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
序時常會收到這樣的書稿,被囑托寫叫做“序”的文字。老實說,絕大多數時候,讀到的文字都不是自己喜歡的,有時甚至是難以叫做文學的。讀這樣的東西,耽誤時間尚在其次,還常使自己正在進行的寫作中斷下來,重新拾起時,卻被不文學、不幹淨的文字破壞了感覺,重新開始變得相當艱難。
盡管如此,受到難以推卻的囑托,拿到新的文字,還是仍然懷著會讀到好作品的指望,帶著能看到作品背後那個人能夠寫作、並尊重寫作的期待來讀這些文字。但這樣的希望的確是非常渺茫。拿到歐陽明的這本小小說打印稿時心情也是這樣。於是,一直等到手裏新寫的一本隨筆集編得初具規模,另外的寫作還在等待開始的時間,才敢下決心來拜讀這本集子。
這個中午,我倚在沙發上,打開沉沉的打印稿,打算好就讀下去,如果讀不下去,就睡過去,休息一會兒。
讀過打頭的一篇《揮手》,雖然稱不上驚豔,睡意卻消失了。我坐直了身子,點一支煙,來讀這本小說。該篇借一種巧妙構思寫兩個老人至死不渝的友誼,有深情,卻又難得文字幹淨凝練。再一篇《空門》,寫佛門清淨地中的一個聰明和尚,一個並不想墮入凡塵而堅持與自己凡心進行搏鬥的人,終不免凡塵垢染,看起來平鋪直敘,但剪裁得當,短短篇幅敘述從容且不動聲色。接下來第三篇《尋找桃子》,又換一題材,寫一個成年人如何被喚醒了少年情感,事實殘酷,情感卻幹淨透明。第四篇,也是不錯的用心的結構。讀到此,才忍不住回到開頭,看作者的介紹,知道他從1988年就在刊物上發表作品,直到今天,仍然在業餘時間筆耕不輟。再看目錄,一本集子居然收入小小說有八十餘篇之多。點第二支煙,想,也許好的都放在前麵。於是跳躍一下,隨便翻一篇靠後一點的,是《老師的那本詩集》,有點簡單。再跳一下,又翻到一篇。寫中學的兩個同學,一個好成績,一個壞成績,好成績上了大學,當了老師,壞成績後來開了茶館,卻比當老師的同學掙得錢多。更加簡單,甚至有說教的意味,想,這廝終於露出馬腳來了。但前麵的幾篇已經叫我不舍。再讀這篇簡單的小說,想起當年流行過的話,叫做“做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同時注意文中所涉那些細節,知道這一定是作者早年的作品。早年,我們不都一樣是這麼簡單著過來的嗎?
於是,直翻到差不多最後麵,倒數幾篇中的一篇:《99號當鋪》。構思荒誕,上帝到人間開當鋪,這個時代的人們無所質押,便當出情感。上帝發現,人們抵押了那種叫做情感的東西後,沒有人再來贖回,終於隻好停了人間生意回去天堂。譏諷甚深,卻冷靜依然。挨著一篇,寫席卷這個時代各個角落的拆遷,卻借了當下流行的穿越小說的“穿越”之名,所不同者,不是要借穿越而逃離現實,而是對小人物命運之無力與無奈,做飽含同情的一聲長歎。再回頭想想《老師那本詩集》類似的作品,就不覺得淺顯,反而看到一個寫作者在小說中的成長——情感的日趨深沉,與文筆的日漸老辣。於是,我知道,寫這些文字並不是勉為其難了。又讀了幾篇,看見作者的認真。觀察社會世相的認真,結構小說的認真,對待文字的認真,所以,大部分篇目,都有相當的質量。其實,且不說小說寫得如何,或者作者將來會把小說寫得如何,但這份認真,如今的寫作中,已經越來越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