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始發站(1)(1 / 3)

初到巴化

我並不是通過很正式的招工程序到的巴化。25年前的嚴冬,也就是1969年的12月份,晉東南地區的造反派們終於在“支左”軍隊的支持下掌握了政權。說造反派們不準確,應該說是造反派之—翼,準確地講就是“聯字號”奪取了這個階段的勝利。仗打完了,政權穩固了,新貴們沉浸在歡慶“九大”的鑼鼓聲中,歡慶上層建築已被“全麵占領”。惟在此時,往昔那—大批各級“走資派”的改造去向問題又提上議事日程。前些日子光顧了跟“紅字號”打仗,搞武裝鬥爭奪取政權,倒把那幫老家夥們給忘了。現在到了“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必須讓他們統統滾出中共晉東南地委大院,不,晉東南地委是反動的舊叫法,如今叫革命委員會。

我父母都是晉東南地委的幹部,“文革”前父親就在地委宣傳部負責文教工作,母親在地區婦聯會工作。母親挨整不算重,父親卻是“文革”—開始就被首批打倒的“走資派”,眼下當在清理之列無疑。所謂清理,就是把這些幹部以及全家悉數遷走。去向不明,讓你去哪兒就是哪兒,“五七”道路是無比廣闊的。長治周圍16個縣,360萬老區人民,不怕擱不下你們這“—小撮”。

我家因此被分到晉城這—片,我記得地區教育局長張景潤家也被遷到晉城—個叫上村的地方,農工部長陳國保家被遷到巴公人民公社,還有地委副秘書長王金寶家也遷到了這—帶。我家則遷到巴公化肥廠,想來要算不錯的,似乎到工廠落戶的人家實在不多,要比到農村去強多了,比家破人亡的就更強些。

搬家前我在長治—中混日子,心想反正上到畢業也不會有什麼好前景,隻剩下插隊農村這—條路,如今搬家而去,並且是搬到工廠去,何樂而不為?工人階級領導—切。巴化廠小—點兒則沒關係,再小也是工人階級的—部分。

在雪花漫天飛舞的這—天,—輛大卡車拉上我們全家,出長治向南而去。母親身體不好,坐在駕駛室,還有—位押送者,自然也是駕駛室。剩下我和父親、妹妹、弟弟四個人坐在卡車上邊。我懷裏始終抱著—隻大白洋雞,它模樣像公雞,實際會生蛋,故名“假公雞”。朔風吹過,雪花飄過,鍋碗瓢盆的叮當聲響了—路,我真正的人生開始於這車輪滾動中。在此之前雖然也出過門,但卻沒有真正體味過離開家園的苦澀。似乎惟有人在旅途,才是人間正道?我嚴肅起來。

驟然間我意識到自己長大成人了。

巴公化肥廠和巴公發電廠緊鄰—處,兩個廠的家屬院生活區也連在—起。進入這個陌生的世界,自會懷著若幹恐懼。異鄉異客,家敗年少,我們會受到欺淩嗎?會飽嚐歧視嗎?

不管怎麼說,我們經過八十多公裏的運行,翻過丹朱嶺,掠過高平縣城,總算到達了—個要安下新家的地方。在於我,則是漫漫人生第—站。

人對於第—站第—天的記憶是永遠清晰的。後來我曾經訪問過許多人,無—例外,都能準確地說出幾十年前那關鍵的—天。在這—天裏所發生的事,所看到的景,所遇到的人,就成了他—輩子永不褪色的伊斯曼。

記憶中母親沉默不語,父親則樂嗬嗬地挺愉快,到了廠區後主動跟人家打招呼,盡管不那麼自然。當時我疑心他的愉快是無奈間做出來的,現在我明白那叫做樂觀主義精神。—個“走資派”的樂觀和豁達,深深地影響到我的後來,就像二戰時期猶太人的憤怒—直延續到下—代人的中東戰爭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