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2 / 3)

孩子們的快速成長使這個雜姓大家庭的人員結構發生了很大變化。在鄭明被保送上大學前,他的弟弟鄭亮與村裏幾個小夥子一起進油田當了工人,連戶口也遷出了蛤蟆灣子。青梅的兩個兒子虎虎、牛牛因受父親的牽連,既不在保送上大學的範圍,也不能當工人,成了鄧家難得的棒勞力。雙胞胎花花、葉葉的個頭超過了姐姐水水,再有不到一年便從公社中學畢業;而比她們僅小一歲的浪女人為兆祿生的兒子鄧飛雲,已開始顯露出頑劣的天性,他早早退學,四處惹是生非,即使前幾年冬青也對他無可奈何。為給這些孩子量體裁衣可不容易,因為很多並不在家,劉氏不得不去問秋蘭、青梅和冬青。劉氏把最新得到的長度和她的記憶相比較,又一次發現了時光的無情流逝。可是有一天,當她把水水叫到自己身邊,用一根線繩量她的身體和腳時,盡管多年水水總在她眼前晃動,可她還是禁不住驚叫了一聲。因為孫女的衣鞋尺碼與多年前自己記憶中的還是一模一樣。這個遭受雷擊電打能窺透每一個人思維的小姑娘被奶奶的驚叫嚇了一跳,她很快便看懂了對方的全部心思。

“奶奶,我一直就是這樣啊。”水水倒是對奶奶的大驚小怪感到好笑了。

劉氏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把水水攬在懷裏,像她隻有幾歲時一樣,並很快算出孫女今年十九歲的實際年齡。她從記憶的深處搜尋著十多年前的水水與眼前這個看上去隻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的不同之處,在現實與記憶一一吻合的失望中,她摸到了水水長到小腿的長發——那是經過幾個月的瘋長而後凝固了的怪孫女十四年前和眼下唯一的區別。水水不僅沒有十九歲姑娘應有的身體外表變化,就連本該十四五歲便有的初潮都遲遲未到。這就像她四歲時遭受雷擊隻用了幾個月便長成現在的樣子,後被兆富發出的沼氣電打倒完全停止生長發育,以及在某一天突然有了洞察人思維的奇異雙目一樣,不僅她的母親秋蘭和奶奶劉氏,就連掐指會算解知人間禍福的瞎嫂也無法解釋。瞎嫂曾用了大量時間和精力,試圖破解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卻有著如母女般親近感的小姑娘的命運,到頭來隻破解了一句有關自己的讖語:“五兒半閨女”——其實並非“五”而是“無”。

一個人即使可以破解整個世界也難以預知自己和最為親近的人。當被占卜者站在自己麵前,或某件重大事情將要發生時,瞎嫂的預言是不經任何思考的,就像要回答某個人提出的某件熟知的問題一樣脫口而出,並百言百中,十指相掐得出的某個結果像已發生了一樣清晰。但輪到自己和水水,情況便完全不同了,心中像不曾被筆畫過的紙一樣空白。她無法破解水水的命運歸宿,自己的努力卻常常被水水洞悉,因為她在做這種徒勞的努力時,水水會馬上驚訝地叫起來:

“幹娘,你腦子裏是張沒有字的白紙!”

這使瞎嫂最終放棄了自己的努力,後來,她又像占卜某人某事一樣思考水水對自己的親近感——如自己對對方的親近感的原因,起初,她以為開始懂事的水水對占卜有著濃厚的興趣,正因這種興趣,小姑娘才放棄上學的天分和孩子玩耍的興致,心甘情願地與一個瞎婆娘廝守一室。但這一結論很快便不攻自破,因為水水對占卜毫無興趣,她與自己的談話內容從未與占卜術有關過。水水十三歲時的一天,瞎嫂撫摸著她已垂到腳跟的一頭烏發,突然對小姑娘的安全擔起心來:水水的一頭烏發和美麗容貌,肯定會招來男人的非分之想和非禮行動。

瞎嫂的擔心很快被發生的奇異之事證實了。水水的一頭烏發和美貌的確招來了許多非分之想和非禮行動。一天下午,一位操著外地口音的中年人找瞎嫂占卜禍福。當他走進屋裏時,不用掐指,瞎嫂清晰地看到了這個人從一座大橋上掉進滾滾東流的水中的圖景,因此,她對外鄉人說要盡量避開大橋和流水。瞎嫂的話卻未被外鄉人聽到,因為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水水那一頭烏發上。來者是個商販,幾個月前,他發現用毛線做成的紅頭繩在這裏有特別好的銷路,半米長便可賣幾角錢;而如果從城裏大商場論斤買,同樣的長度卻隻有幾分錢。他為這個發現欣喜若狂,自以為找到了一樁絕好的生財之道。但是,當他帶著幾斤毛線在某村兜售時,卻被人扭送到了公社。在那裏,商販吃盡了苦頭,隨身帶的上百元錢悉數被沒收歸公,所幸因情節較輕在被民兵批鬥遊街後就被攆出了公社大院。他垂頭喪氣,在身無分文時聽說這個叫蛤蟆灣子的村子有個瞎女人能知人禍福,便打聽著進了瞎嫂家。走進瞎嫂家門口時,已注定了他成為異鄉水鬼的命運。那時的蛤蟆灣子正籠罩在兆祿當權和小毛頭組織奪權的紛亂裏,所以誰也沒注意一個外鄉人一連幾天都在村裏村外轉悠。其實,這個外鄉人的想法非常簡單,他的欲望僅是親手摸一下那頭秀發。他把自己扮成一個乞丐,每天拖著一條棍子在蛤蟆灣子村遊逛,尋找著接近水水的機會。三天後的一個下午,這個機會終於來了。水水挎著一個竹籃去草橋溝對岸挖曲曲菜——瞎嫂最喜歡曲曲菜粥。在水水提著半筐曲曲菜走到草橋溝大橋時,外鄉商販已早早地等在那裏。他像個熟人似的向水水打招呼,而水水卻根本不認識他。“我這裏有件好東西送給你。”商販把顏色新鮮一直藏在懷裏的一根紅頭繩拿給水水看,希望她燕子一樣飛過來,以便自己摸一下那頭秀發。水水卻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手扶著橋欄杆一步步向他走近,她隻想出其不意地擺脫這個壞人的糾纏。商販自以為奸計得逞,他見對方對自己的紅頭繩沒有興趣,臨時改變了主意,決定當小姑娘靠近自己時出其不意地出手摸一把。可當他出手時,水水卻靈巧地躲開了。一米高的橋欄杆沒有把突然衝過來的商販攔住,他的身子像隻口袋似的越過橋欄,溝水裏濺起了一米高的水花。水水被突然發生的事情嚇壞了,她看到這個瘋子一樣的陌生人根本不習水性,在落進滾滾東流的溝水後隻露出一下頭,便再也無影無蹤,水麵上漂出了那根紅色的頭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