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來有一種新的傾向,這是一個重要的運動,就是青年學者對於本國的熱心探討。上一世代,他們的父老中之前進分子,對於本國現狀,已騷然懷觖望。他們受了環境的激動,憬然自覺;中國倘墨守曆來底故轍,真不足以當危險而帶挑戰性的西方現代文明之敵手。我的所謂現代文明,指政治的倒不如指經濟的、教育的和軍事的變動底重要。這一輩父老,當代中國青年底父執,是真正的革命分子。他們推翻了專製統治權,他們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更易了教育製度,他們用不屈不撓的精神,計劃並建立了現代的共和政體。帝皇統治下底守舊政府從未有能如此迅速以完成這樣偉大的變革在這樣偉大的一個國家!
現代的中國知識青年,就生長於這個大變革的社會環境裏頭,那時父兄們吸收了孔教的學說,習誦著孔教經書而卻舉叛旗以反抗之。於是新時代各種學說乘時而興,紛紜雜糅,幾乎扯碎了青年們底脆弱的心靈。他們被灌輸一些科學知識,又被灌輸一些耶穌教義,又被灌輸一些無神論,又被灌輸一些自由戀愛,又來一些共產主義,又來一些西洋哲學,又來一些現代軍國主義,實實在在什麼都灌輸一些。側身於頑固而守舊的大眾之間,青年知識分子卻受了各種極端的教育。精神上和物質上一樣,中國乃被動地鑄下了一大漏洞,做一個譬喻來說,他們乃從舊式的公路階段一躍而到了航空時代。這個漏洞未免太大了,心智之力不足以補之。他們的靈魂乃迷惘而錯失於這種矛盾裏麵了。
這個缺陷的第一結果是產生一批青年,男女二性都包括在內,但主要的是男性,他們老老實實不知道怎樣自存於自己的國家裏頭,或生存於他們的國家所滯留著的一個時代中,他們大部分係留學外洋,以致忘卻了他們自己的民族底實際。這些遊移不定的青年,自然很容易接受許多革命領袖的宣傳,認為所謂中國之落伍,乃出於外國的政治和物質底勢力伸入之緣故,中國底守舊,卻把世界拿來做了替罪羔羊。倘不承認小國自身前進之遲緩,那很容易大聲疾呼:倘非外國的侵略,中國在物質條件上早已跟列強並駕齊驅了呢。
這樣的結果,便是一種新的革命情緒。後來果真解脫了兩樁束縛,那是治外法權和協定關稅。可是解脫以後有明顯的變遷足以表明改革底良果。事實了然,向之為弱點者依然為弱點,而此等弱點又生而存在於人民底觀念中。舉例以明之,一個革命領袖往往當他地位一旦鞏固,即變成保守而腐敗起來,不殊於舊式的官僚,別種史實,其情形亦複如是。中國具有如許誠實而智慧之青年,豈竟忽略了這個實情;要知中國曆來之時局變動,實與外國不甚相幹,而過去倘有甚何關係,亦很容易阻止而免除之,隻消中國能及早減少一些惰性、而她的領袖減少一些顢頇的自私心理。
於是繼之以一個失望而狂熱的時期,因而增加理想的崇拜西洋熱度。列強的發皇強盛,覺得是科學發達的直接結果。這是一個幼稚的複雜心理蔓延的時機,愛國青年乃分趨二途:其一抑鬱沮喪於國家之現狀,其一則欲掩蓋其實況於外人。關於他們的國是問題,卒無真理可得。他們於是懷恨而又豔羨外人。
倘西洋能繼續其繁榮而保持和平,中國人的心理又將若何,殊不易言。不過西洋卻未能如此順利持續,也就夠了!中國人好像狠著勁兒地欣賞世界大戰之爆發,企業繁榮之崩潰、不景氣,以及科學家嚐試挽救此等厄運之失敗,時而感到滿足,他們於是說,中國畢竟還是不壞。然而在我們眼前,分明各處都是饑荒,遍地都有土匪,彼此彼此,誰也沒有比誰好了些。照這樣說來,或許古代中國倒是不錯的,不妨追溯前代,看看中國的古代哲理如何。至少它教導了人民以恬淡、知足、樂天的德性,它教導人民享樂少量的物質倘不得較大者,它調整了人生而奠定了相當的穩健與安全的基石。近來西方研究中國問題之興趣,以及有些西方學者之羨慕中國型生活的穩健,欣賞中國藝術哲學的高明,益使中國青年堅其自信之心。
今日所顯現的結局,則又為古代經典格言的反複重演,父老吃了酸果,致令兒孫為之齒軟。少年中國已經厭倦於父兄的革命熱情,方且退而有複古之傾向,看了他們勉為十足純粹中國人的不自然底決心,樣子很是有趣;他們要吃中國的土產,穿中國的土布,而服行中國原來的生活習慣。中國有許多歐化青年今日欲行重返純粹中國式生活,差不多是一種流行的時髦風尚而為外觀的,恰如當初他們的父輩嗜尚西裝革履、刀叉大餐而欲往哈佛大學留學,這些現代青年曾經長期地穿過西裝,吃過西餐,而且曾經留學過哈佛,又精通英國文學遠勝於本國語言,現在他們對於這一切都感到頭痛,而欲重返其遠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