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孩提略事(1 / 2)

北方的清平小鎮。

天空是幹燥的湛藍,雲卷雲舒下,是平淡如水的日子,時光靜好,或悲或喜的痛苦和歡笑,左不過都是小巧玲瓏的。

清平鎮裏頭夾著個薛家莊,滿滿住的全是姓薛家的人,幾百年前是同一宗族,慢慢開枝散葉,幾乎霸占了整個清平小鎮。而這薛家莊裏頭,出了一戶望族,百年前這家裏人有人中過舉,做過官,是個書香門第。

這戶薛家,現在主事的人叫“薛名雋”,對詩文精粹頗有研究,在清平鎮一帶頗有清雋名望。早年在一家高級中學做語文老師,孜孜不倦三十年。退職後便賦閑在家,整日捧了古書徘徊翻閱,回憶一些恍若前塵的曾經舊事,頗多感歎一番。

北方的冬日,寒意深重,天色稍晚大家便都早早的睡了。薛名雋抬頭見窗外月色清湛透亮,十分的好,興致一時上來,便推門而出,乘興賞月。彼時夜空沁墨,而一彎銀月掛在空中樹梢頭上,流輝淡轉,雖有清冷,卻平添了幾分往日不見的嫵媚溫柔。

薛名雋不禁想起了已故多年的妻子。妻子去世已久,他整日忙忙碌碌耽於教書並無過多懷念,隻是近日清閑下來,反而常常思及妻子,覺得他平淡的人生裏多了幾分說不盡道不完的孤寂。

不知不覺間,隨著那一地如水傾瀉的月華,薛名雋走出了他獨居的小院,漫步穿過回廊,穿過幾重尚有零星燈火的院落,穿過花廳。

一路上,這古舊幽深的大宅子,仿佛漸漸鮮活起來,又有了百年前初建時的奢華與生氣。花廳前是一朵朵連綴的富貴海棠,一簇簇擁挨著的梨花桃樹。雕花梁柱。興盛之時繁花似錦。

回憶過後,闊大的花廳依然死寂,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仿似頗多幽暗黑魅,隱隱一股久遠的陰沉與黴味,在無聲中襲來。薛名雋抬頭,看見身側早已腐朽的廊柱,不知經曆了多少風雨糾葛,斑斑痕痕紋紋路路都在月光下清晰顯露。

莊子裏多數人家早已建了新式的小洋樓,隻有他還守著一座老宅不肯放下,他亦不知道他在執拗地等待些什麼。明明心裏知道,時代一去,已經不能再回來。

蒼然一聲歎,覺得風吹在臉上愈發刀割一樣,薛名雋便轉身踏著月光想回房休息,畢竟老了,比不得年輕時候。

剛邁出一步,薛名雋的步子便又生生頓住,不知是幻覺還是怎的,總覺得身後吹過來的風裏,似是夾著極低弱的哀哭聲。他屏住呼吸,又凝神聽了會兒,便又轉回身,走下花廳,大步穿過植滿了花木的院子,拔下門閂,“咯吱”微微的一聲,打開了大門。

迎麵便是一大捧清涼的月光當頭澆下,讓薛名雋霎時愣怔,風從麵前的巷子裏呼呼穿過,如深沉咆哮。而那哭聲兀自傳來。薛名雋低頭一看,就在他的腳邊上,一個被月白繈褓層層裹住的嬰兒正在風中無力地哭著。

似是在風中哭了很久,嬰兒原本白嫩的小臉被凍出了一層涼涼的紅暈,像是抹了淺淺的胭脂,把銀白的月光都氤氳開來。而那一雙如水的眼睛晶亮地望著他,竟慢慢停住了哭泣。

於是,薛名雋在他五十二歲那個月光如雪的冬夜,抱了一個臉色如胭脂的女嬰回家。

彼時,薛名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薛清,二兒子薛禛。而大兒子薛清又兩個兒子,老大成君今年六歲,老二成璧四歲,沒有女兒,見薛名雋抱了女嬰回來,沒有太多反駁,便答應把女嬰當作自己的女兒撫養。而二兒子薛禛有兩子一女,兩個兒子,老大成祥五歲,老二成福三歲,小女兒品硯,剛滿周歲。世道艱難,養個孩子不容易,薛禛是極反對薛名雋把這女嬰抱回來的,但薛名雋深覺與這孩子有緣,硬是留下了,他也無法。

家裏的女孩兒是“硯”字輩,這女嬰時常臉色如胭脂紅,薛名雋便取了個名字,叫“脂硯”。

脂硯三歲的時候,已出落成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成君成璧每天一下課回來,她就跟在他們身後笨笨拙拙地滿園子跑,“大哥哥二哥哥”不住叫喚,一路歡笑吵鬧,總惹得原本寂靜了多年的園子裏一片生機盎然。

原本薛禛不讓,但成祥成福慢慢還是拉了妹妹品硯也摻和進來,六個孩子奔跑追逐,上躥下跳,幾乎把整個院子吵得翻過天來。

薛名雋就坐在花廳下拿了扇子,或端了杯苦茶,靜靜看著被這一群孩子攪亂了的日光,微笑不語。仿佛整個大宅的昏暗衰頹都悄然退去,年輕襲上心頭。

脂硯五歲那年讀多首詩琅琅上口,薛名雋心中喜愛,一時又見她年紀雖小,但眉目間姿色已顯露出來,不由脫口道:“脂硯,爺爺給你取個小名兒,就叫濤兒,好不好?”一時薛禛從花廳前路過,本就惱薛名雋偏愛這個撿來的孩子,偏這個孩子又生得十分喜人,聽了忍不住一聲咆哮:“我們家要是出了薛濤那樣的風塵女子可還了得!”

薛名雋並不理會,他敬慕的隻是薛濤身上的才氣,便仍是一臉淡淡笑意,一手從筆架上取了支毛筆,一手拉了脂硯的小手:“濤兒,爺爺教你寫字。”此事老大並未言語,但見了脂硯仍是叫“硯兒”,倒是脂硯自己頗為喜歡,慢慢改口自稱“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