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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過去了,清風書院依舊還是杭州最好的學堂。由於當初是由幾家富戶一起出資建成的,故而在這裏念書的孩子,出身都是非富即貴。幾年前林慕白退隱杭州,便被邀請至書院教書。在他的提議下,出資最多的湛家決定降低學堂收人的門檻,束脩銀子減去大半,但無論貧家富戶的孩子,都要經過考試方能入院。這番舉動自是受到了百姓們的積極響應,雖然在當時遭到了一些大戶的抵觸,但經過一番勸說,終於還是推行了下去。
在林慕白的主持下,清風書院男女兩院的讀書風氣都變得更加濃厚了,許多天資聰穎卻出身貧寒的孩子也有了更多的機會出人頭地,考中秀才的更是不勝枚舉。在杭州但凡是有孩子的人家,都以能考入清風書院為榮。甚至有那外鄉人家的子弟不遠千裏慕名而來,隻為拜在林先生門下為徒。
此時還未到放課時候,聽門上人說林先生正在書房批閱試卷,芷蘭便徑直往書房所在的裏院去了。
日光正暖,路麵上前一夜的水跡已被曬得幾無蹤影,隻有裏院院牆外的一排修竹下,微鬆的土壤還透著些濕意。順著這排竹子,越往裏走越顯靜意。外院的朗朗讀書聲愈來愈遠,順著風捎來斷斷續續的隻言片語,聽來也頗有趣。
芷蘭剛走進裏院,就瞧見父親已從書房中走了出來。隻見林慕白一襲天青色長袍,棉布已洗得微微泛白。腰間掛著一塊羊脂玉佩,隨著他穩穩的步態輕輕擺蕩,在衣袍間若隱若現。除此之外,再無任何修飾。幾年來的賦閑讀書生活,遠離了朝堂之上的勾心鬥角,心靜身輕之下,益發顯出了他飄逸淡雅的君子之風。
芷蘭邁步進了月門,略帶著嗔怪地說道:“每次都是這樣,還沒進院您就先知道了,想給個驚喜也不能。您現在做了先生,警惕性卻還是這樣高。”
林慕白微笑著說道:“正因為作了先生,才萬萬不能放鬆警惕。這滿院的孩子,大的大小的小,都是一肚子的鬼主意,一不小心就會給他們捉弄了去。你忘了,你自己當年是如何整治先生的?”
芷蘭撲哧一笑:“那些都是陳年舊事了,偏偏您和娘總愛提。”
“今日怎的這樣得閑,可是想來看看辰兒的課業如何了?”林慕白一邊向外走一邊問道。
“非也。”芷蘭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說道:“有您親自調教,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今天來,其實是給您報喜的。”她神秘地眨眨眼睛,本想等著父親追問,卻還是忍不住透了口風:“風兒已經回來了!”
“喔?”林慕白微微露出幾分驚訝,隨即又說道:“這確是個好消息!他人呢?”
“已經被我給押送回家了。這一回,他很難跑掉啦。”在父親麵前,芷蘭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情。許久沒用的看家本領,還是這樣讓她引以為豪。
看她喜形於色的樣子,林慕白也不由笑了起來,說道:“想必你這次又動用了非常手段了。”
“是呢。據我所知,今天娘親剛好請了李家母女來府中做客,在這個當口把風兒送回去……哈哈,爹爹,今天放了課就別去下棋啦,快快回家吧!”
“原來如此,難怪你親自跑來報信,原來為的是這個。”林慕白突然放緩了腳步,又說道:“其實,我這裏也有一個新消息。既然你要回去,就由你轉告給府裏罷。”
芷蘭也停了下來,好奇問道:“什麼事?”
“記得你還有個姑母吧?”
“姑……”芷蘭愣了一下,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道:“啊,那個……明月?”這位明月公主當年在京城府中興風作浪,很是製造了些麻煩。後來突然昏睡失憶,眾人順水推舟賦予了她一個新的身份,即是林慕白的妹妹,終於省卻許多麻煩。而後此女遠嫁山西,與林家幾乎再無任何瓜葛。二十年來,芷蘭很少聽到她的消息,幾乎都要忘了還有這麼個人了。
林慕白微微皺眉,低聲說道:“什麼明月,沒有這個人。”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但他還是十分謹慎。
芷蘭笑著附和:“對,沒有這個人。那……姑母怎麼了?”
“她要來探親了。”
極其平常的一句話,聽在芷蘭耳朵裏卻是一樁壞消息。“探親?她怎麼突然想起來探親了?該不會是記憶恢複了吧?”
“你想太多了。”林慕白微笑道:“她的夫家剛好要在杭州開分號,這次是她的大兒子來主持生意,她就順便跟來探親了。再者,即便真的是恢複了記憶,又有什麼意義呢?”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很快就打消了芷蘭的顧慮。是啊,即便是明月恢複了記憶,又有什麼關係呢?那麼多年過去了,從前的恩怨也早該放下了。相比從前的身份,現有的生活對她而言才是幸福美滿的吧。
“話雖這樣說,想想當年她做的那些事,到時見了麵,叫她姑母還真是別扭……”芷蘭嘟嘟囔囔說道。
林慕白笑著搖了搖頭,突然站定了,轉過頭來說道:“蘭兒,你可知‘放下’二字何解?”
芷蘭一時有些疑惑,不知父親是何用意,愣怔著說道:“放下?不就是放下來麼?”
“再想想看。”
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讓芷蘭有些莫名其妙,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不再執著即是放下。”林慕白提點女兒道:“放下我執,即得自在。雖然那時你對她下了藥,初衷是為自己,卻也讓她得到了解脫。既然她已放下過去,你又為何心存芥蒂?可見並未真正放下。”
芷蘭張了張嘴正想要辯駁,怔了一會兒卻發現無言以對,半響才說道:“總之,來者即是客。她既來了,我們歡迎便是了。”她頓了頓,又說道:“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您記著早些回家,帶上辰兒一起,他也很久沒見過舅舅了。”
“好。”
看著芷蘭意興闌珊地離去,已不複來時那興興頭頭的模樣,林慕白不覺好笑。
“到底還是年輕氣盛啊。”他微笑著走進了學堂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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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如今與湛園比鄰而居,同在西湖邊上。兩家人平日往來頻繁,好得就如同一家人一樣,不分彼此。在那天朗氣清的日子裏,若是有興致,劃著小船便能相互串門了。不過今日,芷蘭並沒有回湛園,卻是直奔林府而去。
林夫人相中的那位小姐名喚李靈兒,出身富貴,才貌雙全。她的家族與湛家有生意上的往來,通過湛少楓,李家和林家也因此結識。其實,像李靈兒這樣的大家閨秀在杭州也並不少見。她之所以深得林夫人喜歡,是因為她人如其名,靈心慧齒,是個極有主意的人。在林夫人眼裏,隻有這樣的姑娘才鎮得住成日裏東遊西蕩的觀風。
芷蘭也頗喜愛這靈兒,因她骨子裏其實是個活潑頑皮的少女,不似那些沒有個性的尋常女子。以芷蘭對她的了解,這姑娘斷不會坐等著別人來決定自己的人生大事的。在這一點上,她和觀風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從認識李靈兒開始,芷蘭就一直在盼著這兩人相見的那一刻。那場麵,即便不是相見歡,也一定不會平淡無趣的。
就這樣懷著滿腹惡作劇的想法,芷蘭興衝衝回到了林府。當她趕到時,隻見林李二位夫人正談笑風生,兩個小輩分別坐在各自母親的下首,卻皆是一副安安分分、低眉順眼的模樣,不由讓人心生詫異。
見芷蘭來了,林夫人便笑著招呼她進了屋。芷蘭分別和眾人寒暄了幾句,同時又悄悄留意著觀風和靈兒兩個人。靈兒今日並不多言,且始終眼眸低垂,從不正視觀風這邊,似有無限嬌羞之意。
“想不到靈兒也會有害羞的時候呢……”芷蘭心中暗想。再看觀風,隻見他端坐在椅上紋絲不動,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個穩重之人,殊不知其實是因為軟筋散尚未消退的緣故。雖然暫時不能動彈,但在談話間,觀風一直笑容謙和,言語得體,全然不似往日沒大沒小的樣子,甚至還有幾分哥哥觀雲的影子。在芷蘭的記憶中,弟弟從未這樣溫文爾雅過。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雖然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但芷蘭也未曾預料到觀風的轉折會這樣突然。隻是……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芷蘭越看越覺得弟弟的笑容背後藏了些什麼,卻又一時看不透。正當她在胡思亂想時,李家母女要告辭了。
林夫人和芷蘭都起身準備送客,隻有觀風一動不動。隻見他滿懷歉意地笑了笑,對那李家母女說道:“小侄有傷在身,不便行動,隻好失禮了。改日養好了傷,必將親自登門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