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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總是做同一個夢:在三江平原一望無際的蘆葦蕩裏,我追逐著一隻色彩豔麗的蝴蝶,它在蘆葦叢中翩翩起舞,流連忘返,我總是差那麼一點就要觸及它的翅膀,每次卻眼睜睜看著它貼著我的指尖飛走。醒來時,我會覺得可笑,既然不是夢蝶的莊周,何苦發出我即蝴蝶、蝴蝶即我的惆悵呢?為了不在追尋絕對自由的征途上迷失,還不如相忘於夢中。

我對自己如此暗示,的確很多事情我已記不起。前次在街上閑逛,偶遇大學時的閨蜜,談及我的愛人,我才意識到他已離我遠去久矣!我漸漸想起那場車禍,當我從植物人的狀態蘇醒,他已在天堂多時。是的,那場車禍後我忘卻很多事,包括我的職業。要不是醫院的同事打電話告知病休結束,我還不知道我是C市最大精神病專科醫院的醫生。

回家翻看舊日的影集,我想起很多事情:我和丈夫都是哈爾濱醫科大學臨床醫學係的本碩連讀生,雖然在同一學校、同一專業,有趣的是,我們還同姓。但我們很少有私下溝通的機會。繁重的課業沒有給我們留下談情說愛的時間。我們是因為同時選修了黑龍江大學的心理學專業而相知、相戀。畢業時,已經拿到醫學、心理學雙碩士的丈夫選擇到C市一家精神病專科醫院從業,我無奈的跟從了他的選擇。丈夫憑借紮實的專業知識和良好的人際關係很快的從一名住院醫升到主任醫師。我因為從骨子裏對精神病人莫名的恐懼隻是在化驗室謀得一個職位。婚前,我隻知道丈夫是個孤兒,除此之外對他的家庭背景所知甚少,在婚後斷續的交流中了解到丈夫的母親曾在東北鄉村跳過大神,一次請了大神而沒有送回去,他母親就瘋了,後來又走失了。這種情況像玩碟仙遊戲請了碟仙而沒有送回去一樣,請神人的下場總是很慘。他父親因為承受不了壓力,在家裏上吊死了。他說過父親的死像很嚇人,白眼仁上翻,舌頭吐出很長,奇怪的是右手手臂沒有垂下去,而是指著門口方向,丈夫那時才10歲,他呆呆望著父親,張大了嘴叫不出聲來,直到大伯進來抱走他。大伯家沒有男孩,當親生兒子一樣地供他讀到大學。丈夫說選修心裏學和父親的死有很大關係,很久以來,他總會在夢中重複父親吊死的那一幕,父親的手臂隔空伸過來卡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想叫喊,卻喊不出來。有幾次丈夫從夢中驚醒,象受驚的小孩一樣撲到我懷裏哭到哽咽,我撫摸著他水洗過似的額頭,仍能感覺到那刺骨的寒意。恐怖的是這場夢並沒有隨著丈夫一起作古。這些天來我時常會夢到那個場景,在夢中,我化身為丈夫,孤立無助的站在一麵傾的土坯房裏,父親的屍體在房梁上搖擺,它的眼裏布滿血絲,一雙眼珠金魚樣的鼓著,隨時會爆裂開來,脖子上的粗麻繩深陷到肉裏,空氣裏彌漫著腐肉的氣息,三五成群的蒼蠅圍著屍體打轉。父親的手突然揚起,向我慢慢伸了過來~

我身體一個激靈跳起來,眼前的事物慢慢清晰起來。護士小諾遞過來一張紙巾,關切地問:“劉大夫又做噩夢了嗎?晚上也沒什麼事,我和小咪護士在這就行了,您回值班室睡吧。”我衝她笑笑:“最近總是這樣,隻要醒來就再睡不著了,我去查查房吧。”我拿起值班日誌向地下室方向走去。晚上的精神病院顯得格外安靜,護士們總有辦法讓經曆過於旺盛的病人呼呼大睡。我逐個房間推門進去,病人們大都睡得彷佛已安詳地死去,沒有人說夢話,沒有人磨牙。我正要推門出去,這一驚不小——門吱的一聲開了,一個著破舊黃軍裝的老頭走了進來,他對我點點頭,徑直地走了過去,在一個病床邊停了下來,語音低沉彷佛自言自語:“不許調皮蹬被子,小心著涼。”他蹲下身,拾起地上白床單往病人身上蓋去,在月光掩映下順著雪白的床單我看清了床上的人——脖子上的血印、外伸的長舌、突出的雙眼,我大叫一聲,衝了出去。一口氣跑上一樓,伏在樓梯口喘著粗氣,一股廉價香水味襲來,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幾個噴氣,肩膀上被拍了一下,我上身的肌肉一陣痙攣,向後躍了一大步。護士小咪拍著胸口嗔怪道:“劉醫生,你幹什麼?嚇死我了。”我驚魂未定,指了指下麵:“下、下麵是怎麼回事?”“哎呦,小諾看到你往下麵停屍房走,叫你幾聲你都沒聽見,那丫頭膽小叫我過來看看。怎麼了劉醫生?你忘了院裏將地下室租給殯儀館當停屍房創收。對了,還是你出車禍前半個月的事。”小咪觸到我疑惑的眼神接著說:“沒關係的,劉醫生。你腦部受到撞擊想不起來也很正常。”“下麵那個老頭是誰?”“哦,你說老李啊,他原來是咱麼精神病院的病人,後來康複出院了,還是你治療的呢。”“我看他病的不清,明天繼續接受治療。”小咪笑笑:“這可不行,老李要是有錢也不會去看屍啊,再說了,你治好象老李這樣的重度精神病人可是上了報紙的先進事跡啊。你不能砸自己招牌啊,親愛的,我還是陪你查房去吧。”小咪說完,親切地挽著我的胳膊。“你剛才叫我什麼?”“好好好,工作時間叫你劉醫生。”我心裏暗想這個精神病院的人都不正常。

小咪緊緊靠著我,胸部幾乎貼到我手臂上。我輕輕地推開了她一點。雖然都是女人,我仍然趕到有一絲不妥。小咪的高跟鞋有節奏地敲擊著地麵,在空曠的走廊裏發出陣陣回聲,我皺皺眉:“院裏不是規定工作時間不要穿高跟鞋的嗎?你這樣會吵醒病人的。”“我還不是想來點響聲給自己壯膽,院裏一到晚上就顯得特別陰森。再說了,病人都服了安眠藥了,睡得跟地下室的死人沒什麼兩樣。”“誰讓你給病人服用安眠藥的?”我向來都不主張給病人服用抑製神經類藥物,這種做法和飲鴆止渴沒有什麼區別。因為對藥物運用方麵的分歧,我和丈夫還爭執過幾次。我瞪了小咪一眼,“從明天起立即停止對病人用安眠藥。”“那還不吵死了。全院的人誰也別想回家睡覺。就我和小諾兩個女護士還能對付那麼多混世魔王?”我用手勢示意小咪閉嘴,從114病房傳出低弱的呻吟聲。

“不是都吃了安眠藥了嗎?誰在說話?”我低聲問。小咪顯然吃驚不小,她緊緊地握著我的胳膊,顯然不想前進半步。我掙脫開她,想要推門進去,門卻鎖住了。我回頭望了望還在瑟瑟發抖的小咪,“鑰匙拿來。”“你,你瘋了!你知道裏麵關的誰?”“鑰匙拿來!”我加重了語氣。“裏麵是院長。”小咪的回答是我始料不及的,在我殘存的印象中,院長是個可敬可親的老人,從我進院的那天就像父親一樣關心照顧我,我和丈夫的婚禮還是院長一手操辦的。“到值班室,我跟你詳細講。”小咪伸手拉住我。我機械地跟著小咪走進值班室,小諾正聚精會神的在電腦前灌水。“你怎麼又在工作時間上論壇?”小咪拍了一下她。“有個叫“捉鬼射狐”的自以為很拽總是發些別人看不懂的東西。”“那你還看的津津有味?“捉鬼射狐”早就說了他的文字隻為少數讀得懂的人而寫。”“他怎麼起了這麼怪異的名字?”“聊齋看多了唄,要不他幹脆就是個跳大神的!你看他的這篇文章就把跳大神的過程寫的蠻詳細的。”“他寫的那些玄幻文章也挺有趣的:世紀伊始時人和畜生沒什麼分別,虛無縹緲的東西不是鬼魂就是狐精。”對於“捉鬼射狐”這個名字我感覺似曾耳聞,彷佛是在丈夫的日記中見過,丈夫說過在“捉鬼射狐”的文字世界中,天堂、人間和地獄沒有分別,他討厭按部就班的固有製度和一切矯揉造作的自以為是。他犀利的筆鋒常常另舞文弄墨、洋洋自得的小人無地自容!他情緒化的嬉笑怒罵世紀伊始的一切魑魅魍魎!

我稍微平息了下情緒,“好了,你們該告訴我院長是怎麼病的?”小咪和小諾對“捉鬼射狐”的討論突然戛然而止,兩人驚詫的望著我,小咪緩緩開口:“怎麼和你講呢?你知道你愛人是怎麼死的嗎?”“是車禍,他保護了我,所以我活了過來,可他卻當場……”我哽咽了,我很難在腦海中揮去那個場麵,一輛貨車迎麵駛來,丈夫撲在我的身上。“哎,你應該清楚那隻是你強烈的心裏暗示,在你出車禍前,你的愛人已經離你遠去了。”我的頭嗡的一聲大了,這怎麼可能呢?這如同那個夢魘一樣沒日沒夜在我腦海中晃動的場景竟會是我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