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這一年,就是春上天氣騷怪的這一年,五月,山上的冰還沒有融化的意思。冰像鐵打的圍桶,冒著殘忍的、堅定的藍光。這一天,下了一場凍雨,把我爹餘大滾子隔在了山上。那場雨可真是無情,下在身上,立馬讓衣裳變成了硬殼殼;下在臉上,一抹,全是冰渣子,就好像下的是碎玻璃;我爹正在山上挖竹筍——竹筍埋在山縫裏,紮得很深,還沒出頭。他挖著竹筍,雨就下來了。我爹餘大滾子一下子從火熱的身子變成了個冰疙瘩,心髒停止了跳動,就跑呀跑啊,跑到一個岩屋(洞),就想,我今天必死無疑了。可走進去,卻聞見一股敬佛的香味,就像進了寺廟,就像有菩薩住在裏麵一樣。他知道是什麼——好久沒聞見這樣的香味了,是燒過香柏的香味;香柏就像神仙家的火塘。我爹餘大滾子就打燃火機,一照,果真有些香柏的碎屑。不是有些,而是很多,越往裏走越多,還有一堆熄滅了的餘灰。

“好啊,有人在山上偷香柏!”那個偷樹人竟敢把國家二級保護樹木砍了,在這山洞裏砍成門方偷運出去,膽真大啊!——香柏砍了就去熬一種香精油,然後走私偷運到美國,去製一種名貴的香水。這些年打擊了一批又一批,可還是有人鋌而走險,膽大妄為。

關於香柏的來曆我爹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他要把火燃起來,要救命,救自己的命。他就去燒那香柏的木屑。就算香柏是剛剛砍死的,可香柏含滿了油脂,幾下鼓搗就燃了。我爹看著火升起來了,不管是香火是臭火,隻要能救命,就是好火。我爹看見了火,就像幾十年前的窮人看見了共產黨,溫暖得呻吟起來:哎呀,哎呀!哦嗬,哦嗬!……這時候,心髒恢複了跳動,血氣躥上了臉龐,從一個死鬼變成了人類,從一個凍得像根樹棍子的人變成了一條軟綿綿的大蟲。望著親愛的火,火的形狀五花八門,既不像人,也不像牲畜;既不像我們望糧峽穀的某一處村莊,也不像田地、田地裏的莊稼。可是——

我爹堅稱那一天他在火裏看見了菩薩,看見的是觀音菩薩和大勢至菩薩——這兩個都是女菩薩;兩個菩薩瓜子臉,小鼻梁,櫻桃小嘴糯米牙,柿餅發髻,脖子白溜溜的,手指細尖尖的。

我爹在暖暖的火堆裏看見了望糧山人從未見過的菩薩。他先是將衣裳脫下來烤幹爽了,發白的洋布褂子終於又露出了本色,泥巴一塊一塊因幹脆後往下掉,那火就像無數隻有形無形的手,直往他身子上摸,摸臉,摸頭發,摸胸前,摸後背;那火的手加了那香味——檀香味或是別的洶湧香味,異常幹淨濃烈柔軟的香味,就像一陣陣女人的體香,一浪一浪撩撥他。

我爹可能是想起了被他打跑的我媽吧?我媽的一切,在家的一切,在家操持的一切:我媽漿洗的衣裳,我媽做好的飯菜,我媽在深夜的油燈下剁豬草、縫補、烙粑粑或者推磨,甚至走來走去的一切。或是,我爹他可能想到了他的母親,他死去的母親,母親的暖懷,母親在世的一切。

總之吧,我爹烤著香柏火,竟感動得流下淚來。香柏可是個好東西,我父親有一種恍恍惚惚重回到子宮的感覺,多好啊,如果——如果我死後睡在一口香柏棺材裏,那可就是享福啊。棺材是另一個母親的子宮,是大地母親的子宮。為了接受這個香噴噴的菩薩的愛撫,這口棺材,我爹在五十歲出頭時,開始謀劃自己的歸宿了,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在算計自己的死期。這多麼可怕,這個年紀就忽然想到了死亡?

如果你來到我們山區,你就知道一個半老頭子想到死亡是很正常的,就是十幾歲的少年,經常思考死亡也不是聳人聽聞。道理很簡單:他們與死亡離得很近。這一點與城裏有很大的不同。城裏人死後睡的是公墓,與活著的人離得很遠,平時看到的全是活靈活現、朝氣蓬勃、被廣告社會包裝得華麗、美豔、萬壽無疆的生活場景。確實如此,在城裏,人仿佛是不死的金剛,可以活萬萬年的。假如身邊有人死了——那也是在醫院死了,就被運到很遠很遠的公墓裏,你永遠永遠也見不著他了。有時候一想,這個人仿佛是出了長差,某一天還可以回來的——城市的死亡造成這樣一種溫馨的錯覺。可是我們山裏呢?一個人死了,我們看著他死去,看著他入殮,看著他埋葬,看著他變成一堆黃土,上麵插滿了魂幡,春天又插滿春條——又叫清明吊子;到了除夕,上麵會點亮一盞自製的油燈——這叫送亮。這個人,這個人啊,就在我們身邊,變成鬼了——鬼所生活的一切,都每天在我們眼前晃動。那個墳啊,我們出坡幹活,放羊牧牛,總是能看見他,他沒有走遠,死了也還賴在這裏,在我們身邊陪伴我們——這就會使活著的人,無論老少都會自然而然想到:這也是我們的未來和歸宿啊!這種念頭十分強烈。但也沒哪個怕死,沒有恐懼,甚至連稍微正經點的傷感也沒有。為啥?陰間與陽間還是不同的。陰間什麼都沒有,隻會有長眠不醒,沒有享受。而陽世間有女人,有溫暖,有親情,可以來回地走動,看日落日出;看雞上架,狗連襠,看婦人哺乳,少女唱歌跳舞;看小娃出生,老人過世,起新屋,娶媳婦,慶豐收,過大年……

另外,我爹想到了死亡,是因為生活艱難單調,無盡的勞累和饑寒。山裏的日子難過啊,爹拖著姐姐和我,把我們拖大了。被他打跑的老婆歸來遙遙無期,活著對他來說,就是一種無望的纏綿。渴望死後的奢華,成了他生命的一個新的興奮點。於是,這位叫餘大滾子的中年人,決定進山伐香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