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1 / 3)

我的童年是在一間大大的屋子裏度過的,我至今仍可以對著虛空描繪出那每間房裏四麵牆上的繁複花紋。這無疑是一間猶如藝術品的屋子,柱子和房梁上逼真木雕可以讓宮殿裏最好的禦師都自慚形穢。我每天從沉重的雕花大木床上醒來,跟過母親請安後,便和小我兩歲的弟弟一起赤腳在昏暗妖豔的大房子裏來回奔跑嬉戲。我們還太小,單純稚嫩的心讓我們對屋子裏到處都彌漫著的詭譎氣氛渾然不覺。

在我尚未形成的審美觀裏,母親就已經是一個美得奪目的女人了。隻是這種美,總讓我與潮濕陰暗聯係在一起。母親的美從不在陽光下綻放,我每日早晨去看她的時候,她總是穿著一身層層疊疊、金線刺繡的華貴衣服,坐在從窗欄間穿過的晨光後麵。

多年以後,每當我看到櫥窗裏精美高貴,而又冰冷毫無生氣的人偶時,我就會從心底生生地打出一個冷顫來。

母親的皮膚呈現出一種濃霧般的慘白,她似乎渾身都是病,周身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從大袖口中露出的纖手讓我不止一次地擔心她會不會被那厚重的衣服壓痛。

“若茗,”母親帶著金鐲的纖手輕攥著絲綢手巾,遮著嘴唇,好像那陽光讓她感到不適。

“母親。”我小心恭敬地應道。

我對母親,一向懷有一種近乎虔誠的依戀,我不知道這種感情從何時產生,又為什麼會產生。隻覺得,時刻環繞在母親四周的藥香味和她聲音中清冷滑膩的味道讓我有一種神聖的錯覺。

“今天和弟弟要乖乖的,不要亂跑。”她眼睛微微動了下,轉向弟弟:“若清,知道了嗎?”

“知道了,母親!”弟弟響亮地答道。

他的手指玩弄著自己的衣角,腳尖不安分地在地上轉著圈圈。我看見他柔軟微黃的發稍在與陽光中的細小塵埃一起上下飛舞。一刹那間,我以為這樣就是永遠。

我一直很懼怕那個總是陪在母親身邊的女人,她已經五十多歲,母親喚她做“陳姐姐”。我和弟弟在背後則叫她做惡婆,有時甚至都忘了她真正叫什麼。在母親家族還沒有衰落的時候,惡婆就已經是母親的貼身丫鬟了。不過,我卻很少看見她們之間有什麼親密的交流,或者說,連交流都很少有。

惡婆仿佛天生就與這間屋子融為了一體,她與這裏的黑暗銜接的是那麼緊密,以至於我和弟弟在玩耍時,猛然就會被她從暗處出來的身影嚇到。

我問弟弟:“你聽到她的腳步聲了嗎?”

弟弟說:“一點聲音都沒聽見。”

我懷疑她在那裏躲了好久,就好像我和弟弟在玩捉迷藏時一樣,可是她手中的藥壺“嗤嗤”冒著的熱氣卻是真的。

我弟弟膚色白皙,與母親的那種蒼白不同,是屬於少年的健康和嬌嫩,像一支沒有開放的花骨朵。我覺得弟弟長得很像女孩子,我甚至想過,他長大後,會不會跟母親一樣美。這個漂亮的孩子,每天都會搖搖晃晃地跟在我的屁股後麵瘋跑,他的腳丫子轉得飛快,卻不靈活,跑著跑著就會自己絆倒自己,讓我覺得他愚蠢至極。我的弟弟重重地摔在地上,也不哭,反而露出沒心沒肺的傻笑,爬起來繼續追趕我。仿佛剛剛摔倒的隻是他感覺遲鈍的肉體,而無關他脆弱的靈魂。

我的身體很孱弱,每隔上四五天,惡婆就會給我端來一小碗散發著奇異藥香味的湯汁,那顏色烏黑烏黑的,像一灘惡心的死水。這藥湯聞著香,喝起來也有著一股淡淡的甜,所以我印象裏的藥,都是有著醜陋麵孔,帶著微微香甜的。

我的膚色又大大不同於母親和弟弟,有些發黃,總體來說算是健康的麥色。但那時的我卻是異常厭惡這種顏色的,我喜歡白皙,就跟母親和弟弟一樣,還跟我的娃娃一樣,那看上去即嬌弱又高貴。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這幢房子像是有生命似的,它總是趁我半醒的時候,從四麵八方,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那聲音似有似無,像隻遊蕩在房子裏的幽靈。所以我常常懷疑,它們是否隻是我夢中的一隅。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幼小的我幾乎沒有深睡的時候,我的睡神就像一隻泡泡魚,一不小心,就會從水麵上冒出頭來,所以我一不小心,就會醒過來。當我從夢裏醒來時,聲音又會悄然而逝,我就會縮在被窩裏,努力回憶自己剛剛聽到了些什麼。

記得一個月光皎潔的夜裏,我習慣性地睜著眼睛,鼻尖下是窗外傳來的淡淡馨香,迷迷糊糊又要進入下一輪睡眠時,一聲女人的尖叫劃破了我努力編織、尚未成型的夢境。這一聲將我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睡意打得煙消雲散,我瞪著眼睛經過了十幾秒的聚焦過程,一條冰淩才颼颼爬上我的背脊。我不知道那聲細小淒厲,女鬼似的叫聲是從哪裏傳出來的,隻覺得霎時間整間屋子就變成了深不可測的山洞,又黑,又可怕。

接下來,我便再也睡不著,於是起身下床,連鞋也沒有穿,身著長及腳踝的睡衣,抱著我最愛的兔子,赤腳走在黑得望不到盡頭的走廊上。

那一幅場景在我的腦海裏是詭異的,我弱小的身軀和微微顫抖的肩膀依然支撐著我鍥而不舍地在屋子裏每個角落裏穿梭,我像個迷了路的孩子,用薄成一張紙的勇氣去尋找那聲恐怖尖叫的來源。

就是這個時候,我又一次聽到了那個聲音,不同的是,不再是尖叫,而是一聲輕輕的歎息。歎息聲像魚一樣從我脖頸後麵飛快地滑了過去。快得我隻抓住那裏麵深埋著的悲哀。

然而在我更深處的記憶裏,總有一把熟悉的聲音,對我低訴著溫柔絮語,每次當我想聽得更清楚時,它又像一絲乳香一樣從我指縫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是這種屬於孩童的恐懼,在天色大亮後就有如清風般煙消雲散。我跟弟弟說了昨晚我聽到的聲音,弟弟捂著肚子,縮在藤椅裏咯咯笑。我盯著由於弟弟的笑聲而微微顫動的藤椅,它腳邊的矢車菊開得異常茂盛。

這座漂亮複雜的房子太大,我和弟弟總是感覺還有我們沒有去過的地方。我們跑著,笑著,像挖掘未知的寶藏一樣搜尋這裏的每一個角落。

無知的我們卻不知道,它就像一個充滿誘惑的潘多拉魔盒,等著我們去打開。而我們的好奇心所付出的代價,在一個靜謐的夜晚,緩緩拉開序幕。

當我和弟弟終於停下了歡騰的腳步,靜靜地享受著屋外的霞光時,弟弟迫不及待地告訴我一個他“已經忍了很久的”秘密。他驕傲地抬起頭,細小的脖子挺得直直的。

“姐姐”他說,“我發現了一個好玩的地方。”

有盡頭的奔跑總是會厭倦,我們像兩隻饑餓的幼狼,努力尋找可以讓我們心情激蕩的獵物。現在想起來,那日傍晚漫天的紅霞,已經在向我們預示著不祥的將來。

我和弟弟約好,當屋子裏那口大鍾在黑夜裏響了兩下,我們就開始行動。隻有夜晚,才是屬於我們倆的秘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