將流川的身世如實告之才好。這世上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日後這小娃兒若是機緣巧合,得遇知情人,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好知道了自己的來曆。
他將所查一一說給流川,隻覺心頭一樁大事終是擱下來,他本一味提著一口氣,此時心事罷了,不由得氣息翻騰,突然連連嘔血。
流川出手如電,點他背後兩處穴道,低聲道:“快別說話。”說著凝神運氣,要用內力,將他體內的毒逼出來。
安西擺擺手慘笑道:“莫要白費力氣啦……”慢慢起身,緩緩吐出一口氣來,看了流川一眼,冷冷道,“你與我做了一場師徒……”說到這裏,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他生性狂放不羈,不喜束縛,最是性子怪異,本來有驚世之才,原指著做一番大功績,哪想到正是人生得意之時卻陡生變故,妻子被殺,三個繈褓中的女兒俱是下落不明,連最為看重的愛徒也叛離他而去,一時激憤,犯下大罪,殺了無數人,結下滔天的仇怨,為避仇人他逃到這遠離塵世的荒野草原來,同長夏人混居在一起,身邊再無半個親人。這番淒苦悲涼的境遇,當真是世所罕見,是故年歲越大,說話越是尖酸刻薄,對這世人,也殊無半些好感。若是說收留流川,也不過是瞧著這小娃兒年紀幼小,便遭了那般的變故,生起憐惜之心。但他素來不信旁人,更不肯同旁人結下什麼恩情仇怨,是以連師徒的稱謂也不願與流川結下。
但此時他心知命不久矣,天地茫茫,人活百歲,也不過一個死字,並不畏懼。隻是同流川結了三年的緣分,眼瞧著這小娃兒將自己的本事都一一學的周全,為人也著實不壞,如此想來,心中難免淒涼。
可他心腸頗硬,隻是稍微淒然片許,又露出那般無謂之色,冷冷的接而說道:“你與我做了一場師徒,如今我就要死啦,人死有一願,娃娃,我教你一場,你可願與我了結這心願麼?”他兩隻小眼瞪著流川,又瞧瞧天上月色,猛然伸出手來,去抓流川的手腕,一下子將其翻轉過來,厲聲道:“我隻讓你辦一件事,你的身世,自然是要回去鄴城,找到高家的皇帝們,才能問明白,他日你若遇上一個右手手腕上有一隻紅蝴蝶的女子,便立時代我殺了她!”說到此處,安西牙齒緊咬,麵上十分猙獰。
流川漆黑眼珠瞧著他,小小嘴唇抿得緊緊,隻由得被死死抓住手腕,覺得安西指甲幾乎勒進皮肉裏,手指顫抖,顯然含著極大的怨怒和絕望,一雙眼睛裏也帶著微微茫然。他心地純澈,想到安西三年來所教所傳,心中大為不忍,輕聲道:“伯伯,這人是誰,她很壞麼?”
安西表情一會迷惘一會惡毒,聽他相問,眼睛呆呆看著他,茫然答道:“她是誰麼……我竟也是不知道呢……這女子……這女子……她眼睛好似莞兒一般……那麼的……那麼的瞧著我……莞兒……小蝴蝶……都死了……”
他聲音逐漸模糊下去,抓住流川的那隻手倏地鬆開,身子直直的坐在地上,眼睛尚且瞪得極大,嘴角慢慢流出血來,臉上一片詭異輕笑,終究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