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子和遠子又見了一次麵。

推子按照遠子先前留下來的號碼,給遠子撥通了電話。遠子在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約推子在台北路“明白人茶坊”見麵。

推子不知道“明白人茶坊”在什麼地方,問王櫻。王櫻問推子打聽“明白人茶坊”做什麼。推子說我去那裏會一個人。王櫻大驚小怪地說,推子你去是不是約會?推子你這麼快就有武漢的女朋友了?桑紅從教室裏出來,說,櫻子你莫盤推子,推子是有事,你告訴他怎麼走——推子要不我用車送你去?王櫻看一眼推子,再看一眼桑紅,說,看來我們的人沒有戲。

推子沒有要桑紅送,他自己找到“明白人茶坊”。他去的時候,遠子已經先到了,這一次遠子隻帶了多多一個人。

兩個人一落座,推子就問:“大塵他們呢?他們不是總跟著你嗎?”

遠子說:“他們有事做,泡茶館泡不出天下來。”

推子問:“什麼天下?”

遠子看推子一眼,說:“這些事你不要問,問下去你也解決不了,那是我的事。”

推子說:“什麼事?這是不歸路你曉不曉得?”

遠子不想提這一類問題,把話頭岔開,說:“你來武漢也有兩個月了,你是怎麼打算的?是打算在武漢長期待下去呢,還是怎麼樣?你要是打算在武漢長期待下去,打算朝哪方麵發展?推子我想好了,你這種人,是讀書的材料,現在和過去不同了,現在讀書隻靠錢,要不然你幹脆讀書,讀大學讀研究生都可以,你在華師讀,在華工讀,還可以讀武漢大學,你要是願意,這方麵我可以去辦。”

推子說:“你不要把我的話轉移了,我說的是你的事。”

遠子用食指和中指夾住茶碗蓋,輕輕拂去茶碗裏的浮沫。多多在遠處的一張桌子邊坐著,埋著頭聚精會神地打遊戲機。推子覺得這種場麵很奇怪。

遠子拂過茶沫,把茶碗蓋蓋上,並不喝茶,說:“推子你是真的不明白,你也沒有必要明白,你不明白又沒有必要明白的事,何必一定要問。”

推子說:“你是我弟弟。”

遠子說:“我是你弟弟,但我不是你,你能管我一輩子?”

推子說:“我管你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能管你一輩子。”

遠子說:“推子你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總是你聽我的。”

推子說:“過去我是寵你。”

遠子說:“推子我要怎麼說你才不纏我?”

推子說:“要就幹正經事,如果你答應下來,你可以繼續留在武漢,我回東衝鎮去,如果你做不到,那就跟我走。”

遠子盯著推子說:“我不會跟你走,我不會再回到東衝鎮那個地方去了,但是我也不能向你保證什麼。推子你在這方麵很幼稚,和你養的那些鹿一樣,你要我幹的所謂正經事,其實根本就不存在。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城市,城市的意思是什麼?是我們這種鄉下人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主人,永遠也不允許進入,永遠找不到位置放下自己的腳,城市就是這種地方。我不是不想幹別的事,可你所謂的正經事,它們全都留給城市人了,城市人想不想幹能不能幹都是他們的,他們寧肯把那些事漚爛也不會讓我來幹,他們不光不讓我幹,他們中間的一個白癡都可以叫我滾。他們問我,你的戶口呢?你的暫住證呢?你仔細聽一聽,暫——住——證,意思是停下來歇歇腳你就滾蛋,滾蛋以前還得把你弄髒了的地方收拾幹淨,因為你是鄉下人,鄉下人等於是城市垃圾。他們按照這個方式分出不同的人,然後他們就開始打包,把不同的人分別送到不同的地方去。我憑什麼就該遵守這種秩序?憑什麼要按照他們的規定生活?我要就按照我的方式來生活,按照我可以的方式來征服城市,我不會聽天由命,我就是做惡人,也要咬城市一口!”

推子不知道他是怎麼抬起手來的。推子的手很重,把遠子抽得半天沒有轉過臉來,遠子再轉過臉來的時候,他的臉上清清晰晰地印著四條指印。

多多先是沒有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以後他撲了過來,從後麵攔腰抱住推子。

遠子冷靜地說:“多多,鬆開他,這裏沒有你的事。”過一會兒他又補充一句,“你不是他的對手。”

多多把手鬆開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兩個人。

遠子站起來,盯著推子:“你打我。”

推子不說話。

遠子說:“你從來沒有打過我,這是第一次。”

推子還是沒有說話,他被自己的行為搞懵了。

遠子抻了抻衣領,說:“就這樣,你打了我,我們兄弟之間就算了結了,我也再不欠你了,以後的路,我們各走各的,你不要再管我。”說完,遠子丟下推子,領著多多走出了茶坊。

推子在紅娃幼兒園外麵的公用電話廳給遠子打電話。

推子說遠子你必須跟我回去。

遠子冷冷地說這是不可能的。

遠子說推子你要明白我不再是東衝鎮的遠子了,再不是你弟弟的遠子了。

遠子還說推子你也不要再留在武漢,你不是武漢人,你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武漢人,你還是回去吧。

遠子說完就掛上了電話。推子再撥,他就不接了。推子每天都撥,至少撥幾十遍,遠子再也沒有接過。

推子沒有想到自己會動手打遠子,他到最後都沒有搞清楚他怎麼會那樣做。推子想想遠子說的那些話,遠子說他已經不是東衝鎮的遠子了,已經不是當弟弟的遠子了,他不會再回去。推子還想遠子對他說的另外的話,遠子說他可以在武漢讀書,他可以讀武漢大學。推子一想到武漢大學就想起順藤,他想那個班上最甜的女孩子,她親過他,她還讓他摸過她的胸脯,她後來說,你總不能跑到武漢來找我扯皮吧?推子不明白武漢怎麼會是這種樣子,讓人改變原來。推子想武漢大學在武昌,他應該到武昌去一趟,他應該去看看小米。推子知道自己對不起小米,小米風來風去的,而他是不肯從頭顱上割下來的鹿角,即使在風中,也永遠不肯化解開。小米像跳躍著的火焰,她一直在烘烤著別人,有一次她差一點把他烤成一杯鹿血酒了,而他不喝酒,他一喝酒就出問題。小米是很好的酒,他為什麼不喝酒呢?推子也說不清楚,反正他對不起小米。

推子那天幹完了幼兒園的活,找桑紅請假,說要去武昌。桑紅看推子半天,突然說了一句,推子你不要太理想,理想是書上的事情,生活中是沒有的,你不能老是在書上懸掛著,你要現實一些。推子不明白桑紅的話是什麼意思,拿眼睛看桑紅。桑紅就換了話題說,幼兒園要擴大,她和居委會談好了,居委會再幫她騰兩間房子,這兩天簽協議,協議一簽下來就要動工裝修。推子還是沒有明白過來,但他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