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腳板認為生平未遇之奇,大步走人正麵一重殿門,一看殿內,空空無物,連佛龕內的佛像,都不知搬到哪裏去了。地上灰塵卻積得厚厚的,實在不像還有人住著的光景。頂梁懸掛的長明琉璃燈,卻還存著一點油腳,燈芯上還留著鬼火似的一星星火苗。他瞧見琉璃燈上一點點火苗,算計這座寺內殺人剁腳的日子不致過遠,因為寺院裏佛前長明琉璃燈內一缸清油,總可點個十天半月,但是處處都是顯出一座空寺的光景,前殿微弱的鍾聲,後殿石鼎內的燒殘東香,又是怎麼一回事?滿腹狐疑的繞到佛龕後身,是一重敞開的後殿門,門外鬆聲如濤,十幾株長鬆,把門外一塊園地,遮得黑沉沉的,鬆樹下還潤著石桌石凳之類。從幾株鬆樹後麵,遠遠地通過一線燈光。鐵腳板瞧見了這點燈光,雙臂一抖,一個“飛鳥投林”,從後殿門飛身而起,躍出二丈開外,一落身,向一株鬆樹身上一貼,探頭向燈光所在細瞧,才辨出那麵距離隱身所在四五十步以外,有孤零零的一兩間矮屋,一線燈光,便從一間矮屋的窗口上透射出來。矮屋後身,靠著短短的一圈圍牆,沿著圍牆四麵,還有幾間大小不等的房屋,卻正由這間矮屋內射出燈光。鐵腳板看清了四麵情形,一聳身,直向矮屋竄去,躡足潛蹤,到了有燈光的屋窗下,破紙窗上窟窿甚多,不用費事,貼近破紙窗向屋內一瞧,又被他瞧見了莫名其妙的怪事,奇怪得幾乎喊出聲來。
原來他瞧見這間屋內,是所空屋,沒有什麼家具床鋪之類,卻有半個人好像從地上鑽了出來一般。這個人,是個披頭散發的年輕女子,臉上像白紙一般,血色全無,上身還穿著講究的繡花紅衫,自腰以下,埋在上裏,所以變成半個人,而且活像從地上鑽出來一般,驟然一瞧,這半截女子像木雕一般,兩手合掌當胸,紋風不動,疑惑這女子是死人。可是這女子麵前地皮上,擺著一具燭台,一具香爐,燭台上點著燭,爐上插著香,燭光香火映著半截女子的臉上,卻見她的兩瓣毫無血色的薄嘴唇,不斷地在那兒顫動,好像在那兒默不出聲的喃喃誦佛。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鐵腳板在窗外偷瞧得兩眼發直,心裏想著,我一路行來,所見所聞,盡是凶掠慘殺的事,卻沒有像這座寺內奇凶極慘以外,還加上種種不可測度的怪事。不用說別的,這屋內半截女子,究竟是人是鬼?鬼,也許會從地上鑽出半截來,人,世間哪有埋了半截的大活人?我的天!難道我臭要飯在這兒做夢嗎?
他越看越奇,正想推門入室,探個水落石出,猛聽得身後突然發出“哈哈。……”一陣怪笑。其聲慘而厲。鐵腳板大驚,一頓足,從窗腳下斜竄出丈把路,回頭一瞧,隻見一株鬆樹底下。閃出一個滿頭白發,直撥到肩上的醜怪老婆子,簡直是個活鬼。穿著一件碩大無朋的僧衣,兩腳被衣服掩沒,下擺拖在地上,一手拄著一根拐棍,一手指著鐵腳板,裂著一張闊嘴,還在那兒怪笑。這一下,又出鐵腳板意料之外,他簡直沒有把這怪老婆當作活人,在這怪寺內,所見所聞,都非人世,這怪老婆幽靈似地出現,對他發出刺耳怪笑,聲音又那麼難聽,一身本領的鐵腳板,這時也鬧得汗毛根根直豎,兩眼直勾勾的盯著那白發老鬼,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那老鬼,競拖著身上又肥又長的僧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過來,衣角掃著地麵。沙沙直響,卻走得非常之慢,走到半途上,那老鬼笑聲一停,一隻鳥爪似的瘦手,顫抖抖指著他,發出嘶啞的怪喊:“你……你……你這還有腦袋的冤魂,八大王作了這麼大孽,你們這般冤鬼,怎的沒本領去找八大王算帳,卻在我老婆子麵前來顯魂……我老婆子和你也隻差了一口氣……在這兒受活罪,還怕你顯什麼魂……”。哆哆嗦嗦地說罷,又裂著大嘴怪笑起來。鐵腳板一聽,自己錯把他當作鬼物,原來是個活人,而且那老婆子也把自己當作鬼了,當作幽魂冤鬼在她麵前顯靈了,這真是從來沒有的事。在這樣荒山古寺,凶殺慘境的局麵之下,她如果真個是鬼,倒是順理順章的事,偏偏在這幽冥一般的境界內,無端出來一個活人,而且是個龍鍾不堪的老婆子,這又是出於意外的奇事,她嘴上所說的八大王,當然就是張獻忠(八大王是張獻忠的諢號),這寺內一切古怪的事情,也許從這怪婆子口中,可以探出一點來。
他一認清麵前老婆子,是這座寺內的唯一活人,不由得哈哈一笑,走了過去,抬著老婆子笑道:“喂!老太太!你定定神,我和你都是有口活氣的人,我是從這兒過路的。奔波了一天一夜,進寺來想休息一忽兒,萬想不到這樣古怪的空寺,還有你一位老太太住在這兒,我問你……”鐵腳板話還未完,那使老婆不等他說下去,顫抖抖的那隻手,指著他怪喊起來:
“咦!怪事……怪事……你是活人?誰信?連我自己是不是活人?還弄不清楚,這條路上,哪裏還有活人?你過來,讓我摸摸你,是活人不是死人?”她這幾句話說得鐵腳板真有點毛發直豎,心裏直犯嘀咕,竟有點舉足不前。鐵腳板一犯嘀咕,那老婆子又哈哈怪笑道:“如何……我說你不是人,你準不敢過來讓我摸一摸,你做了鬼還怕死,我老婆子如果還是人的話,人哪會捏死了鬼?如果我老婆子也是鬼的話,鬼和鬼打架,老鬼也鬥不過壯鬼呀!”鐵腳板越聽越奇,真還摸不準這老婆子是人是鬼了?心裏又好氣又好笑,我鐵腳板嘻笑怒罵,橫行川南,想不到在這兒,被這怪老婆當麵恥笑,還把我當作鬼怪,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事,一賭氣,挺身而前,站在怪老婆麵前,說道:“讓你摸一摸吧!”一麵說,一麵打量怪老婆臉上,白發蓬鬆之中,藏著一張皮包骨的灰白醜怪臉,兩顆眼珠又特別小,皺紋層疊的一對眼眶,凹得深深的,卻做著極小的兩粒白多黑少的小眼珠,隻微微有點光芒,活像棺材裏麵蹦出來的活僵屍。鐵腳板瞧清了她這張死人的麵孔,慌忙暗運了一口氣。怪老婆顫抖抖的一隻手,已向他臂上肩上摸去,嘴上說著:“有點像活人,怎地身子像鐵打一般”?鐵腳板唾了一口,說:“好說!有點像活人……大約七分還像鬼……老太太,我也有點不放心,我得摸摸你。”嘴上說著,手已接著怪老婆於臂上。頓時吃了一驚,怪老婆子一條臂膀,瘦得比麻楷杆粗得有限,如果兩指一用勁,準得咯蹦就斷。怪老婆說:“你摸我怎的?我便不是鬼.也是半截埋進了土裏的人。”鐵腳板被任老婆一語提醒,忙問:“老太太,那屋內真有半截埋進土裏的人,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有你老太太,怎會獨自一人,住在這種地方?大殿內我聽到幾下鍾響,也許還有別人住在這兒吧?還有,……”老太婆沒等他說下去。瘦爪一搖,闊嘴一裂,又桀桀怪笑起來,笑得並不自然,聲音難聽異常,簡直沒有人音。笑時臉上無數皺紋,又抽風似地一陣陣牽動,全身四肢,也像拘攣一般。鐵腳板看出她笑時,全然是瘋癲狀態,這種瘋狂形狀,定然經過極可怕的事,才嚇成這樣的。
怪老婆瘋狂一般的幾陣怪笑過去,一對綠豆眼,向鐵腳板瞧了半天,點點頭說:“不錯,你準是活人,真難得,我老婆子還能看到一個活人,你跟我來,我告訴你……”她說完這話,拄著拐棍,拖著又肥又長的僧衣,轉身便走。穿過幾株鬆樹底下,真像幽靈一般,緩緩地向那一麵走去。鐵腳板跟著她身後,走到那麵圍牆近處,才瞧清了這一麵還有一排整齊的僧家,大約是以前寺內僧眾憩息之所。怪老婆推開一扇門戶,走了進去,點上一支燭火。鐵腳板進門一瞧,這間屋內,起居飲食一類的東西,居然色色俱全,牆角一細細的東香,還準成了垛。
怪老婆舉動雖有點瘋瘋癲癲,卻也禮數周全,居然拿出解饑解渴的東西,請鐵腳板吃喝。鐵腳板身上帶的幹糧不多,也就無須客氣,可是他滿腹疑雲,急於探問內情,一麵吃喝,一麵向怪老婆問長問短。經怪老婆把這座寺內遭遇慘劫的經過,從頭至尾說了出來,才明白了種種怪象的原因。
原來這座雷音古刹遭劫,還是最近的事。離鐵腳板向這條道上走時,不過十幾天光景,張獻忠和曹操羅汝才兩大股部隊,從房、竹分途竄出來。曹操羅汝才一股,從竹山出發,誌在劫掠鄖城、均州、襄陽等地。張獻忠一股。從房山竄出來,誌在先占據稱歸、巴東一帶,預備竄進夔、巫,攫取天富之區的川蜀。五道峽一帶山地,變成張獻忠這股人馬的要衝之地,張獻忠分派部下,進窺秭歸、巴東,他自己率領親信,占據了五道峽一帶山地,作為根據,便把這座雷音古刹,當作地發號施令的黃羅寶帳,全寺僧眾三四十人,一個沒有逃脫,起先並沒殺死,拘留起來,關在一間屋內。這當口,張獻忠分派幾支兵馬,分途進窺秭歸、巴東以外,他自己帶著三四萬人,分布五道峽一帶,原預備一鼓而下巴東,然後水陸並進,溯江而上,長驅進川。不料出兵不利,先遣部隊,和秭歸、巴東兩地守將及義勇鄉練相持了多日,一時未能攻克。攻打均州的曹操羅汝才一股部隊,也被襄陽、鄖陽兩支官軍夾擊,吃了敗仗,向張獻忠飛書告急,請他暫停進川之舉,回兵直攻襄陽。襄陽富庶,名聞天下,王府財寶山積,早已聞名,隻要他肯合力攻進襄陽,曹操羅汝才願與他平分襄陽城內的財富。曹操羅汝才完全為了解救夾擊之危,不惜把自己垂涎的襄陽,和張獻忠秋色平分。張獻忠正值前進受阻,他又一貫狼奔豕突,乘虛剽掠的作風,曹操羅汝才這樣一求救,正中下懷。使預備撤回攻打秭歸、巴東兩處人馬,改途向穀城、襄陽進發,一麵派人飛報曹操羅汝才。這邊向襄陽疾進,夾攻曹操羅汝才的官軍,當然要撤圍,回救後路襄陽重鎮,教羅汝才人馬,躡官軍之後,牽製這支官兵,使他沒法回救。計議停當,張獻忠一心要攻取襄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