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染黃沙
夕陽流光溢霞,曬在廣遨的沙地上,恍如金鱗斑斑。
笳離突然推開懷裏的涼伊璃,屏氣凝神聆聽。
涼伊璃大惑不解地道:“怎麼了?”
笳離低聲說:“有馬隊!”
涼伊璃怔了怔,釋然笑道:“說不定是來接我們的。”
笳離神色凝重地搖搖頭,“不是官軍,他們的馬不會如此迅捷。”
他話音未落,涼伊璃已經聽到恍若巨浪排空、波濤滾滾的馬蹄聲,似乎隔得很遠,可是轉眼間,那聲音仿佛就到了眼前。
霞光下,黑糊糊的一閃,恍若遮雲蔽日,隻見不遠處的沙丘上,一群黑衣蒙麵的騎兵已經昂然而立。
為首的騎士全身都被黑衣包裹,麵覆黑紗,背後是耀眼的夕陽,根本看不清楚麵容,但見他左手握著韁繩,右手中則是一柄寒意森冷的薄劍,鯊魚劍鞘在夕陽的折射下發出耀眼奪目的光芒。
兩個人騰地站起來。
“是馬賊。”笳離凜然道,不安地瞥了瞥涼伊璃,發現她竟然露出鬆了口氣似的釋然笑容,不禁怔忡。
那為首的馬賊擺了擺手,眾馬賊疾馳而下,踏起黃沙滾滾,帶動風聲呼嘯,轉眼就到了麵前。
涼伊璃笑意盎然,翩然拜倒,“臣妹叩見皇兄!”
笳離心中一驚,那為首馬賊已經翻身躍下馬背,雙手扶起涼伊璃,笑道:“朕來得遲了,累得伊璃受苦。”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落在笳離臉上,遲疑地問道:“這位是?”
涼伊璃給笳離遞了個眼色,稟道:“他是臣妹府裏的下人,這次多虧他相救,才沒遭了溫迪罕那奸佞小人的毒手。”
笳離遲疑著俯身拜倒,“奴才笳離叩見皇上。”
“平身吧,”涼伊曄溫和地道,“你救了朕的皇妹,立下大功,朕定會重重賞你。”
笳離心中一動,躬身道:“奴才多謝皇上,隻希望皇上不要忘了這句話才好。”
涼伊璃愣住,詫異地瞥了他一眼。
涼伊曄也是愕然,笑道:“君無戲言,你若是想要什麼,隻要不是太過無禮的,盡管來找朕。”
笳離大喜,叩頭拜謝。
涼伊璃又是納悶又是好笑。
涼伊曄暗暗疑惑,不知道這個小小的奴才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膽子,竟然害怕皇上失信於他?!不禁多看了他幾眼。
早有隨從給涼伊璃和笳離牽了馬來,二人翻身上了馬,隨涼伊曄一行風塵仆仆往古軒鎮而去。
一路上,聽涼伊璃和涼伊曄兄妹談話,笳離才知道,那縱橫大漠的馬賊竟是涼伊曄和他的親隨,怪不得他們隻打劫匈奴和各國往來客商,對古軒鎮雖偶有滋擾,卻從不傷人。
涼伊曄貴為王爺,居然喬裝馬賊,原來是為了掩人耳目,在大漠中訓練自己的騎兵,涼伊璃的兀鷲兵本來也是給他訓練的,十四王爺被蒙在鼓裏,妄圖利用兀鷲兵對付涼伊曄,想想真是可笑又可歎。
而涼伊曄前幾日來函,假意催促他們去阿爾察哈草原迎敵,還說要親自督戰,自然是誘敵之計,這一切,當然都是他們兄妹兩個商量好的。
笳離不知道涼伊曄和涼伊璃什麼時候連成一氣,連十四王爺都被算計在內,心中不免感慨萬千,天家無情,人心叵測,匪夷所思,想必莫不過於此了。
涼伊曄和涼伊璃溫溫說著話,突然轉頭看著笳離,笑問道:“朕看你有點麵善,莫非你昔日就在公主王爺們的府邸呆過?”
笳離垂眼躬身道:“奴才前不久才賣身給公主殿下,跟皇上是素未謀麵。”
“哦。”涼伊曄淡淡應了一聲。
“這奴才生得特別,皇兄如果見過一定不會忘記才對。”涼伊璃強笑道。
涼伊曄不置可否地點頭道:“也是。”
涼伊璃又道:“皇兄,匈奴大軍和十四哥昨日去阿爾察哈草原狙殺你,撲了個空,一定不會輕易幹休的。”
涼伊曄揚眉道:“正好,一次把麻煩清理幹淨。”揚鞭一指遠方融融的落日,“我們就趁此機會肅清大漠、鏟除內患、滅掉匈奴,如此一來,一統江山,指日可待!”
這話說得極有氣魄,笳離想起他要鏟除的“內患”卻是他的親弟弟,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兄妹二人商量調兵遣將、運籌帷幄之事,笳離越聽越是心驚,原來他們兩個多年前就已經暗通款曲、深謀遠劃了。
回到公主府邸,已經是暮色四合,碎打星芒。
簡單地用過晚膳,撤去杯碟碗盞,涼伊璃吩咐宋嬤嬤送涼伊曄去主臥房休息,涼伊曄卻端坐在廳堂之上屹然不動,若有所思地道:“不忙,朕還有一事,要問皇妹。”
涼伊璃心中狐疑,麵上卻不露聲色地笑道:“皇兄但請吩咐。”
涼伊曄招了招手,一個黑衣亮甲的隨從過來,從懷中掏出一柄扇子,恭恭敬敬地呈給他。
涼伊曄語氣極淡地道:“這扇子是朕前陣子在營口縣的書齋裏買到的,是一幅戈壁灘的落日圖,畫風細致古樸、氣勢磅礴,雖然沒有落款,但筆法格局倒是令朕聯想起一個人來。”
看到扇子,笳離悚然一驚,心中開始打鼓。
營口縣是距離古軒鎮最大的縣城,一年前阿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打傷了鎮上雜貨鋪老板的兒子,為了幫他賠付醫藥費,笳離曾經畫過一幅扇麵讓他拿去賣,本想這裏距離京城何止數千裏,就算是被人買去了也沒什麼,萬萬沒想到居然落到涼伊曄手中,還真是時運不濟。
涼伊璃瞄了眼扇麵,麵不改色地道:“皇兄才華橫溢、學貫古今,又何必考較小妹呢?”
“那自然是因為皇妹對此人比較熟悉啊,”涼伊曄眸色深沉,緩緩地道,“當日,皇妹為了他能被欽點為狀元,還不惜朝堂之上和群臣力爭呢。”
“皇兄說的莫非是徐離珈?”涼伊璃皺眉。
“不錯。”涼伊曄點點頭。
不隻是笳離,旁邊侍立的宋嬤嬤也是麵色微變,涼伊璃若無其事地道:“徐離珈五年前不是已經被父皇賜死了嗎?”
涼伊曄頷首,笑意如水,“是啊,所以才如此之奇怪。你看這隻是極普通的雲墨,墨跡卻栩栩如新,尚未褪色,顯見作畫不會超過一年,”他抬眼,“一個死人的新作怎麼還會出現呢?”
他的聲音雖然平靜,眼瞳卻冷冷的,毫無溫度,笳離的心髒都快蹦到了嗓子眼,宋嬤嬤麵如土色。
涼伊璃緩緩搖頭,強笑道:“臣妹不知,還請皇兄示下。”
涼伊曄微笑道:“朕叫人去查了一下,果然查到那個賣扇之人。”他又招了招手,兩個黑甲兵推著阿廣進來。
笳離縮在袖中的雙手悄悄攥成了拳頭。
阿廣氣色還好,顯然沒有吃什麼苦頭,但似乎被嚇得不輕,被推搡著跪在地上,渾身打著哆嗦,戰戰兢兢地叩頭道:“草民見過大人。”
他還不知道麵前端坐的是當朝天子,涼伊曄也不糾正他,溫聲問道:“這扇子你從何處得來?”
公主府邸的下人們都識得他是笳離的堂哥,不禁都悄悄睥睨笳離,隻有涼伊璃神色不變。
隻聽阿廣顫聲答道:“草民無意中撿來的。”
“無意啊……”涼伊曄竟不追究,淡然笑道,“你無意中居然就能撿到徐離珈畫的扇子,運氣還真是不錯。”
阿廣又磕了個頭,稟道:“草,草民運氣一向都很好,幼,幼年的時候就有算命的瞎子說過草民是大富大貴的命格。”
“哦?”涼伊曄打量著他破破爛爛、滿是補丁的粗布褂子,興味盎然地問,“那你可曾富貴?”
阿廣聽他語氣溫和,不再驚慌,平靜下來不少,說話也不再哆嗦,答道:“草民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以前在戲台子上倒是扮過不少回帝王將相,那瞎子算得倒也不算全錯。”
不隻是涼伊曄,連抓住他的兩個侍衛都繃不住,“撲哧”樂了。
“命不一定算得出來,不過,有時候卻可以人為的改變,”涼伊曄淡淡地道,又抬眼看著涼伊璃,“皇妹,五年前,你曾經向父皇請命,親自去賜徐離珈毒酒,如今他尚在人間,你有何話說?”
阿廣猝然聽說麵前坐著的是皇上,本能地打了個寒戰,偷偷睥睨他,隻見涼伊曄年紀輕輕、俊美儒雅、風度翩翩,比起五年前初遇的徐離珈竟也是毫不遜色,越看越欣賞,不禁斂了恐懼的心情,瞪大了眼睛看,好像生怕看得不夠本似的。
“臣妹……”涼伊璃沉吟片刻,沉聲道,“無話可說。”
涼伊曄麵覆寒霜,冷冷道:“民心似鐵、國法如爐。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執迷不悟,不肯說出實情,就不要怪皇兄不念手足之情。”
涼伊璃臉色微白,屈膝拜倒,道:“請皇兄賜罪,臣妹無話可說。”
“你……”涼伊曄瞪眼。
還未等說完,旁邊的宋嬤嬤突然搶前兩步,撲通跪倒在涼伊璃身後,扯著嗓子嚷道:“不關公主的事!是奴婢狗膽包天,救了徐離珈!請皇上賜罪!”
聞聽此言,不隻是涼伊曄,笳離和涼伊璃都露出驚訝不解之色。
涼伊曄嘴唇一抿,問:“究竟怎麼回事?”他那雙和涼伊璃幾乎一模一樣的漆黑瞳子冷得像結了冰似的,聲音也清清冷冷的,“私縱欽犯,可是抄家滅門的重罪,你想清楚再說!”
宋嬤嬤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奴婢因為家貧,自幼便賣身為宮奴。七八年前,家中突然來信,說是幼弟病重,危在旦夕。有個江湖郎中,自稱能救幼弟的性命,但一劑藥就要白銀數十兩。奴婢在宮中的月俸,不過二錢銀子,這麼一大筆銀子奴婢如何拿得出來?那時正是中秋時節,徐公子畫了幅桃花扇擱在書桌上,奴婢一時鬼迷心竅,顧不得會不會被瞧見,就上去偷扇,沒想到卻被徐公子逮了個正著……”
笳離心潮翻湧,沒有想到事隔多年,宋嬤嬤還把這件事記得如此清晰,聽她緩緩訴說,仿佛又回到了七八年前的十四王爺府邸中,午後明麗的陽光脈脈地曬在書房內,一切似乎都籠罩上了薄薄的光暈。
他當時心中詫異,這個奴婢怎麼如此大的膽子,竟敢偷竊,須知王府的家奴如有偷盜之事,是要活活鞭撻而死的。
十四王爺雖然素來和善,涼伊璃也不是嗜殺之輩,那懲罰也斷不會輕了。他上前詢問,卻沒有想到,那個奴婢居然大言不慚地說,公子你的桃花畫得真好,我家鄉種滿了桃花,看著就起了思鄉之情。笳離心中暗笑,桃花桂花都分不清,還思鄉呢,也不知道“思”的究竟是什麼……
但是見那奴婢轉身離去,仍然轉頭看著扇子,眼中黯然,一片不舍之色,笳離轉念一想,她敢冒險在王府中偷扇,想必是有難言之隱吧,於是第二日就叫人給她送了去,還打趣道:“慰藉你的思鄉之苦。”
“陳公子的扇子,奴婢賣了二百兩銀子,雖然那天價的藥幼弟服下之後,還是撒手人寰。但如果他沒有服藥便死,奴婢這一生必不得安心,”宋嬤嬤抬眼,直視著涼伊曄,麵上竟似毫無懼意,“陳公子當時的笑臉,奴婢一直都記得。多好的孩子,善良、漂亮、學問大……後來他遭了難,奴婢聽說皇上要賜他毒酒,奴婢便趁人不備,把克製孔雀膽的鶴頂紅放入了毒酒中。”
涼伊璃臉色陡然煞白,攥緊的雙手抖個不停,不由自主驚惶地轉頭看著笳離。
笳離心中苦笑不已,原來那多出的半錢鶴頂紅是這麼來的。
他安撫地給涼伊璃遞了個眼色,涼伊璃想到他中毒已經五年,既然還好端端地活著,估計淩麟已經解了他的毒,心中稍安。
涼伊曄冷冷地看著宋嬤嬤,“你好大的膽子!”轉頭喝道:“來人!把她推出去斬了!”
涼伊璃咬牙道:“皇兄,請聽臣妹一言。”
涼伊曄蹙眉道:“莫非你要維護她嗎?”
“當年……”
涼伊璃剛說出兩個字,笳離恐怕她說出當年她也給自己投下解藥的事,慌忙打斷她的話,朗聲叫道:“奴才有話說!”
涼伊璃驚叫:“笳離!”目光中隱隱有擔憂之色。
笳離知道她為自己擔心,心裏覺得甜滋滋的,不由得勾唇一笑。
涼伊曄厲聲道:“你這個奴才又有什麼話說?”
笳離大聲道:“奴才就是徐離珈!”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一片寂然,落針可聞。
涼伊曄長出了口氣,半晌輕輕道:“是嗎?”
涼伊璃臉色慘白如紙,宋嬤嬤惶惑不安,阿廣目瞪口呆,眾侍從麵麵相覷。
笳離朗聲答道:“正是。”
涼伊曄坐直了身子,冷冷地道:“你敢坦誠自己的身份,也算有幾分骨氣,你身為先皇賜死的重犯,詐死潛逃五年,罪無可恕,朕便把你斬立決,你有何話說?”
笳離搖頭道:“罪民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