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娘沒承想天命這小子,除了自己的女兒還有三四個女娃子纏著,煎熬人的竟不是自己夢到的那些個俏女娃。
然而,她對天命這心尖尖,反而越發地心疼和牽掛了。
英子娘的這個夢做在天命去抗美援朝後第四年,一個夏秋之交的夜晚。白天女兒英子又一次傷感地談到早年訂娃娃親的男人天命後,英子娘條件反射地做了一個自己最不願做的夢。這樣稀奇古怪的夢,在天命離開藏鳳巷後,已不是第一次。雖說她一向不信夢,但對這樣的夢,她還是表現出了極大的敏感和恐慌。
她從未把這樣的夢告訴過自己的女兒英子。
這是一個山花爛漫、春光明媚的日子。天命跟一位妖豔的姑娘追逐著、嬉鬧著。他們時而在天堂,時而在塵世。天際之中,姑娘腳踩朵朵白雲,輕盈地飄遊。遠遠望去,她身著華麗的盛裝,裙帶飄逸宛如嫦娥奔月。天命也時隱時現,一路狂追。不一會兒,兩人又雙雙奔馳在一片茂密的森林裏。林中樹木參天,遮天蔽日。各種野獸悠然自得地在花草叢中遊蕩,每到一處,各色動物四下逃竄,一片驚慌。一群粗壯狂野的人,在野獸包圍的林中覓食。姑娘毫不驚慌,依然挽著天命的手臂,像入無人之境,悠閑漫步。忽然,兩個人竟各自騎在了一隻老虎和一頭獅子身上,飛奔起來。英子娘不由為他們捏了一把汗。眨眼的工夫,他們又飛上了藍天。從一座山梁上掠過。這裏山勢嵯峨,狀如月牙,石窟眾多。山巔有石洞書聲、靈湫夜月之美景。山中有王石洞、玉女洞、仙人洞、古峰洞、西女洞,深不可測。山上有泉水一眼,不涸不溢,靜夜良宵,澄潭映月,淙淙泉聲在獵獵鬆濤中傳唱。見此,英子娘似乎感覺這裏極像村子北塬上的月窟山。她來不及多想便跟隨他們進入洞中。洞內,與外麵迥乎不同,宛如宮殿一般,富麗堂皇,溢彩流光。裏麵聚集了好幾百人,有一位王爺打扮的老者,正興高采烈地在念經;聆聽者激情滿懷,歡呼聲此起彼伏,一派節日景象。此時,天命和那位姑娘被一群達官貴人簇擁著,兩人的臉上綻放著幸福的微笑。不一會兒,有人宣布婚禮開始,兩位新人閃亮登場。接著,天命手挽著姑娘的手臂,並肩邁步,款款而行……英子娘一見,怒發衝冠,她恨眼前這個忘恩負義的年輕人。她暗想,既然你在我丈夫臨終前答應了和我女兒英子的婚事,你怎麼也不能舍義拋下我們孤兒寡母再獨享你的榮華富貴。她絕不能讓他的陰謀得逞。她這樣想著,便上前理論,想要揭穿天命這個偽君子的麵目,昭示天下。然而,英子娘爬了幾次也沒能爬起來,越是爬不起來,她越是憤懣和焦急。
此刻,女兒英子當年的遭遇又在她眼前浮現。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那天,整個楊宅被土匪包圍,槍聲大作,喊殺聲一片。英子娘的第一反應就是先把自己的寶貝女兒英子藏匿起來。
此時,丈夫已帶領所有家丁爬上閣樓,與土匪接上了火,正打得慘烈。英子娘顧不了丈夫,忙拉著英子往地窖裏跑去。地窖有五丈深,三丈寬,這是丈夫偷偷修築的,為的是儲放一些值錢的、久置不壞的東西,必要時,隱藏老弱病殘,危急避風之用。建造時,楊財東沒把它放在主屋下,而建在了一座不引人注目的廈房底下,在院外很遠處的一塊墳地有一個出口,一般人也不會在意。出口不遠處是一條馬路,正好通往陝北。楊仁善曾經在這個地窖裏掩藏過不少地下黨人,並將他們安全地送往北方的革命根據地。
英子娘安頓英子時,再三叮囑她不管出啥事也不能出來,尤其在槍聲未停之前。說完,英子娘返身出了門,讓英子在裏麵把門插死。
英子娘跑到院子,急忙四下裏找丈夫。此時,槍聲已稀疏了許多,半天才“啪”的一下,像大雨剛停,有零星雨點滴落在樹葉上一樣。盡管如此,在黑洞洞的夜裏,依然讓她心頭為之一顫。來到堂屋時,她發現丈夫已被人捆了個結實,渾身是土,血流滿麵。隻聽一人在灰暗的油燈下,用陰森森的腔調質問道:“慈禧當年賜給你家的祖傳寶珠藏在哪裏?”那人這樣重複了幾遍也沒見回音,他便提高了嗓門,近乎怒吼似地喊道:“你這個老東西,長著耳朵出氣呢,聽到沒,那寶珠在哪裏?”
此人在家排行老四,因殺人如麻,當地人稱他黑四。黑四嗜惡,勾結官府殘害地下黨,可謂十惡不赦。
“呸,你能找見麼,甭問我!”
黑四湊近英子爹,咬牙切齒地說:“你給北邊送人、送物,甭以為俺們不知道,要不是你有兄弟曾為黨國賣命,你早就像那些地下黨一樣被老子宰了好幾回了。你以為俺隻是來找珠寶的,要找我早就找了。今兒俺來是跟你算總賬的。說吧,咋個結法?甭以為俺們完了,你們贏了,俺們活不成,你也甭想活。今兒你可給俺想明白了,別不識抬舉裝英雄!”
“呸,狗屎,你賊驢也識相點,如今就要解放了,你過去做了那麼多禍國殃民的事,如果不改邪歸正,繼續作惡多端,到頭來,不會有好下場。”英子爹怒斥黑四道。
“這你恐怕管不了了。誰先死,誰後死,今個就要見底了,你我可能都不見得能候到那一天了!死到臨頭的人了,甭做白日夢了!”說著,將槍頂在了英子爹的腦門上。
“甭急。”正在這時,英子娘大喊一聲跨上前去,幾個土匪一擁而上將英子娘雙手反綁。黑四一看,嘿嘿竊笑了,他擺擺手,示意土匪們把英子娘鬆開。
“看來,你們今兒是專來殺人的,那就先把我殺了吧。”英子娘毫不畏懼地說。
“殺你?不、不、不,俺從不輕易殺女人,隻強暴女人。”黑四圍著英子娘繞了一圈,突然停下來,陰冷地說,“姿色不錯,就是老了點。”
“呸,黑四,你積點陰德吧。”
“沒人讓俺積呀,俺從娘肚裏出來,就這賊勢。咋哩,看不順眼?”說著對著英子娘就是一巴掌,“你敢以這口氣對俺胡言亂語,從小俺媽都不敢這樣教訓俺。”
看著英子娘眼角的血慢慢流到了嘴角,英子爹快要崩潰了,他掙紮著向黑四撲去,想用頭頂他。黑四三躲兩躲,就勢一推,將行動不便的英子爹一下子撞在了桌凳上。
這時,英子不知啥時突然從地窖裏奔了出來,她衝上去,一把將父親扶了起來,並轉身慢慢地將父親護在自己身後。
“哈哈,這下有熱鬧事幹了。”黑四說完,慢慢向英子撲去。
英子爹和英子娘幾乎同時將英子擋在了他們的身後。
“咦,有味。”黑四說完,奮力將兩人撕挖開,大喊道,“來呀,把這兩個死鬼給俺看住,甭讓他們壞了俺的好事。”說著,一把將英子拉在了懷裏,用手拍拍英子的小臉,然後仔細端詳了一番,“不錯,你真是及時雨,既然送上門了,俺可就不推辭了!”接著,便將英子按倒在方桌上,不顧英子的求饒,三下五除二,便將英子的衣服扒了個精光。頓時,整個屋子充斥著英子掙紮的哭喊聲……英子娘不忍目睹,又無可奈何,一下子昏了過去。
想到這兒,英子娘愈加憤怒了。她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把天命給揪回來,還女兒英子一個公道。她猛一用力,隻聽“咕咚”一聲,睜開眼竟發現自己摔到了炕底下。她用手摸摸自己濕漉漉的臉,感覺渾身汗津津的,這才弄清楚自己剛才做了一場夢。
在英子娘做這場怪夢的當天,天命正和一位年輕漂亮的朝鮮姑娘依依惜別。第二天,他便和戰友們一起,從抗美援朝的前方凱旋了。
次年早春,一個暖洋洋的清晨。天命駕著馬車,迎著冉冉升起的太陽,一溜煙從鄉間小道疾駛向縣城,身後是他粗獷而深情的歌聲:“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天命感到奇怪,回來好一陣子了,他自己似乎仍舊沉浸在剛剛回鄉,全縣人民夾道歡迎他和戰友們凱旋的喜慶和榮耀氣氛裏,即使後來自己獨自一人外出,也一直被追捧。
走在街上,天命迎麵碰上四五個妙齡少女。可能是天命的帥氣吸引了她們,打老遠,她們就對著天命比畫著,羞怯地私語著。其中有一個女孩特別引人注目,天命打眼一看,就喜歡上了她。她不僅個頭高挑顯眼,人也長得白淨俊秀,從天命跟前走過時,竟對著天命欣喜地打招呼說:“我見過你,你就是從抗美援朝剛剛立功回來的英雄。”
“為了自己的心上人,人家連官都不做,回鄉務農了。”一女子接著說。
“快對了吧!他才不是為那呢!我聽他村上人議論說,他是為了人家婆家的寶珠才放棄城裏的工作不幹的。”另一女孩不以為然地反駁說。
“不管你們咋說,反正,我就是喜歡他。”那個女孩像是對天命說,又像是對同伴說。說完,她故意揚起頭,對著天命莞爾一笑,然後,歡快地一蹦一跳地走開了。
女孩叫上官秀青,這一年她在不遠的鄰縣上高中。那日,她恰巧趕上天命從抗美援朝前線歸來。這天,她來富平縣城是為趕集。
女孩走後,天命整個人雖駕著馬車,心卻早已有些魂不守舍了。異常奇怪的是,他竟然不知自己稀裏糊塗駕著馬車是如何從縣城的繁華鬧市穿街而過,又如何迷迷糊糊踏上回鎮之路的。
此時,不遠處的田間,鋤草的村民們像一群大雁排成“一”字形,並肩向前,個個臉上陽光般燦爛。他們一邊揮舞著鋤頭,一邊指手畫腳地相互調侃著。打老遠看,可能是有人說了葷話——有人拄了鋤把傻笑得直不起腰;有人止不住樂幹脆扔了手中的鋤,捂著肚子倒街臥巷地圪蹴在了地裏,哽噎得幾乎笑不出聲;有人掄起鋤頭,手卻不聽了使喚,一下子砍在土裏隱埋著的石頭上,“哎呀”一聲鋤頭一晃,砸在了自己的腳趾上,疼得直抹眼淚。
這時,組長禿子粗喉嚨大嗓子地嗬斥道:“瞎胡鬧,你們看太陽都一竿子高了,還沒鋤下半壟地呢,淨諞了閑傳啦!”大夥像是沒聽見似的照舊該鬧啥鬧啥,隻是稍稍收斂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