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報吊綁一晝夜之仇,紅色造反司令部控製全村局麵後,鮑文化親自指揮對兆祿進行審訊。雖然被捆綁兩天兩夜沒吃一口東西,兆祿卻仍然保持著當權時的威風。“你有種啊,”他對小毛頭說,“可你得想清楚,千萬別把我放了,要不,你以後可要瘸著腿走路了。”小毛頭對他的恫嚇和威脅不理不睬,兩天來他甚至沒正眼看過對方。
兆祿沒能把小毛頭的腿打斷,倒是他威脅小毛頭的當天夜裏,自己的腿卻被人打斷了。鮑文化拋開兆祿二十天來在村裏為非作歹不管,而是以對方外出多年曆史不清為由進行審訊。他令人將兩張條桌抬到院子裏充當案幾,案幾上擺放上紙筆,和官府審問犯人一模一樣。小毛頭的手下列隊而立氣勢洶洶,無數支火把將紅色司令部整個院子照得亮如白晝。麵對如此嚇人的陣勢,兆祿全無懼色,他甚至將此看成兒戲。事實上,兆祿在外的這些年幹盡了壞事,他的行舉遠遠超出了鮑文化的想象。他是在饑餓時離開蛤蟆灣子的,因此,對吃看得格外重。為滿足胃口,他先後多次糾集地痞,打劫過城市的商店。他曾兩次作為懷疑對象被抓,在公安局吃盡了苦頭,可他牙關緊咬,從未吐露過半句實情。審訊人員隻好將他痛打一頓放人。一走出公安大院,兆祿便立即開始新的犯案行動。在一座大城市,當他看到許多像自己一樣的社會混混一夜間變成英雄,可以名正言順地搗毀政府機關並花天酒地時,才知道自己先前的做法有多愚蠢。他也加入了那支聲勢浩大的奪權隊伍,可在造反派肉山酒海地搞慶功大會時,他溜之大吉迅速返回了蛤蟆灣子。他認定回家奪權享樂比在城市裏更加來得容易和方便。事實也驗證了他判斷的正確。可他這種完全建立在吃喝上的政權,注定了生命短暫。
對兆祿的審訊進行幾小時後,審訊者才發現他們事實上在被兆祿嘲弄。鮑文化不僅沒從兆祿口裏得到一句可記錄的東西,臉上還沾滿了後者遠遠吐過來的口水。他惱羞成怒,用盡全身的氣力打兆祿耳光。結果被打者並沒感到疼痛,他的手掌卻腫了起來,酸麻脹痛。他叫人找來木棍,讓粗壯的民兵輪番抽打兆祿。誰知這種刑罰對兆祿仍沒起到任何效果。胳膊粗的木棍與壯漢鐵鑄般的骨頭撞擊,木棍很快便成了可直接燒火做飯的柴火,堆得遍地都是。兆祿不斷向鮑文化和民兵們發出冷笑,笑聲令所有在場的人都毛骨悚然。“沒用的東西!”兆祿大聲地罵著,“你們咋就不知道找根鐵棍來試試!”他的罵聲提醒了鮑文化,一根生滿黑鏽的鐵棍很快被一名民兵扛來。兆祿的身體畢竟不是鋼澆鐵鑄的,鐵棍被一名粗壯的民兵掄圓了隻一下,他的小腿骨便“喀嚓”一聲折了。
鮑文化和小毛頭打倒兆祿而成立的紅色造反司令部,並沒有在蛤蟆灣子村取得絕對統治權,他們很快又受到了另一個造反組織的衝擊。這個造反組織奪下大隊部後,掛出的牌子名字冗長得很難讓人記住,叫做“紅衛兵濱海地區指揮部下窪縣分部河海公社聯絡站蛤蟆灣子聯係點”。擔任頭頭的是鄧家的兩個年輕人鄧躍進和鄧紅旗。蛤蟆灣子村人後來回憶起這些奪權鬧劇,一致的說法是:如果不是兆祿的小腿骨被砸斷的那年春播時,村人與鄰村發生男女老幼齊上陣的壩地之爭,內部的自殘也許會一直持續很多年,因自殘而出現的死傷事件也絕不會隻限於孤老頭、胡萬勇、青菊和兆祿這幾個人。
紅旗是在兆祿的小腿骨被鐵棍砸斷的第二天背一個口袋回到蛤蟆灣子的。誰也不知道那個口袋裏有什麼東西,他回家後便鎖進了一個大木箱裏。紅旗看上去比出走時更加沉默寡言,臉部的表情也更像個成人。他回家後馬上就聽說了三叔兆祿的腿被砸斷的消息。當時,兆祿仍被捆綁在紅色造反司令部,不僅小腿骨折,還一連三天沒吃一點東西了。
“得把三叔救出來呀。”紅旗對奶奶劉氏說。雖然與這位叔叔從未見麵,卻馬上做出了這樣的反應。當天晚上,他沒住在家裏,而是扛著那隻上了鎖的木箱住進了鴿場。兩天後,就在鴿場裏,一支由八十餘名年輕人組成的隊伍突然組織了起來,以比鮑文化和小毛頭多出幾十人的絕對優勢,控製了大隊部這一是非之地,把奄奄一息的兆祿救回鄧家。對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裏兩個年輕人能拉起一支這樣步調一致紀律嚴明的隊伍,鮑文化和小毛頭感到不可思議。兩天後他們才明白,除了鄧躍進作為鴿場負責人和隊長的特殊身份外,更重要的是鄧紅旗手裏的像章發揮了作用:那是他受到全國最受人敬仰的東方巨人接見的憑證,小小的像章成了造反隊伍的令牌。
“蛤蟆灣子紅色造反司令部”的牌子又換成了那個冗長得難以讓人記憶的造反組織名稱。然而,這塊牌子很快又被紅色造反司令部的牌子所替代。原因是奪鮑文化和小毛頭的權的兩位頭頭根本無心執掌村裏的什麼權力,唯一的想法就是救出他們奄奄一息的三叔,奪權後的第二天便一起返回鴿場去了。沒了頭目的隊伍很快便無所適從,小毛頭瞅準機會,在一天深夜帶領自己的鐵杆朋黨再次占領了這個院子。這種相互衝擊的兒戲一直持續到這年五月,也就是一隊社員看做命根子的草橋溝壩地受到鄰村的威脅為止。
在石油工人轟鳴的鑽井聲裏,在村人的你爭我鬥中,河父海母之地迅速發生著變化:先是一棵棵大樹枝梢枯萎成幹棒,接著整棵樹也枯成了孤木;大片大片肥沃土地上的雜草和莊稼再也沒恢複生機,到處都是是白花花泛著鹽堿的空地,耐堿的紅荊條開始成為植物中的主宰者;飛禽走獸失去賴以生存的條件,紛紛銷聲匿跡。這種變化本來是殘酷而驚人的,卻被狂熱的村人給忽視了。直到這年春播後看到稀稀拉拉破土的禾苗,大家才開始惶恐不安。春播十餘天之後,二隊隊長雨轉遍了本隊所有地塊,發現能整齊地破土而出的莊稼還不足五十畝,其餘全都星星點點,地裏裸露著成片的鹽白。而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隊的草橋溝壩地,所有破土莊稼都生機勃勃。腳下這片土地給村人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七八年前,二隊社員還對大隊長鄧吉昌帶領一隊社員耕翻鹽堿得寸草不生的壩地而冷嘲熱諷,而現在,壩上壩下的土地土質卻調了個個兒。雨的這一發現很快被河父海母之地的所有以地為生的社員看到了。所有人都為這一變化而感到吃驚和迷惑。很快,他們將土地堿化歸罪於地下石油的開采,各自糾集起村裏的造反組織去油田興師問罪。他們看到,在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開始不長莊稼時,石油卻為它的開采者帶來了巨大利益:在那些以青磚瓦房為標誌的石油工人聚集點,已有排排樓房拔地而起,他們心目中“油鬼子”們的裝束也發生著超乎想象的變化:下班後一個個衣裝整潔,腳下的皮鞋黑亮得能照見人影。這更激發了社員的憤慨。一連幾天,造反群眾衝擊油田辦公場所的事件接連發生。工人和社員各自“窩裏鬥”的奪權行動被工農間的矛盾衝突所替代。小毛頭帶領的造反組織就曾占領過油田總指揮部,雖然在數百名工人的圍攻下在裏邊隻呆了半天時間。油地間的矛盾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不久,一支受省裏直接指揮的公安組織便插手此事。他們是接受了新成立的省革命委員會的命令來保衛油田的。任何當權者都明白,這個全國數一數二的大油田簡直是向全國輸送血液的大血庫,一旦血庫停止供應,後果將不堪設想。公安隊伍在完全阻止了社員衝擊油田的行為後,請出一位從事海洋和地質研究的科學家,向社員解釋土地堿化的原因。科學家留著霜染的長發,鼻梁上架副眼鏡,顯得高深莫測。他告訴情緒仍沒穩定下來的社員,土地的堿化是因為這裏原是海的緣故,與石油開采完全沒有關係。為證實自己的論點,他將一個盛有海水的杯子舉給大家看,“這可是海水啊,誰要是不相信就嚐嚐。”有人嚐了一小口,果然鹹澀無比。老科學家臉上全是自信,倒掉一部分海水,又抓幾把土放進杯子裏,直到土完全把海水掩蓋住為止。他又把幾粒糧種捺入杯口的土裏,對眾人講:“不信大家就看著,這幾粒種子照樣會生根發芽,但不久就會被泛上來的海水鹹死。”他的話幾乎無人懷疑,卻沒有一個認為這種實驗與腳下這片土地的堿化有任何聯係。在場的蛤蟆灣子第二生產隊隊長雨覺得這種實驗荒唐透頂,他忍無可忍地站出來,向科學家發出質問:“按你的說法,這片方圓數百裏的土地都是被人抓了土填起來的了?”他的話立刻得到了社員們的響應,一齊懷著敵意看科學家的反應。科學家被雨逗笑了。他拍拍雨的肩膀,表示對年輕人所提問題的讚許。然後繼續他的科學演講:“沒人能填海成陸,可大家看沒看到離我們不遠處的黃河呢,是它的泥沙將海填起來的。”科學家的話仍沒使雨感到信服,雨說要帶他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會讓科學家啞口無言。他帶著科學家和各村浩浩蕩蕩的社員隊伍去的地方是村裏第一生產隊的草橋溝壩地。雨指著生機盎然的壩地莊稼問科學家:“這是咋回事?鹽堿就單單不往壩地上泛?”老科學家驚呆了,一時張大了嘴巴。他的表情的變化並非因為無法回答年輕人提出的問題,而是為河父海母之地這樣遠見卓識的人而震驚。在這片新淤地上,一位顯然沒受過高等教育,卻如此明智地選擇壩地作為村人賴以生存之本的人,肯定是個蓋世奇才。自己費了十餘年才完全弄明白的科研成果,一個村人卻早在多年前便解讀了這片土地。
隨雨前來觀看壩地的河海公社社員,雖然對科學家所說的土地堿鹽層如水一樣平,因此不會危及壩地的解釋似懂非懂,但他們卻同時看到了壩地上獨一無二的茁壯禾苗,同時記住了科學家所下的壩地永不會堿化的結論。這對蛤蟆灣子村人來講絕非好事,科學家完成他的使命返回省城的半個月後,便發生了壩地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