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從小生活在魚龍混雜的客棧,離港的熱鬧繁忙仍然超出了我的想象。**上身的漢字麻利地卸下剛到港的木箱,汗水漫過紋身在陽光下閃著光;一身短裝的男孩抱著滿懷的綾羅綢緞光腳跑過,生怕因為自己耽擱了老板的生意;東陸姑娘笑語盈盈地和油嘴滑舌的小販討價還價,花了半個上午還沒買到那隻可憐的兔子……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到了東張西望上麵,連等候上菜的時候也忍不住把頭伸出窗外去看耍猴的藝人,而整個過程中那個男人都隻是看著我,噙著一點點捉摸不透的笑。
我後來問過老師,是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丟下我,他給我的回答是揉了揉我的頭發,說:“看清你的臉的時候,我就已經猶豫了。”即使是那時我也單純地認為他指的不過是自己和他相似的輪廓,直到我已經不再需要仰起頭看他的那年,才明白,比起他,我其實更像那個死人。
無論如何,當時我已經被興奮衝昏了頭腦,全然忘記了這個一直坐在對麵看著我的男人隻說過把我送到港口。在他伸手叫了夥計結帳的那個瞬間,我才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而他凝視的眼神就是恐慌的發源地。米飯在我的喉嚨裏痛苦地顫抖,我知道他會說什麼,真的知道。
“我已經把你送到了這裏,下麵的路,你自己走吧。”他把一張船票推到了我的麵前,“拿上這張票,晚上你就可以走了。”
然後他就站起身,走了。
我坐在那裏看他一步步遠去,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聲音。你見過屋簷上水滴滑落的樣子麼,我見過,那個速度很慢,卻不會止息,晶瑩剔透的水珠一點點凝聚膨脹,最終在某個時間點上再也支撐不住,一切崩盤。永遠都是這樣,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水滴滑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到門口,什麼都改變不了。
他站在門口,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從小就被掌櫃點著額頭罵做事不用腦子,這時候我真的沒用腦子,跳下椅子撞翻端湯的夥計直到終於能夠黏到他的身上,是哭哭啼啼地說了什麼來著,隻記得他最後歎了口氣,終於沒有把我推開。
就這樣,我開始跟著我的老師四處流浪,而這全部起因於他的回頭。
盡管做了他的學生,但三年來,老師並未教過我半分槍術兵法。如果四處遊曆能算作一門課的話,這便是他授予我的唯一課程。我們的足跡遍布天南之地,生活時而寬裕時而顛沛。我不知道他的錢從哪裏來,但無論如何,老師從未讓我餓著過。對我而言,這是近乎天真爛漫的美好歲月,樓上聽雨柳下行舟,每一次轉頭都能看到他熟悉的側臉,滿足於永遠跟在他身後半步的距離,亦步亦趨。我的確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持續下去,但同時又想,如果我長大了,或許就能和他並肩而行,不再是他的累贅而是依靠。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熱望如瘟疫般占據了我整個的青春期,使我最終成長為某種程度上的慘綠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