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3)

麥熟一晌,蠶老一時。昨日,濕漉漉、翠綠綠的麥粒讓正午的毒日頭一曬,熱烘烘的野風一刮,整片地裏的麥穗焦黃得不敢用手去觸摸。一股勁風掃過,眼看著麥粒從麥殼裏一一滾落下來,“刷刷”地撒落到了泥土裏,村人那個心疼呦。

由二從田間轉悠了一圈,心頭火急火燎的,逢人便說,能搭鐮了,能搭鐮了!說話間,“算黃算割”從頭頂上叫著飛過了,他抬頭循聲望去,有蜻蜓在高處盤旋,又想起了“蜻蜓高,曬地焦”的諺語,驗證了自己的判斷。

這樣想著,他加快了步伐,抬頭看見前邊一二十畝地的麥子已經倒伏。他咂了一下舌,心裏歎道:麥倒一把糠,穀倒一把秧,可惜,可惜。感歎之餘,不由心裏暗暗怪怨起去年不少人提出畝產要達萬斤的倡議來,不然村人下種時咋會下了比過去多幾倍的種子。麥子一稠,水地再一澆灌,大風一吹,不倒伏才怪呢。看似好意,適得其反,真是糊塗。

置身這金色的海洋,想著一日複一日,一季複一季,一年複一年的日月,一種說不上是激進還是頹廢的心情頓生,由二禁不住吟誦道:

鏡子那個明喲,

白發那個亮,

哪達敢會鏡子的麵喲,

撲踏撲踏地裏轉,

問一聲路邊邊的青青草喲,

好指望該在哪達尋呦?

撲踏撲踏找呀找唷,

紅衫衫女子的歡歌笑語喲,

牽著“算黃算割”的呼喚,

一路攆著麥浪跑,

臊得我的心窩窩裏好歡暢唷。

由二不覺跟天命駕的馬車碰了個正著。他見天命已到了自己跟前,忙閃身向路邊躲去。天命刹了車,一躍身“嗵”地跳下馬車,笑哈哈地對他說:“由二叔,你今兒沒出去……”天命做了一個敲打的動作,意思是沒給誰修東西。

“麥都搭鐮了,我還跑啥哩!”

“那些壞東西可給誰修呀?”

“誰愛修誰修去!”

“那,你這是去阿達呀?”

“我隨便溜達溜達。順便看一看咱隊裏誰家的鐮需要磨磨。”

“到底,還是離咱隊裏人心近!”

“那當然,胳肘拐拐總不能往外拐嘛!天命,你說,是不是?”由二一副老頑童樣,“哦,對了。你這兩次去北京,給咱藏鳳巷把臉麵撐了!叔都為你感到自豪呢;你爸,還有楊財東都會為你感到高興的。”

由二叔不提這事也就罷了,一提,天命還真有點後怕。先不說那些旱地,祖祖輩輩幾千年都過來了,可到自己這一代,就非要用水澆地不可。單說那幾百畝旱地種啥不長啥有多可惜。每料莊稼成熟時,眼看著水地的莊稼金黃金黃的一眼望不到頭,它卻幹枯瘦小得讓人心焦。自古有多少先輩的多少好漢,不止一次奢望著,將溝對麵那奔流不息的石川河的河水,跨過百十米的深溝,引入饑渴了幾千年的荒地裏。每一次艱辛的嚐試,都成了徒勞。一次次希望變成了一次次失望,最終變成了絕望。

多少鐵杆硬漢都沒人耍二杆子。天命不顧英子和英子娘的再三阻攔,想出了一個沒人能想出的法子,通過用四五根鐵絲做的懸橋,像當年紅軍勇士飛奪瀘定橋一樣,從兩座溝崖之間架起的鐵絲浮橋上,冒著隨時可能被摔死的危險,在全隊人提心吊膽的助威聲中像耍雜技一樣,一點一點地把龍一樣長而沉重的引水黑皮管從溝這邊的石川河裏,牽引到另一座山頭上的大片旱地裏。這一工程天命幾乎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他是在太陽還沒升起就開始架設的,伴隨著自己影子的變化像蝸牛一樣慢慢前行。等太陽落山時,他還有十幾米遠呢。這時,他已經太累了,甚至擔心自己支撐不下來,再也看不見第二天升起的太陽。當他站在劇烈晃動的高空歇息,無意舉目望見遠處高牆上,依然清晰可見地寫著毛主席語錄的大幅標語:“水利是農業的命脈”時,又憋出了一股子蠻勁,它激勵著自己像抗美援朝那時一樣,繼續向前了。

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天命終於將黑皮管子架通。他疲軟地攤在了荒地上,禿子連忙讓廣富和大狗倆扶天命,他倆弓下腰試了幾次,竟沒抱起來。

福娃站在一旁急得一邊跺腳,一邊來回不停地轉圈圈,嘴裏還念念有詞地叨咕:“我早就說了,你們就是不信。臨畢了,天命可不敢再有個啥三長兩短。”

禿子這會兒本來就很擔心,讓福娃這一咋呼,氣就沒打一處來。沒好氣地嗬斥道:“都這會兒了,你毛焦哩?快避遠些。一天竟添了亂咧!”

老倔頭一見,讓他們不要再吵吵,他知道天命著實不行了,得靜靜躺一會兒。老倔頭叫禿子讓全村人先回,自己和由二陪著天命。

一直躺到星辰漫天,兩老一少這才一搖一晃地往村子挪去。一路上,老倔頭嘴裏隻重複一句話:“天命,你小子,驢日的,真膽大,膽真大!”由二嘴裏卻不停地念道:“嚇死人了,嚇死人了。這下好了,這下好了!”

過後,天命每每想到他的創舉,想到他引水上塬的工程,不免要出一身冷汗。因了這一超群和無畏,他才有了這一難得的機會。他不是為這一殊榮鋌而走險的。是為讓更多人不再挨餓而冒險的。不管人們給了他怎樣的殊榮和讚譽,那都是過去的事,不值得炫耀了。

想到這兒,天命由不得仔細打量了一下由二,果然像那麼回事:麵前的由二叔瘦巴巴的肩膀上扛著一條長板凳。板凳上掛著一個帆布袋子,袋子裏裝得鼓囊囊的,從露出的縫隙看,有開鐮刃子的起子,有不少未起的新鐵刃子。板凳頭上鑲著一塊磨石。一看就知道今沒去修鎖,是專門來磨收麥鐮刃子的。天命欣喜地說:“好啊,我叔這服務蠻周到嘛!看來我這個民兵代表是不能跟你比啦!”

由二聽天命一誇,拍拍肩上的板凳,又搖搖其他家具,樂滋滋地說:“那還能有假。你看叔這家具,比起你發的那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咋個向?我呀,還是上門服務,毛主席不是號召各行各業都要支援‘三夏’麼。我自然也有一份。”他停下來湊近天命壓低聲說:“這會兒,你說我還敢不務正業,搞副業掙錢嗎?”

“也是,也是!可我那槍,哪能跟你的家夥比呢,充其量能打隻野兔。”天命讚歎道,“由二叔,你以前可從沒這樣不務正呀!”

由二擺擺手,忙讓天命打住說:“那是過去,如今,眼還得放亮些。你說是不?你這個小崽娃子!”說著,用手指了指天命的腦門。

說完,由二像是想起啥似的問天命:“哎,最近……英子娘可好?好長時間沒見她出門了。”

“托你的洪福,她能不好嗎?”

“這種女人,難得呀。”由二說著徑直朝前走去。

天命見他一搖一晃,頭不回地走了,才甩一下馬鞭,喊一聲:“駕”,馬車一溜煙朝麥場飛馳。

天命是理解由二的。由二從小跟英子娘就很熟,從見她的第一麵起,就喜歡上了英子娘,怎奈家境貧寒,不敢高攀。自己做了上門女婿。媳婦是個半聾又啞自身難顧的癱癱子。他自愧不如,耳聞目睹的一切無時不讓他心動,尤其是楊財東被黑四槍殺後,這種感情驟增,又無可奈何,隻能繼續暗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