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頭腦暈暈沉沉,仿佛剛剛從一場百年大夢中蘇醒;雙眼疲憊幹澀,我不禁抬手拭目,眼睛竟像針紮一樣疼痛……
然後是徹底的清醒,和徹底的恐懼——我的手腕上,不,這截陌生的溫潤如玉的手腕上,套著一隻鐲子,正是這鐲子上的纖小的金色花瓣,刺痛了我的眼睛。
然後是粉紅羅裙,翹頭鞋,雲鬢,還有轎。
對,我正坐在一乘顛簸的轎子裏,腳下踩著一方紅巾子。我將腳移開,俯身去撿那巾子。
巾子上有幾處深紅。直覺告訴我,那是血跡。
我的手抖抖索索在臉上摸索。沒有汙血。身上也沒有。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死的,我卻知道自己又可以活下去了!
事實麵前,我不得不相信人的確有前生今世。我的前生是一個漢族私生子,孤兒院長大。十二歲那年,被輾轉送到一個守寡的蒙古老阿媽身邊,從此才真正有了一處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老阿媽舍棄了我的原名,給我起了一個蒙古族姑娘的名字,都蘭,溫暖的意思。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老阿媽有一匹老馬,叫**,是她和那個未曾謀麵的老阿爸曾經遊蕩草原的唯一印跡。我見到老阿媽的時候,她的腰佝僂著,已經厭倦了漂泊,已經不屑去追憶。
我們牽著**四下搜尋想找樂子的遊人。**以它瘦弱的身軀養活同樣瘦弱的我們。
對於老阿媽,對於**,我一直心存感激。所以,我愛笑。
我長到十九歲,老阿媽死了。接著,是**。每個人都覺得我應該大哭,一直哭到眼淚幹涸。我沒有。我為他們祈禱,看著他們平靜地離去。
我相信他們的靈魂升向了天堂。那個地方,我也會去。
接著是一場低級賽馬會。勝者獎勵一匹馬。就拴在木樁上,青白色,目光沉毅,身形威武。
如果不是不小心泄露,沒有人知道它已經病入膏肓。那些人蠢蠢欲動。我覺得他們看那匹馬的表情就像看一張馬皮或者別的什麼。
我想我必須得到它。我希望它的靈魂升入天堂,而不是葬入某個肉食者的腹部。
遺憾的是,我未能拯救它。賽場上,我墜馬而死。
沒有人知道我是為了它的靈魂能升入天堂而死。
同是紅顏薄命人,相附何必曾相識!
我掀起簾子探出身去想看個究竟,隨行的一個婆子大驚失色,仿佛見了鬼一樣,繼而抓住我,惡聲喪氣道:“你母親已收了袁家的金帛,今兒就是入府的日子,你就是逃到天邊都沒用!”
我一呆。就在發呆的空間,已有兩個女人上來,嘴裏嘟噥著,七手八腳把我推回轎內,封好簾子。
那粉紅嫁衣已經有些汙髒。是的,粉紅色嫁衣。所以,是納妾,而非娶妻。她母親一定是個虔婆般的人,將她出賣與人做妾。而她,為了一口傲氣,或者為了一個男子,靜靜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顛簸的轎裏,我的心漸漸鎮靜下來。我決定和上一世一樣,不與命運作掙紮。如果上天令我複生是來完成她未竟之命運,那麼從今而後,前方那條叵測莫卜的路便由我來走下去了!
也許,又是一場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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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轉了幾個彎,嘈雜的塵世之音忽然消失,我聽見飛鳥劃破寂靜。
真是靜嗬!我原本是很喜歡清幽的氛圍的,現在卻隻剩下幾分愴然。來到異世的第一天,我就這麼悄無聲息、冷冷清清地嫁為人婦。我想我至少應該將紅巾子蓋在頭上。
轎子在飛鳥和寂靜裏穿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落下了。旁邊那婆子打起簾子,換了軟聲道:“甄姬請下轎!”將我扶下轎來。
我在紅色裏走了一程,旁邊忽然道:“甄姬當心!”
是門檻。我抬起腳來。
……
“甄姬請坐!”
我坐下。像是一張床。
隻聽得地下嘟噥了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關上了,然後是大片的沉寂。我雙膝緊閉,惴惴地坐了一會兒,才想到他也許不見得就來,便忍不住揭下了巾子。
當紅色從眼前褪去,我不由驚起——我被屋子的華麗風雅深深震懾了!紅羅覆鬥帳輕軟如煙,繚繞如霧;髹漆床、琉璃榻端莊典麗;中央一架六曲鏤雕屏風,上麵鸞鳳乘雲而舞,奇譎浪漫;其它陳設,非金即玉,玲瓏精巧,仿佛自有其生命品格;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器具,件件令人瞠目……
我如在幻境,茫然走到妝台前,緩緩坐下——連弧紋鏡中,我瞥見了自己驚天的美貌,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趕緊起身,不敢多看一眼,仿佛會被那鏡子攝去魂魄。
我坐於床邊,複又蓋上巾子,將麵容包藏起來,才覺得心裏稍安。然後是等待,等待令一個女子不惜以自殺來逃避的命運。
我從未經曆過如此漫長的等待,我的心隨著落日一直往下沉,沉到一片模糊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