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默南 143.1(3 / 3)

安敘之前做出的決心不是結束,恰恰是開始。如果就這樣平穩地生活下去,再過上幾十年,不,隻要過十幾年就好,她就會真正地融合進這個世界裏,到那時哪怕發現真相,她的反應也絕對不會這麼大。安敘就像一個準備冬泳的人,剛換了衣服,在水池邊做熱身運動,諾亞這猝不及防的一推,把她直接推進了冰冷的水中,除了抽筋和沉沒,很難有別的可能。

怎麼會呢?假的吧。安敘想。

異能世界可能是一種新的生活……但就是這樣一個世界?我生活的世界?我是厲害的異能者、一方勢力的掌舵人、負責拯救世界和大魔王的勇者?就憑我?她想,怎麼樣都不可能吧。

別說上述怎麼聽都和她扯不上關係的名詞了,光是身為異能者,會使用不科學的異能這點……不是幻想的真實世界裏,人怎麼會飛呢?

在這個念頭出現的刹那,安敘從半空中掉了下來。

她無比符合物理法則地直直墜落,像一塊石頭掉進水裏。不遠處克裏斯發出一聲驚呼,要跑過來接住對方,卻被諾亞的力量攔住了。安敘撞到了一棵樹,她在茂密的枝葉間滾了半圈,從樹枝較稀疏的地方滾落,砸到了硬邦邦的土地上。

那棵樹起碼有四米高,即便被樹冠擋了一擋,從這個高度摔下去也夠嗆。撞擊的劇痛很快傳遍了渾身上下,她的腳和很多根肋骨都摔斷了,小腿落地的姿勢糟糕,完全折斷的骨頭甚至從皮膚中戳了出來。她聽見慘叫聲,像從遠處傳來,等足以將人溺死的疼痛之潮退卻了一點,安敘才發現發出聲音的是她自己。

安敘輕輕動了一下,那一點扯動的疼痛就讓她眼前發黑,痛得眼淚都下來了。劇烈的疼痛讓她想把自己敲昏算數,恐懼和疼痛糾纏在一起,如跗骨之蛆。

百分之九十生活在亞默南的人都有比安敘更好的忍耐力,她雖在這裏生活了十多年,也算多災多難,可沒有一次真正嚐到落在她身上的疼痛。在自己的世界也差不多,安敘是個和平年代和平地區出生的孩子,沒被打過也沒和人打過架,沒遇到過意外事故,沒病沒災不痛經,最嚴重的傷是被書頁劃破手指。將她看做這樣一個普通人,她的狼狽完全可以理解。

但對此一無所知的其他人,會這麼想嗎?

克裏斯一劍掄在了無形之牆上,莉迪亞也在攻擊阻礙著他們的東西。他們眼中充滿了關切和擔憂,這兩個亞默南最熟悉安敘的人從未見過她如此痛苦,他們都心急如焚,想把安敘從未知的可怕折磨中救出來。

但是,他們善意的目光落在安敘身上,卻像兩道帶刺的鞭子,讓安敘的麵孔完全失去了血色。

因為疼痛——比安娜遭遇過的各種事件程度輕很多,不是因為反抗教廷,也不是因為保衛人類與邪惡方作戰,隻是自己摔下來的疼痛——狼狽不堪,發出慘叫,甚至哭了出來的人,是誰?

安娜.蘇利文勇往直前,安敘時常猶豫。

安娜.蘇利文毫無畏懼,安敘怕痛也怕死。

安娜.蘇利文強大,英明,堅強;安敘弱小,不算聰明,比起前者,幾乎算得上軟弱。

“真實的某個人”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有說要在沒有人監督的情況下最真實,但如果在夢中,而且知道自己在做夢的話,那就像玩一個遊戲,有時做出選項隻是因為“順手”這種荒誕的原因。在這種情況下形成的“某個人”,和現實生活中的這個人相比完全不同,就像你不能斷定遊戲裏選擇善良陣營的就是大英雄,選擇邪惡陣營的就是大魔王一樣。

覺得自己在做夢的安,和真實的安敘是不同的。

安敘突然發現,“自己”不存在。

她不再是安敘,她想不起來曾經的安敘長得什麼樣。以前的記憶沒有在亞默南的生活來得鮮活,比起得到過目不忘能力後幾乎記住每一個細節的日子,此前平淡的過去已經褪色,模糊得像幾十年前的老磁帶。她再也無法回到她的故鄉,見不到認識安敘的人。

她也不是安娜.蘇利文,這具好看的身體是別人的,名字和姓氏是別人的,身份和地位是別人的。她的金手指來自安娜的拚命一搏,而後安娜自己死了,她想求得的東西——家人的認可,力量,家族——要麼被她鳩占鵲巢,要麼被她輕易毀掉。

她不是雷霆女王,不是安娜公爵,不是神眷者。信仰她的人信仰著一個扮演出來的假象,愛戴她的人敬愛著一個承擔不起責任的懦夫,而算得上認識她的人們,他們認識的人,真的是她嗎?

還是她扮演的那個帥氣的角色,那個她不曾是、也不會成為的,不存在的人?

莉迪亞在呼喚的人是她嗎?克裏斯擔心的人是她嗎?她愛著的人,愛著她的什麼?愛著的是誰?那個世界再也回不去了,這個世界沒有人會喜歡強大華美的外殼下真實醜陋的她自己,一個穿越者,身份竊取者,角色扮演者,騙子。他們不需要她,乃至不認識她。

脫掉了這個殼,她是誰?

她還剩下什麼?

安敘體內有足以治愈她自己的力量,對她而言,摔傷看起來再嚴重,也隻是隨手可以治愈的小傷。可惜,她甚至連治療的念頭都升不起來。

強大的力量桀驁不馴,更別說一大部分還是從巨鳥身上掠奪來的。安敘靠著堅不可摧的自信和抑製力捋順了體內的力量,好讓其按部就班地運行。但在這強烈的動搖下,她一手鎮壓的能量就像窺見主人弱點的魔鬼,驟然失控了。

安敘沒法控製住,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又怎麼可能真的做到呢?體內的所有能量亂成一團,狂暴地衝擊著每一條經脈,倘若熬不過,安敘就會自己死掉。

但諾亞已經不想等了。

他在渾身痙攣著的同胞身邊停下,點了點她的額頭,便有個光點出現在她胸口,在心髒的位置閃爍。

“身邊沒有人當幫手可真麻煩呀。”諾亞歎息道,忽然抬起頭,看向被擋在另一邊的兩個人。克裏斯和莉迪亞依然不死心地衝擊著壁壘,諾亞看著其中的苦修士,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來吧,天使。”諾亞說,“用你的匕首,替我把神的碎片拿出來吧。”

莉迪亞停下了一切動作,她的雙眼一片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