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熹宗天啟四年三月。日本國長崎郡。
按照正常年份,此時的長崎,春草抽芽,枝頭吐翠,連日本國的象征——櫻花,也都含羞露紅待放了。今年卻是陰霾不散,滿目枯黃蕭索景象。一個慕府兵丁,手敲大鑼,沿街叫喊:“眾華商聽真,長崎知府有令,凡華商者一律增稅二成。”
長崎郡城南,有座中等宅院,華麗別致,雜揉了中、日建築。宅主名叫鄭芝龍,今年二十四歲,長得豹頭環眼。此時,他正在後廳和另十七位華商,商談要事。其妻翌川夫人,坐在前廳觀風察情。
鄭芝龍把雪亮單刀按在桌子上,環眼逼人,言道:“不久前,已苛我華商二成重稅。現在,又要再加二成,十之獲利,得交出四成之重。長崎知府此舉,實乃見我等與中土貿易收入,甚為豐厚,眼紅心急,想用此重利盤剝壓榨之法,把我等趕出日本,由他們壟斷海上貿易。我等就是讓步,他也會步步再逼。”
其他華商也都齊聲言道:“隻是不知如何應對?”
鄭芝龍低聲言道:“今晚半夜,我等十八人,殺入知府內衙。把刀按到他的脖子上,迫使他收回特課華商的稅令。”
就在這時,忽聽到門外有人走動。鄭芝龍已單刀在手,閃到門後,低聲喝道:“何人!”
家人張三,捧著茶杯走進來,言到:“夫人特命小人前來獻茶。”
鄭芝龍冷冷言道“你去吧。”
張三諾諾而去。眾華商願隨鄭芝龍起事。
鄭芝龍言道:“明天一早,我就去知府,明為送禮,實則打探府內路徑。回來後,通知列位集合時間和地點。”
眾人道聲:“好!”各自散去。
鄭芝龍送別華商,回到內室,見翌川夫人正在繡製一件小衣服。上邊一個月亮和一個太陽。底部大海茫茫,魚兒躍水。隻是魚的眼珠還未繡完。
翌川夫人伏到他的肩膀上,言道:“中國大陸好比太陽,台灣等環繞大陸的島嶼,正是一輪彎月形狀。”
鄭芝龍撫摸著妻子隆起的肚腹,動情言道:“在這大海兩側再繡上兩片茂盛無際的森林。”
翌川夫人一時不解,眼中帶問地看著鄭芝龍。
鄭之龍端莊言道“森林者,象征我鄭家世代興旺,如長生之木,蔭天之林。”
鄭芝龍說到這兒,看見窗外陰影晃動,隨即追出門外,又是家人張三。
鄭芝龍麵帶慍色:“你來作甚!”
張三躬身回答:“稟老爺,是夫人要我在院內巡視,以防不測。”
翌川夫人走出房門,點頭證明。
鄭芝龍回到內室,不悅言道:“我已再三吩咐。除了你本人,任何人都不得知道。”
翌川夫人趴在鄭芝龍肩膀上,溫柔言道:“張三父母早亡,自中土流落到日本,倍受倭人欺淩,決不會背叛。夫君放心就是了。”
鄭芝龍憂慮言道:“我鄭家在這長崎首富無愧。但是,這裏是日本。我們的家在中土哇。異國它鄉,虎狼之地。不過,即使今晚長崎知府知道了我們的密謀,也不會動手抓人。一定要在明天晚上,在府內埋伏眾多兵丁,當場把我等抓獲,以便證據確鑿。睡吧。”
早起,勁吹的東北風,忽然轉向,刮起和煦的西南風,帶著暖暖的春意。鄭芝龍攜帶貴重禮品,拜見長崎知府,品茗相敘。鄭芝龍再三懇求知府取消增稅令。
知府冷笑言道:“你們中土占舉世之富十之有三,區區小稅,九牛一毛。決無半點商量餘地。”
鄭芝龍帶禮而至,本來是為了探明知府內路徑。就裝作無耐的長歎言道:“哎,身在他鄉啊。在下想在近日擴修宅弟,為居日本之長久計。聽說知府內宅頗具特色。懇請知府大人,容在下到內宅觀看一番,盡得精妙。”
知府早已得到張三密報,決定今天晚上,在府內將十八名華商盡皆拿下。聽鄭芝龍要看內府,就明白了他的真實意圖。逐將計就計,帶鄭芝龍來到後院。
通向後牆外有一角門,其門竟然虛掩。鄭芝龍見此情形,大吃一驚。但是,他乃刀尖上滾過來的人。瞬時之間,就鎮定下來。笑道:“知府大人真是粗心。如果賊人從此而入,如同進入自己的家一樣啊!”
知府裝作頓時醒悟的樣子,馬上召來衙役,斥責言道:“如此粗心,立即鎖牢。”
那衙役順手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鎖頭,鏽跡斑斑,非常熟練地“哢嚓”鎖上。
鄭芝龍已汗透衣衫,神色卻依舊坦然。用手帕擦去額頭汗水,隨口言道:“這天氣,說變就變,忽然轉暖,不勝悶熱呀。”
知府也打著“哈哈,”言道:“是熱。”
鄭之龍回到家裏,哪裏還看得見張三的影子。
翌川夫人言道:“適才,張三說是他有一個親戚,染上重病,要去探望,我就讓他去了。”
鄭芝龍就把在知府宅內所見之狀,告訴了翌川夫人。
翌川夫人還有疑惑,言道:“不會吧。”
鄭芝龍頓足言道:“夫人,你想啊,知府的後門,怎麼會不鎖。那衙役的口袋裏,怎麼會裝有鎖頭。此乃欲擒故縱之術呀。”
翌川夫人方才悔之不迭。言道:“這可如何是好?”
鄭芝龍久久地握著翌川夫人的手,眼含熱淚,言道:“我十八人立即起船,出走東瀛。知府手裏沒有真實憑據,對你和眾位華商家眷,也沒有什麼辦法。隻是我不知何年,才能再回長崎了。請夫人多多保重。”
翌川夫人緊握著鄭芝龍雙手,熱淚橫流,言道:“給我們的孩子取個名字吧。”
鄭芝龍隨口言道:“不論男女,都叫鄭森。森者,三木鼎力,是為莽莽山嶺,浩瀚林海,生機勃發之意,祝我鄭家成就海上霸業。”
翌川夫人哭訴言道:“妻不要什麼海上霸業,隻要郎君一俟時機成熟,就來接妻兒回國,骨肉團聚。”
鄭芝龍咬牙切齒,恨恨言道:“請夫人放心。遲早有一天,我要讓長崎知府,親自禮送夫人回國。”
鄭芝龍從懷裏取出一塊新疆和田夜光玉硯。那玉硯上的紋理,呈日月、山水、彩雲、海浪,十分清晰,栩栩如生。翌川夫人已無語可訴,隻是默默流淚,把玉硯收起。
鄭芝龍又從懷裏取出兩隻玉鐲,鄭重的放到翌川夫人手中,言道:“這是用一整塊新疆和田玉雕成。價值連成。如果森兒大了,有了意中人,就用其中的一隻作為定情之禮吧。”
當晚,翌川夫人生下一男,取名鄭森。
二
七年後,明崇禎四年。
那年,鄭芝龍從日本出逃後,做了海盜。先後消滅了日本至台灣,直至暹羅海域中的數股海匪海盜,成為名聞東南海域的海上霸主。被崇禎皇帝禦封為福建遊擊大將軍,總理東南海防事務。
此時,鄭森已經七歲。長相全不像鄭芝龍豹頭環眼,其勢逼人。與其母親翌川夫人,則十分相像,文靜白晰,彬彬有禮。每天,翌川夫人都教她熟讀中土之文,研墨習書寫字,練習武藝。
這一日,鄭森讀書勞累,就央求翌川夫人,準許他到海邊拾貝挖沙玩耍。翌川夫人囑咐他快去快回,千萬不要惹事生非。
長崎海灘大都陡峭如刀,隻有幾處沙灘鋪就。間或有幾多卵石點綴其中,甚是好玩兒。沙灘上,早已有數十個日本兒童正在玩耍。鄭森找一處偏僻之所,用貝殼擺成陣勢,攻城設防,殺得難解難分,玩得甚是開心。
不知何時,身邊已站著一位衣衫破舊,個子與鄭森相平的少年,觀看鄭森玩耍。鄭森見是華人少年,心生好感,約他一起玩耍,煞是情投意和。忽然,背後傳來一陣日本孩童的哭鬧聲。舉目看去,那孩童衣著華貴,頑劣刁潑,乃長崎知府的公子。地上趴著一青年華人。知府頑童把仆人當馬騎,已在沙灘上爬了幾十圈,直累得大汗淋漓,手麻腿軟。
頑童尚未玩夠,還要再騎。仆人四處看去,見舊衣華人少年與鄭森正在玩耍。就跑了過來,扯住舊衣少年,要其當馬騎駕。舊衣少年哪裏肯依,拚命掙紮,隻是人小力薄,即刻就被仆人按在沙灘上,抱起頑童就往其背上放。
華人不是狗!
鄭森怒火中燒。拾起兩塊石頭衝上去。朝那頑童喝道:“滾下去!不然,我就砸死你!”
頑童見鄭森手中石頭尖利,嚇得乖乖地從舊衣少年身上滾下來,坐到沙灘上,手蹬腳踹,耍起潑來。那仆人怒氣衝衝,揮拳要打鄭森。鄭森舉石相迎。
正在這時,翌川夫人見鄭森久不歸家,就尋到海灘上,見仆人要打鄭森,猛然喝道:“大膽張三,竟敢對舊日主子耍起威風來了。”
這仆人,正是七年前,鄭府家人張三。因舉報鄭芝龍等十八華商有功,被長崎知府收為差役。近來,他已經聽說,鄭芝龍被封為明總理東南沿海的遊擊大將軍,遲早要來日本,迎回家眷,雪洗當年被逼逃亡之辱。每日裏心驚肉跳,怎麼還敢再冒犯鄭芝龍的兒子。趕緊施禮道歉:“小人實在不知是貴公子,萬望漱罪。”
翌川夫人瞪了張三一眼,領著鄭森就走。鄭森看著舊衣少年,眼神淒楚,孤立無助。就跑過去,拉住他的手,言道:“走,到我家去玩吧。”
那少年正怕鄭森走後,再遭淩辱,就隨鄭森母子離開海灘,來到鄭森家裏。得知,這少年乃附近漁村一華人漁民之子,叫肖德明。
此後,肖德明經常邀請鄭森到海邊玩耍。有時,還駕著小船,在近海處蕩遊,習練海上武技。過了一段時日,鄭森一連幾天,都不見肖德明到海邊來玩兒,心中甚是想念。就循著肖德明常來的那個方向,向肖德明所住漁村找去。
到了漁村,聽見從村莊之外,孤零零的一座院子裏,傳來肖德明的聲音。鄭森興奮地跑了過去。滿院子掛滿了漁網,正在涼曬。肖德明正陪著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女孩,在漁網之中鑽來鑽去,玩得煞有興趣。
那小女孩穿著一身綠色素花的衣衫。瓜籽型的臉蛋兒,兩隻眼睛笑意蕩漾,配著勻稱的鼻子和薄嘴唇,非常漂亮。鄭森也來了興趣,悄悄地鑽進網架裏,迎麵擋住小女孩兒。
也是那小女孩兒追得太急了,把鄭森緊緊抱住,叫著:“捉住了,捉住了!”待定睛看清是鄭森時,嚇得撒手就跑,喊道:“哥哥,哥哥……”
肖德明從網架後邊轉出來,見是鄭森來了,非常高興。上前拉住鄭森的手,又拉住小女孩的手言道:“梅蓮,這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的鄭森哥哥。這是我的小妹梅蓮。這些日子,父母出海打漁,我在家陪著小妹。”
鄭森言道:“這回好了,以後可以經常到你家來了。”
肖德明連說:“好,好。”說著,拉著鄭森走進漁屋裏,從牆上取下幾塊魚幹。言道:“父母捕魚未歸,沒有鮮魚招待,甚是抱歉。”
鄭森言道:“你我同為中土之人,還有啥客氣的。”
三人一齊動手,把那幹魚燉好,倒也香氣撲鼻。鄭森嘖嘖稱讚。
肖德明頗為自豪地言道:“若有剛出海的鮮魚,就在海灘上,升火烤得焦嫩透熟,那才叫有味呢。”
鄭森連聲說好。就要到海邊去釣魚燒烤。
肖德明舉手向天邊看看,言道:“西天一抹黑雲,要下雨了。你趕快回家去吧,改日天晴也不為遲。”
鄭森剛回到家裏,外邊就雷聲大作,暴雨傾盆而下。
過了幾日,天晴日暖。鄭森向母親要了一些衣物,帶到肖德明家中,展開一件中土上等蘇州刺繡衣褲,親手給肖梅蓮穿上。肖梅蓮自小家境貧寒,少有新衣,穿上這樣華麗的衣褲,高興得直跳。
肖德明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釣竿和魚餌,來到不遠處海邊的一塊背風之地,垂下釣竿。不多時,肖德明和肖梅蓮都釣上幾條海魚。鄭森卻怎麼也釣不上來,氣得他直跺腳,言道:“這海魚也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