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集
天輔十四年:金主自皇後上仙之後,喜怒不常,帶刀劍宮中,有忤旨者,必手刃殺之。是時止有趙妃當寵,累欲以陰計中金主,以雪國恥。又因暑月,常以冰雪調腦子以進,因此金主亦疾。一日,因左右奏:“趙某父子見於西汙州聽候指揮。近者四太子又為韓世忠敗於金山,死於舟中而回。南朝之勢,漸欲廣大。可將此三人更移入北地。”金主曰:“可移向五國城。”時趙妃坐其側,曰:“陛下以臣妾故,倘庇其父兄,不至凍餓,亦妾之蒙恩也!”金主曰:“外事汝何得知”妃曰:“父母骨肉,何可不忍陛下還有父兄也無”語甚厲。因此金主發怒曰:“留汝宮中,外有父兄之仇,內有妒忌之意,一旦禍起,吾悔何及!”妃曰:“汝本北方小胡奴,侵淩上國,南滅炎宋,北威契丹,不行仁德,專務殺伐,使我父兄孤苦,他日汝亦遭人夷滅也!”金主愈怒,手刃殺之。
或日,阿計替手持文字至前,白帝曰:“我共大王又走六七百裏路也!”帝曰:“何事”阿計替曰:“得旨,又移我幾個往五國城,來早起行。”次日,阿計替引帝徒行出,護衛者六十餘人,出西汙州。至晚約行六七十裏,帝後俱不能行,泣告阿計替曰:“何不告金主,就此地令將我敲殺何故隻管教我千裏外去也”阿計替曰:“須是忍耐強行,勿思他事。但有阿計替在,大王且莫憂。”似此又徒行五七日,鄭後病甚,不能行,帝乃負之而進。是晚,後崩於林下,時年四十七歲。倉卒之際,路旁用刀掘坑,以身上衣裹而埋之。二帝皆哭之慟。護衛人亦有不忍者,亦有詬罵者,催促起行。又經二日始達五國城下。入城,頗與西汙州相類。城中居民五七十家,皆荒殘不成倫次。入官府,有大庭及廊廡皆倒損,護衛者引帝至庭下。庭上坐一紫衣番人,阿計替懷中取出文字示之,老番唯唯,使人引帝入左廡之下小扉,進一窄室,惟有小台可坐二人而已。四壁皆土牆,庭前設木柵,護衛之人緘封而去。日昃得食一盂,二人分食之。
或日,上皇帝因哭鄭妃,一目失明,不能睹物,終日合目坐室中,呻吟求死,時年五十一歲,因語帝曰:“吾祖宗二百年基業,一旦罹外國之腥膻,禍起奸臣之手,一家三千餘口,今惟有汝一人在此,餘外骨肉流落,聞之皆為奴婢。雖韋妃為蓋天大王所得,靈州別後,不知今複如何”上皇不時泣淚,目疾轉甚,月餘一目枯矣。
或日,庭中設祭儀若祀神者,雲祭天王,蓋彼中所重者。是夜列燈燭至中夜止。帝於牖中望神祝曰:“隻願速死!南則願中興,北則願早遷內地。”是日,夢神自空降,揖帝於庭,謂帝曰:“我實北方神天王者也,上帝命我統攝陰兵,衛南北生靈。自此更有十年天下太平矣。南朝中興,與昔相類。”言訖,升天而去。帝悟,語上皇曰:“吾之夢亦如是,何祥矣!”
或日,有中貴人坐庭上,與番相對坐,引帝至庭下語曰:“北國皇帝欲立趙氏為後,稱是荊王女,吳王孫女,未知宗派實跡,遣我來問。汝可具圖上。”帝曰:“亦不記的實。自京師破日,宗正文字,皆為北朝所取,想尚在,何不檢閱”中貴又言:“常見後說,在京師時呼太上為伯公,今上為伯父。後有二子:長曰殊哥,小曰青哥,早晚必有太子。今月十一日,想已冊立了當。中路又逢蓋天大王夫人韋氏,‘為我起居二帝及後’,餘無所言。”帝曰:“鄭太後已死矣!”言訖,上馬而去。
又日,有中貴坐庭下,使人引帝至庭下,言稱:“金國皇帝與皇後旨揮,許令將鄭太後、朱皇後同葬於五國城,官給棺木。”俄有人以擔荷二竹席,囊二喪,皆零落骨殖,複合取二木函殮之,葬於淺山之下。又以皇後恩澤,特放二帝因禁城中自便往來,不許出城。自此二帝間或出外,坐於市中民家,且話南朝事。民不敢答,但以供需少飲食而已。
一日,五國城新同知到,名曰瓜歐,自燕京來,乃一小胡,列侍妾數人坐庭上,召二帝至庭下詰之,賜酒肉,曰:“此地去燕京稍遠,可以保護。”自屏後呼其妻出拜二帝曰:“此女汝家人也。”婦人出拜,以衣胡服,二帝不能識之。乃雲:“記得父是今上官家,弟不知為何王名位。”自此稍得其夫婦相顧,頗緩拘禁。
或日,牌使至五國城,宣北國帝敕曰:“契勘皇後趙氏已廢為庶人,賜死。今瓜歐妻趙氏,是庶人親妹,及統國不律介妻,亦是庶人親妹,並令賜死!”瓜歐夫妻拜命訖,婦人泣下如雨,其夫亦淚下。牌使遣人以棒敲殺之,取其首去,且戒瓜歐,大哭數日不止。自此後複拘二帝如前,又戒阿計替善監視。且不知廢後之由。或日,阿計替得所聞事白帝曰:“先是肅王女為郎主妻,前日因妒忌已殺之;又以荊王女為妃,生一男一女,今已位為皇後。因在宮中與郎主奕棋,言語犯之,郎主厲聲曰:‘休道我敢殺趙妃,也敢殺趙後!’後泣下而起,衣冠待罪。金主怒不已,送入外羅院,即宮掖門所囚也。內侍雄喝利者又譖:‘後有私於人;又恐怨言,又與韋夫人密語殿內,言訖泣下;每月朔望,焚香南麵再拜。’似此言廿餘事。金主遂大怒,賜死外羅院。以至後族屬為燕京官妻十餘人,並賜死。故及瓜歐之妻也。”自趙後之死,上皇拘係日急,又慮朝廷不測,乃絞衣成索,經梁間,故欲自盡。少帝覺而持下,泣曰:“不可如此。且臣子不孝無道,致君父於若此。陛下求死,臣何容於世為萬世罪人矣!”監者知之,以湯飲帝。自此不能食者數日,雖便溺之往,帝亦從行。時賴監者阿計替寬容見勉,以不雲木煎湯饋之,雲:“此中無藥物,有疾者隻煎此木作湯飲之,自愈。”其不雲木者,初生無枝葉,暗地中生,城北最甚;天氣晴明,則掘地求之,色如枯楊柳,大小如筋,蔓延數十步,曲屈而生。上皇服稍定。又雲:“此木可以占病之吉凶,初次煎湯,數次之間,其木浮者,病即愈;沉者即死;半沉半浮者,病久不愈。”是日阿計替有疾,語不出口,昏點困臥。帝憂,以不雲木自煎泡,木果浮於湯麵如旋轉狀不止,持令阿計替服之,是夜出汗,遂無餘疾。
天輔十七年,宋紹興四年:二月十八日,金主歸天。立太子完顏亶為君,即位,改元天眷,有赦。
或日,春深,草木不甚萌茂,有一使到官府中,呼二帝至庭下,且言宣北國命曰:“新皇帝即位,已收得康王在燕京。趙某父子更移往均州,卻令康王入均州。即日發行。”五國城至均州又五百裏,路極艱惡。是日約行六十餘裏,日色已黑,路不可辨,狐狸悲嘯林麓間,微風細雨,大不類人,鬼火縱橫,終無止宿。地皆磽確,或有水澤,草莽蔽野,又有大林。涉水而過,舉足而行濘泥中,又為瓦礫所損,血流苦楚不能行。如此數日,隻見天色陰晦,若重霧罩人,其氣入口鼻中,嗽出皆成血。次行至一古廟,無蕃籬之類,惟有石像數身,皆若胡中酋長,鐫刻甚巧。阿計替曰:“故老相傳,此乃春秋時將軍李牧祠。不知建廟之因。”其像堂前有井,皆石砌,其麵好瑩如瑪瑙,深百丈,每漢盛則泉幹枯;胡盛,則井泉泛溢;以土石投之,則有聲如牛吼。其水又能治病,隨行之人,各於腰下取皮袋俯首就井中取水,水甚清澄,飲之甘美。二帝視神咒曰:“金主之威,井水可卜。傳聞九弟已遭縶縛,吾國已滅,未見的耗;若神有靈,容我一占以見。”乃白神曰:“吾國複興,望神起立!”帝之意,蓋為中國不複興,如神之不能立也,故不此祝,謾求之耳。良久,石像聞有聲如雷,身或搖振如踴躍之狀,眾視之,起立於室中,紋理接續如故。眾大駭。帝遽拱手稽首,父子再拜稱慶。
又行數日,值日夕陰曀,霧氣遮障,遂停於一小井市間。或見人人皆彼土人,擊鼓揚兵,仗旗執幟,牽土牛,上各坐一男一女,皆斷其首,以縛其牛背,流血滿身;其小兒首,用索縛於牛項下。雲往官府祝神去也。帝相隨至官府中,庭下鳴鼓,拔刀劍互相鬥舞,請神祝禱;亦有巫者,彩服畫冠,振鈴擊鼓於前羅列,血流布地。請為首者皆跪膝胡拜,言尤不可辯。少頃,就牛上取男女首於地,複碎其肉,列器皿中;又庭下刺牛血盛器中,其男女首乃於庭上梁間作聲如雷;有小兒三人,自梁棟中循柱而下,弓矢在手,跳躍笑語,皆毳衣跣足,近視之並有三口,取器中血舉而頓食之。其庭下鼓聲大作,逡巡食其半,鼓舞大喜,而不食,經趍於二帝前,拜伏如小兒見長著之狀,移時不起。禮畢,又欲回身走避,其小兒興身複升庭循柱,於梁間作聲如雷,不複見矣。彼處人言,數世祀神,未嚐見有此歸伏之禮。如此之敬,帝必天人也。遂以血並肉作食,以獻帝後。眾啖之而去。又數月,才至均州,帝與從行人移在泥地濕淖中居止,因此大困。
天眷三年,宋紹興六年:經夏及冬,上皇疾甚,不食旬日,不複有藥。彼中疾者,止取茶肭子啖即愈。帝亦進上皇啖之,味苦,及下咽喉,輒成瘡疾滿腹。帝自土坑中顧視上皇,則僵踞死矣。帝嗚咽不勝其慟。阿計替勉帝可就此間埋藏。問其俗,乃雲:“無埋瘞之地。死者必以火焚屍,及半,以杖擊之,投州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作燈油也。”語未已,隨即護人已白官中,乃引彼土五七人,徑入坑中,以水共貫上皇而去。帝號泣從之,隻至一石坑之前,架屍於其傍,用茶肭及野蔓焚之,焦爛及半,複以水滅,以木杖貫其屍,曳棄坑中,其屍直下至坑底。帝止之不可,但躑躅於地,大哭而已。亦欲投坑中,左右拽其裾,止之曰:“古來有生人投死於中,不可作油,此水頓清淨。”力止之。帝究其日月,乃天眷三年三月六也。阿計替與眾人促帝回甚速,帝哀悼日夜不已。
或日,有牌使到州,引帝至庭下,宣聖旨曰:“天水郡公趙某畢聞已死,其子天水郡侯可特與移往源昌州聽命。”帝聞之大哭。阿計替曰:“且喜!”帝曰:“何以為喜”阿計替曰:“此地去源昌州六百裏,卻是南北,若去燕京甚近。此乃郎主知上皇死,將大王移入近地也。”來日遂起發均州,行西南去。所行之路,皆平坦好行,非昔日往來之路。亦有人物居息。路傍閑花野草,皆青白二色合成一花。日夕所食,皆幹糧。自東京至此,跋涉已數千裏路矣。阿計替曰:“賴我隨行,若他人則大王已死矣。”又行五七日達源昌州,入城,見其邑甚壯,同知名赤黎喝,乃是阿骨打從兄弟也。引帝至庭下見之。謂帝曰:“汝是南朝少帝乎遠來辛苦!又聞父母皆死,北國皇帝推恩移汝在此,毋苦惱!”命左右以杯酒臠肉賜帝,同食於廡下。食畢,赤黎喝問帝:“汝年若幹,而頭白若此”帝曰:“某年三十六,而跋涉數千裏之遠,安得不頭白!”赤黎喝曰:“汝但安心莫優。”乃引帝出居小室,其中有床褥,但日夕所食粗糲。乃與阿計替同宿。
凡在源昌州居止經年餘。至天眷四年終,召天水郡侯趙某於源昌州南行至燕京。徭是抵鹿州、壽州、易州、平順州,所經行路皆榛荊大路,頗平易行。每州各有同知,間有遺帝衣服者,有饋帝飲食者,在處皆有之。或曰,至一路傍,有獻酒食者雲:“此地有神,事之最靈。每遇貴人到此,必先於夕前報之。昨夜夢中已得神報,言明日有天羅王自南北而來,衣青袍,從者十七人是。阿父遣來路上祗候,某等故以酒食獻。”阿計替並帝受之。帝謂曰:“汝神廟在何處”民指一山阜間,有屋三間處是也。帝與阿計替共往其祠,入門如聞人揖聲,若有三十餘人聲,眾人皆訝之。既至像前,視其神亦石刻,乃一婦人狀,手所執劍則鐵為之,侍從者皆若婦人。帝及眾人,皆拱手稽顙而已。既出門,又聞如三十人唱喏。廟無牌記,其人但稱將軍而已。阿計替曰:“天羅王者,大王知之乎”帝謂:“不知為何意。”阿計替曰:“佛經曾有天羅神。大王之身,必自天宮謫降也。”帝曰:“何苦多難”阿計替曰:“此定業難逃。”帝笑而行。
又一日,在途望林麓間有火煙起,及聞鍾聲,阿計替曰:“此必寺宇也。”及入寺門,見有石鐫二金剛,並拱手對立。又見胡僧出迎。遂登正堂,視神像高大,首觸桁棟;無他供器,止有石盂香爐而已。僧詰眾人之來,帝答:“趙某自均州及源昌州來,要往燕京去。”計替曰:“此乃南國天子,為北國所執,今往燕京見帝,路經此地,故來此少憩。”僧呼童子曰:“可點茶一巡與眾人吃。”時眾人與帝茶不知味十年矣。阿計替且思茶難得,燕京以金一兩易茶一斤,今荒寺中反有茶極美,飲其氣味,身體如去重甲之狀。及視茶器,盡是白石這為之。眾人中亦有更要茶者。二童子收茶器,及胡僧皆趨堂後屏間而去,移時不出。阿計替等將謝而告行,共趍屏後求之,則寂然一空舍,惟有竹堂後小室中,有石刻一胡僧、二童子。視其容貌,即獻茶者是也。眾人嗟歎。阿計替至寺前拜帝曰:“王歸國必矣,敢先為大王賀!自大王之北徙南行,蓋有四祥:一者妖神出拜,二者李牧興身,三者女將軍獻酒,四者聖僧獻茶。”帝亦微笑謂阿計替曰:“使我有前途,汝等則吾更生之主也,敢不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