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病了,氣喘……喘得厲害,在樓上靠在躺椅上。”
魯迅先生呼喘的聲音,不用走到他的旁邊,一進了臥室就聽得到的。鼻子和胡須在煽著,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閉著,差不多永久不離開手的紙煙,也放棄了。藤椅後邊靠著枕頭,魯迅先生的頭有些向後,兩隻手空閑地垂著。眉頭仍和平日一樣沒有聚皺,臉上是平靜的,舒展的,似乎並沒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來了吧?”魯迅先生睜一睜眼睛,“不小心,著了涼呼吸困難……到藏書的房子去翻一翻書……那房子因為沒有人住,特別涼……回來就……”
許先生看周先生說話吃力,趕緊接著說周先生是怎樣氣喘的。
醫生看過了,吃了藥,但喘並未停。下午醫生又來過,剛剛走。
臥室在黃昏裏邊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外邊起了一點小風,隔院的樹被風搖著發響。別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風打著發出自動關開的響聲,家家的流水道都是嘩啦嘩啦地響著水聲,一定是晚餐之後洗著杯盤的剩水。晚餐後該散步的散步去了,該會朋友的會朋友去了,弄堂裏來去地稀疏不斷地走著人,而娘姨們還沒有解掉圍裙呢,就依著後門彼此搭訕起來。小孩子們三五一夥前門後門地跑著,弄堂外汽車穿來穿去。
魯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靜地,不動地闔著眼睛,略微灰了的臉色被爐裏的火染紅了一點。紙煙聽子蹲在書桌上,蓋著蓋子,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許先生輕輕地在樓梯上走著,許先生一到樓下去,二樓就隻剩了魯迅先生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魯迅先生的胸部有規律性地抬得高高的。
“魯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須藤醫生這樣說的。可是魯迅先生從此不但沒有休息,並且腦子裏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樣,印珂勒惠支的畫,翻譯《死魂靈》下部,剛好了,這些就都一起開始了,還計算著出30年集(即魯迅全集)。
魯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體不好,就更沒有時間注意身體,所以要多做,趕快做。當時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為魯迅先生對於休息不以為然,後來讀了魯迅先生《死》的那篇文章才了然了。
魯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時間沒有幾年了,死了是不要緊的,隻要留給人類更多,魯迅先生就是這樣。
不久書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都擺起來了,果戈裏的《死魂靈》,又開始翻譯了。
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容易傷風,傷風之後,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傷風之後總要拖下去一個月或半個月的。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樣,1935年冬,1936年的春天,魯迅先生不斷地校著,幾十萬字的校樣,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樣來總是十頁八頁的,並不是統統一道地送來,所以魯迅先生不斷地被這校樣催索著,魯迅先生竟說:
“看吧,一邊陪著你們談話,一邊看校樣,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
有時客人來了,一邊說著笑話,魯迅先生一邊放下了筆。有的時候也說:“剩幾個字了……請坐一坐……”
1935年冬天許先生說:
“周先生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
有一次魯迅先生到飯館裏去請客,來的時候興致很好,還記得那次吃了一隻烤鴨子,整個的鴨子用大鋼叉子叉上來時,大家看這鴨子烤的又油又亮的,魯迅先生也笑了。
菜剛上滿了,魯迅先生就到躺椅上吸一支煙,並且闔一闔眼睛。一吃完了飯,有的喝多了酒的,大家都亂鬧了起來,彼此搶著蘋果,彼此諷刺著玩,說著一些人可笑的話。而魯迅先生這時候,坐在躺椅上,闔著眼睛,很莊嚴地在沉默著,讓拿在手上紙煙的煙絲,嫋嫋地上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