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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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不是為她,我絕對不會登上這輛列車。我知道上了車就下不來了,我也知道不上車,恐怕這輩子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月台上的人太多了,我不知道他們有什麼感覺,反正我感覺似乎毛主席昨天接見過的五十萬名紅衛兵都聚集在這裏了。等我擠上這一趟去西北的車,我的褲腰帶都斷了,隻好拿背包帶臨時紮上。我的夥伴們在十二號車廂,見了他們,我才後悔,我隻背了個軍挎包,裝了毛巾、褲衩和襪子,外加上五塊錢、六斤全國糧票,而他們人人都扛著個鋪蓋卷。看我來,他們都盯著我的藍褲子,偷偷笑。

他們都很納悶,見我單槍匹馬,臉上都露出疑問的表情:家輝呢?家輝是我們這次大串聯的組織者,偏偏就他遲遲不見蹤跡。我告訴他們,家輝不能來了,他家昨天夜裏被抄了,他爸他媽也被押走了,他得照顧他的倆妹妹。我從褲兜裏掏出紅衛兵袖章,家輝叫我把這個上交,他不想因為他,而給紅衛兵臉上抹黑。

原來學校最大的紅太陽造反總部組織了一個大串聯隊伍,可是要想參加,附加條件太多,還要經受種種的考驗,過了關才有資格。比如他們會叫你打你最好的朋友倆嘴巴,或是給某個他們不喜歡的老師的腦門上寫上一條標語,如果你的父母被揪出來了,他們甚至會讓你押著他們到最熱鬧的地方遊街……

他們這是故意刁難人,家輝說,我們不吃他那套。

更不要說你參加了他們大串聯的隊伍,一道上少不了給那幾個頭頭拎著包,當他們的勤務兵,他們會拿你當狗使喚。幹脆,我們自己單獨組織一支大串聯的隊伍,跟那些混賬王八蛋分道揚鑣,我們做自己的主人,家輝說。我第一個舉雙手讚成,江曉彤是第二個,杜壽林本來就是我的跟屁蟲,他是第三個。至於誰來當這支隊伍的領導,老辦法,抽撲克牌,雙數贏,單數輸,結果,江曉彤的手氣壯,頭一張牌就是紅桃圈,最大,就隻好由他衝鋒陷陣,而我們跟在他屁股後麵搖旗呐喊。

整個車廂,連行李架上和座椅下邊都堆滿了革命小將,我隻好戳著,還隻能一隻腳著地,金雞獨立。盡管遭罪,但是每一雙眼睛都閃爍著漆黑的光芒,我們大多是頭一回坐火車出遠門,幸虧不要路費,戴個紅袖章就能暢通無阻。江曉彤咬著我的耳朵問,你的褲子是誰的,我說是借的,他就笑,我回手給他一巴掌,我知道他是別有用心。昨天接受檢閱的時候,我站金水橋東頭,半截腰尿憋,又怕我中途離開耽誤事,結果把褲子給尿濕了,給我的這些夥伴兒留下個把柄,總拿我找樂。列車啟動了,人們都把窗戶打開,將身子探出去,跟月台上的人們招手告別,不管認識不認識。車廂的後頭,有兩撥人開始辯論,一撥是北京大學的,一撥是清華大學的,他們在爭競聶元梓和蒯大富誰在這場你死我活的殘酷鬥爭表現得更勇敢更堅強,許是因為地方小,無用武之地,才沒動拳頭。江曉彤說他一點兒都不佩服聶元梓和蒯大富,他佩服北師大的譚厚蘭,也許是我因為不像他那麼有雄心壯誌吧,就含糊過去了。

我知道背地裏他總練習演講,跟列寧一樣,一隻手揣在兜裏,一隻手指點江山,不過,齒音字太厲害,他是前年從白城轉來的插班生。挨著我的杜壽林一直注視著窗外,誰都不理,保持著與世隔絕的狀態,可是,我仔細一端詳他,卻發現他在啪嗒啪嗒地流眼淚。我問他是不是舍不得他媽媽,他說他沒有媽媽了,我說那麼你就是舍不得你爸爸,他說他也沒爸爸,我就奇怪了,問他究竟舍不得誰,他說他舍不得離開北京。江曉彤很輕蔑地哼了一聲,指指車廂的前頭,叫杜壽林看看人家,從打上車就拉歌,一首又一首,慷慨激昂。我這才注意到,那是六七個梳小辮的女生,一邊唱一邊打拍子,很是颯爽英姿,一點兒都不戀家。其中一個梳著大辮子的女生,粉臉上一邊一個酒窩,讓我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她,她也梳著大辮子,也一邊一個酒窩,隻是她比麵前的這個女生的眼睛透明水潤。我一直疑惑:她為什麼悄然離開我,而且一句話一張紙條都沒留下?這似乎是一個秘密中的秘密,我隻有找到她本人,才能解開這個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