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澤露山猶如一座綠色的迷宮,濃密高大的雨林層層覆蓋。巨大的喬木與爬藤植物沒完沒了地相互糾結,無法區分,看似親密無間的愛侶,又如一對怨偶,彼此瘋狂索求、約束、不滿;喬木爭奪陽光,遮住了整片天空,當雨水不期而至,猛烈敲打枝葉,在樹下也隻能體會滲過枝葉間落下的紛繁雨滴。每當大雨過後,整片雨林如同一件曬不幹的蓑衣。這蓑衣下藏匿著神秘的力量,散發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冷,讓澤露部落的族人對之敬畏,不敢靠近。
部落裏的老人們時常在無聊的夜晚說起澤露山的傳說。他們坐在自家門口的石凳上,月光照著他們幹癟的嘴角和一口零落的老黃牙。老人堆起滿臉的皺紋,蒼老的眼神裏散發著幽暗的光,那光看向不遠處的大山,又倏地縮了回來,顫顫地發抖,讓聽故事的人緊張地握住拳頭,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個。
“當年咱們的村落呀,可真是中邪了,整個部落百餘人,好幾十個孕婦,也不知怎的,全生了女娃娃,真是中邪了,連續好多年也生不出個男娃娃。”老人搖搖頭,歎了口氣。“可是這女娃娃不中用呀,咱們澤露部落幾百年來都靠著耕田為生,有時遇上入侵,靠的也是男人的體力啊。”
“啥叫女娃娃不中用?啥叫女娃娃不中用?”老婦人立刻憤憤地反駁,“瞧現在咱們部落不都是女娃娃說了算,你們這些死老頭,活該了滾球。”老頭的臉上立刻出現畏懼的表情,眼神裏發出求饒的光。
“是是,那個時候,我也還沒出生呢。”婦人平息下來,老頭繼續說道,“那時的部落還是男人的天下,那年的首領是個魁梧的彪然大漢,名叫霸,功夫了得呀,方圓百裏沒有人是他對手,據說,這人可以徒手打死幾隻猛獸,得到了族人的追捧。但他生性殘暴又好戰,帶領部落的男人入侵了其他部落,幾場惡戰下來,雖說是勝利了,但咱們部落也犧牲不小啊,許多女人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親,部落的男人也越發的少了,偏偏這個節骨眼,女人們又生不出男娃娃。真是撞了邪哪,撞了邪哪。”
“不隻是撞邪,是報應。”其他老人附和。
“也許真是報應吧。但那時的首領霸可不這麼想,他一心想要擴大部落的領地,而且一心瞧不起女娃娃,他瞧那女娃娃就跟瞧那雞呀、鴨呀、羊呀什麼的。哎,但那一年生了幾十個女娃娃,一個男娃娃也沒有,把霸給氣壞了,他組織了部落的人拜天、拜神,還請了部落裏的女巫占卜,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年輕的孩子好奇地問道。
“女巫說,除非停止打鬥,否則就是生不出男娃娃。這可把霸給氣壞了,他偏是不信這個邪,帶領剩下的人馬繼續攻打其他部落,把那些部落的男人俘虜了,為他戰鬥。這離奇的是,霸的隊伍所到之處,所有的孕婦全生了女娃娃,你說離奇不?”老人說著,咽了口唾液,又眉飛色舞地說了起來。“那幾年呀,咱們澤露部落可算是遠近聞名呀,所有的人聽到霸的名字都得抖三抖,就連自己人,都害怕得不得了,尤其是女人。霸對女人呀,可是夠殘忍的,就跟對待畜生沒兩樣,尤其是那些剛出生不久的女娃娃,讓他看了就厭煩。霸嫌她們除了占用部落的資源,沒有貢獻。後來部落鬧了糧荒,沒吃的了,部隊一大幫人馬,沒有人種田呀,哪能不鬧荒呢?霸就將部落裏那些女娃娃全都送到這大山裏去,那些女娃娃有的還不會說話,有的才剛會爬,有的已經兩三歲了,全被壯漢送到這大山的深處。霸說了,這些不能幹活的、沒用的,全給我送走。女人們,統統下地去幹活,種莊稼。那天呀,聽說月亮都躲著,不忍看呀,那大山裏頭啥也沒有,就是狼啊、虎啊、豹子,那些娃娃們送進去必死無疑呀。哎,那些娃娃的娘可不都哭壞了,有幾個跟著她們的娃娃衝到林子裏就再也沒出來了。那些娃娃和女人的哭聲啊,從這大山的深處傳出來,好幾個月呢,都不肯停下,也不知是遇到了野獸,還是活活給餓死的,可憐啊……”
“真可憐呀……”人們搖搖頭,一起歎息,女孩子聽得臉上掛了淚珠。
“那哭聲饒著這澤露山,消散不去呀,弄得人心惶惶。後來呀,這山神也生氣了。”老人又將眼神投向大山,“那年呀,山神就派了村裏的女巫偷偷將一種巫術傳給了部落的女人,女人們白天耕地夜裏悄悄地施法,讓好鬥的男子一上戰場就渾身無力,讓那些強悍的男人一欺負女人就全身抽搐。後來霸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傳說中,霸是被山裏的冤魂給帶走的,有人說親眼看見他失魂落魄地走進那大山裏,再也沒有出來。大夥都說是那些女娃娃和她們的親娘把他給帶走了。這澤露山啊,陰著呢,飄著幾十個女娃娃的魂,散也散不去,每當沒有月亮的夜晚,這些女娃娃便一起在大山裏哭呀哭呀,不肯停啊。”老人的話一落,一片烏雲將天上的月亮遮蔽,澤露山顯得一片漆黑,膽小的孩子突然哇哇地哭了起來,那哭聲脆生生地劃開了夜空,一陣陰風吹來,聽故事的人們不禁抱著肩膀打了個冷顫。
“不許哭不許哭,別惹了山神。”老婦人連忙拍拍孩子的肩,那哭聲忽地被收了回去,哽得那孩子眼冒金花,一片回聲卻依然盤旋在大山那頭,象是傳說中女娃娃的哭聲,大夥兒一身寒毛全都豎了起來。“好了好了,不說了,都回家去吧,回去吧。”婦人揮著一把破蒲扇,趕著人群離開,人們如釋重負地呼一口氣,意猶未盡地各自回家,有的還瑟瑟地發抖,牽著同行人的手不放。
部落很快歸於冷清,那些燭火一一熄滅,月亮又從雲層後麵慢慢探出頭,散發著寂寥的光芒,照著黑漆漆的澤露山。大山裏依然傳出各種聲響,有淒厲的狼嚎、聒噪的蟲鳴、野獸的鼾聲,還有森林低低的呼吸。我知道,在明天的同一時刻,那些族人又會聚集在自家門口的石凳上,老人們繼續傳播這個故事,族人們反複溫習這份驚悚,並試圖充分了解每個細節,直到一代人死去,聽故事的人成了說故事的人,繼續將這個傳說流傳給澤露部落的每一代人。於是,這個故事的每一個細節奇跡般地流傳了下去,從我出生之前開始,一直到我離開這個部落。
我是一株木棉,生長在澤露山的邊沿。我的身邊有一片芭蕉林,還有一排椰子樹,不遠處是一座冷寂的寺廟。佛寺造型精致獨特,坐西朝東,屋頂坡麵由三層相疊而成,中堂較高,東西兩側遞減,交錯起落。屋頂有長方形片瓦,瓦尾鉤在平形的竹製橫椽之上。屋頂正脊及簷麵之間的戧脊,用石灰抹平,上麵排列各種瓦飾。正脊上的瓦飾呈火焰狀,戧脊首端豎有鳳。這座寺廟稱為大佛寺,在我記憶中一直存在,盡管廟宇精致而莊嚴,卻從未有香客到訪,廟裏除了一名老祜巴,還有一名五歲的小和尚。小和尚叫猛,光著圓圓的腦袋,忽閃著一雙清澈的眼睛。猛的眼眸與澤露部落的族人大不相同。族人因為害怕澤露山和山裏的幽魂,祖祖輩輩小心翼翼,女人的眼睛閃著憤怒陰鬱的黑色光芒,男人的眼睛裏裝滿了卑微與害怕,似乎大山裏的嬰靈時刻會飄出大山,飄到部落裏尋仇,於是男人們總是顯得鬼祟和不安。猛的眼睛之所以明亮而清澈,我想與他長期待在大佛寺有關,老祜巴從不允許他下山,隻許他在廟裏習字、讀經、打掃,偶爾在大山的外圍砍砍柴,他對於部落裏的傳說知之甚少。
這個夜晚,當族人都枕著傳說入了眠,猛卻依然醒著。他的小腦袋從窗戶裏探出來,看著天上圓圓的月亮,這是十五的月,清晰得可以看見月亮上的桂花樹。猛將兩隻胳膊架在窗台上,托住腮幫子,時而看看遠處沉睡的部落,時而看看漆黑的澤露山,他發了許久的呆,終於迷糊地睡去。
我記得那是個陰霾的清晨,大山裏傳出了陣陣啼哭,一個嬰兒被裝在籃子裏,棄置在一塊岩石上。哭聲響徹雲霄,喚醒了沉睡的部落,族人大為恐慌,在自家門口議論紛紛,幾個年長的女巫聚在一起,最後決定舉行盛大的祭奠儀式。女巫們用烏鴉糞便和煙灰將臉塗黑,一邊塗抹一邊念著咒語,她們閉著眼睛,將黑色的羽毛插在頭頂,腳上套著黑色的鐐銬。男人將家裏雞和羊宰殺,將鮮血灑在女巫赤裸的腳上。女巫們排成長隊,跳著詭異的舞蹈,跪地拜天,發出犀利的尖叫聲,朝著澤露山的方向,匍匐前進。其他的族人各自雙手合十,默默祈禱,企求山神的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