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陌生。
他所看到的,正是那日在埃河塔頂上,所看到的絕世佳人,他內心所名之為的“清水姬”的樸仆。
公主也在麵紗滑落的刹那,瞥了一眼場中唯一沒有低頭的卡卡,悄無聲息地緩步而上,這突發於生死的刹那,似乎並未對這位深謀遠慮的公主產生什麼波動。
上醫師未料他派遣出的侍從,運回來的冰山,竟然藏有刺客,大驚失色。在瑰穀原上叩頭請罪,原來他為了驗證自己研製的琉璃水的成果,特意囑咐兩名侍從要擇最大塊的蚌冰來,兩名侍從便在河邊打撈,第一塊尚且好找,到藏有騎士的那一塊,卻等了足有一刻,兩人哪想到蚌冰中,竟然藏有刺客。
那兩名侍從嚇得腿腳打顫,因為沿途都有人作證,上醫師派人去取蚌冰,也是臨時其意,人藏在冰中,又是百死一生之局,時機之巧,已非人力所能為。
當下便有卜者占卜,因是蚌冰之中,珍珠石化人,便有卜者得出結論,謂人必勝石,怒河春醒之解決,指日可待。
依次又有人在場中演示,隻是多是隔靴搔癢,或是空口滅火,或是紙上談兵,雖常令人耳目一新,但是若要消滅蚌冰,卻也不啻於癡人說夢。
到了下午,仍在瑰穀原上聚會,較上午更見隆重,原來便在中午之時,已有一處大堤決口,好在公主早令土木師早早預備,決口之處,已在預料之中,因此甫一決口,即牢牢堵住,隻是大堤之上,又已有數地出現險情,堤破家亡,隻怕便在數日之間。
便有一位數學家出列,在場中列出一道大算式,以石子演繹攻防,運算簡捷,便是尋常人也可聽懂,堤破已成定居,所需做的,不過是盡快遣散堤下人口罷了。
演算師一旦演算完,場中頓時寂然一片,再無一人敢於出列,陳述自己的破冰大計。
公主拂袖,喟然而歎:“莫非我瑰國千萬才俊,十萬棟梁,竟無人能救一河,可破一冰?”
蒼天之上,烏雲密布,濃得像化不開的綢布,似乎感應著公主的寥落,啪啪幾聲,從天上落下豆大的雨點來。
公主伸開雙手,去接雨點,仿佛要擁抱整個蒼穹一般。
阿艒羅王英年早逝,匆匆傳位於當時年僅十四的公主,當時人人以為瑰國必亂,不料公主卻是一個天縱之才,瑰國僅僅低迷蟄伏兩年,便如龍醒獅怒,令瑰國再度盎然於大地之上。
而公主也逐漸利用嫻熟的充滿想象力的政治和外交手段,令瑰國走上繁榮之路,並且得到了臣民的信可,數日之間,便將正式登上王位,成為瑰國曆史上第一位女王。
隻是不料怒河春醒,令定局成為變局,一切局勢,再度向著未知的方向行去。似乎已然傳來馬蹄嗒嗒而去的聲音。
那雨點越下越多,良久,公主道:“傳令下去,凡低於水位線以下的郡縣,全部遷移!”
便在此時,空中再度響起一聲炸響。又有一處,決堤了。
“公主!”卡卡終於出列。
公主聞言,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然後才轉過頭來:“你是誰?”
“卡卡。”
“哦?”
卡卡緊張得雙手雙足一片冰涼,在公主那犀利而又不置可否的注視下,覺得自己虛無渺小到有如一枚芥子一般。他口一張,幾乎要啞言,訥訥道:“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公主凝視著他的臉上,似乎微微帶著嘲弄。
卡卡一咬牙,一定神,想起那日埃河塔頂上的清水姬,想到借著音樂之聲在浴室中痛苦的無依少女,心慢慢安定下來,淡然道:
“我是天下第一樸仆師,卡卡。”
此言一出,登時惹起了一陣騷動。但凡是有人在的地方,聽到這個十多歲的少年口出狂言,都會發出同樣的情形。
公主頷首道:“說說你的計劃。”
卡卡當即說出自己思考良久的計劃,一時之間,場中鴉雀無聲,偌大的瑰穀原上,所有的人似乎都變成了雕塑。
回蕩在空中的,隻有此起彼伏的炸響。
良久,公主才道:“若是依你的計劃,需要士兵幾何,弓箭幾何?”
卡卡道:“三萬八千張弓,四十九萬支箭,兵士二十三萬。”
公主看向卡卡,道:“你可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卡卡這時腦中忽然一片空白,機械地道:“一力承擔。”
公主緩緩走上高台,俯視天下蒼生,忽然興起一種極度的疲憊,似乎這些年來的疲憊、渴慕,盡都聚集在這一刻,在她四周,讓她無法逃避,隻能麵對。她坐在王座上,張開雙臂,但願這場豪雨,真如卡卡所提出的,是一場豪賭的轉機。
天下興亡啊。
舍那……你在哪裏。
六十六一看到那井側的少女,頓時如被閃電擊中,竟然有了一種窒息的感覺。
而那少女隻不過僅僅是在井側打了一桶水而已。
似乎是感應到了六十六的目光,那少女放下水桶,回過身來。
這時太陽射來,桶中那蕩漾不已的波紋,如同碎金一般,仿佛夢境。
少女背對著斜陽,坐到井沿上,微笑道:“龍門春五?”六十六一愕,道:“不錯,是我。”
少女看上去並不如何嬌豔,卻極為明麗,令人生出天下女子,當如是的感覺,是那種獨自一人,也不孤芳自賞,但與眾芳同立,卻無論如何也能脫穎而出的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