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桌子後麵的那個人把一個厚厚的玻璃壓紙器向右移動了一點,他的臉與其說顯得沉思或心不在焉,倒不如說是無表情的。由於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人工光線下,他的麵色蒼白。你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習慣室內生活的人,一個經常坐辦公室的人。要到他的辦公室,必須經過一條長而彎彎曲曲的地下走廊。這種安排雖然頗有點不可思議,卻與他的身份相適應。很難猜出他有多大年紀。他看起來既不老,也不年輕。他臉光光的,沒有一點皺紋,但兩眼顯得過分疲憊。

房裏另一個人年紀要大一些。他的臉色黝黑,留著一撇軍人的小胡子。他動作靈敏,有點緊張不安的樣子。甚至現在,他也不能安靜地坐著,而是在房裏踱來踱去,並不時地從嘴裏蹦出一兩句話來。

“報告!”他暴躁地說,“接二連三的報告,但他媽的沒有一個報告有點用處!”

那個坐在桌子後麵的人低頭看了看他麵前的文件。在一堆文件的頂上頭放著一張寫有“托馬斯-查爾斯-貝特頓”字樣的名片。名字下麵劃有一個問號。這個人沉思地點點頭,然後說:

“您已經看完了這些報告,難道沒有一個報告有點用處嗎?”

另一個人聳聳肩頭。

“怎麼能辨別呢?”

坐在桌後的那個人歎了口氣。

“是的,”他說,“問題就在這裏。我們的確很難分辨。”

年紀較大的那個人像機關槍連射那樣快地繼續說:

“羅馬和都靈來的報告:有人在裏維埃拉看見他;有人在安特衛普注意他;有人在奧斯陸肯定認出他;有人在比亞裏茨肯定看見他;有人在斯特拉斯堡看見他行動可疑;在奧斯坦德海灘上看見他和一個迷人的金發女郎在一起;有人看見他帶著一隻獵犬在布魯塞爾大街上溜噠;暫時還沒有人看見他在動物園裏抱著一匹斑馬,但我敢說,那樣的報告也會出現的!”

“你本人沒有任何想法嗎,沃頓?就我而言,我對安特衛普的報告抱有希望,雖然那個報告還沒有使我們取得任何成果。當然,現在”——這個年輕人停止了講話,好像要睡著似的。但很快他又醒過來,含糊其辭地說:“是的,或許,但是——我覺得奇怪。”

沃頓上校突然坐到椅子的扶手上。

“但是我們必須弄清楚,”他堅持說,“他們是怎麼走和為什麼走的,到什麼地方去了?這一切我們都必須搞清楚。每隔個把月就損失一個溫順的科學家並且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走的,為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了,那是不行的。他們是到我們所想的那個地方,還是哪裏?我們一向想當然地認為他們是到我們所想象的那個地方去了,但是現在我卻不那麼有把握。最近從美國寄來的有關貝特頓的內部消息你都看了嗎?”

坐在桌子旁邊的那個人點了點頭:

“在大家都左傾的時候,他也有通常的左傾觀點。但據我們所知,他的左傾觀點並不具有持久性質。大戰前他工作就幹得不壞,但沒有獲得驚人的成就。在曼海姆逃離法國之後,貝特頓被指派為他的助手,結果娶了曼海姆的女兒為妻。曼海姆去世後,貝特頓獨自進行工作,並且作出了卓越成就。由於ZE裂變(原子零功率裂變)這一驚人發現,他一舉成名。ZE裂變是一項輝煌的徹底革命性的發現。它使貝特頓登上榮譽的頂峰。他本來已打定主意要在美國幹一番事業,可是他的妻子在他們結婚後不久就死了。這使他悲痛萬分。以後他就到英國了。近一年半來他住在哈韋爾。六個月以前他又結婚了。”

“這有問題嗎?”沃頓機警地問。

傑索普搖搖頭。

“根據我們所能查明的情況,還看不出什麼問題。她是當地一個律師的女兒。結婚以前在一家保險公司裏工作。就目前我們已查明的情況來看,她沒有強烈的政治傾向。”

“ZE裂變,”沃頓上校用厭惡的口吻陰鬱地說:“他們用的這些詞是什麼意思?我一點也不懂。我是一個舊式人。我從來沒有想象過分子是什麼樣子,而他們眼下卻要分裂宇宙萬物。什麼原子彈、核裂變、ZE裂變,以及這樣那樣的裂變。而貝特頓卻是一個主要的裂變主義者。在哈韋爾人們對他有什麼看法?”

“他們說他是個舉止文雅的人。至於他的工作,倒沒有什麼突出或卓越的地方。不過是在ZE裂變的實際應用方麵搞些花樣而已。”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他們的談話東拉西扯,幾乎是想說啥就說啥。調查報告在桌子上堆成一疊,但這些報告都毫無價值。

“當然,在他到達英國的時候,已經對他進行過徹底審查,”沃頓說。

“是啊,一切都十分令人滿意。”

“他來這裏已一年半,”沃頓沉思地說,“你知道,他們受不了安全保衛措施、長期受審查、以及修道院式的生活。這一切使他們變得緊張不安,變得古怪。這種情況我看得夠多了。他們開始夢想一個理想世界——自由、兄弟般的關係、分享一切機密、為人類的美好生活而工作。就在這樣的時候,那些多少是人類渣滓的人發現他們的機會來了,就抓住了它!”他擦了擦鼻子。“再沒有比科學家更容易受騙上當的人了,”他說,“所有騙人的宣傳工具都是這麼說的。我不十分了解為什麼。”

傑索普微微一笑,很疲乏的一笑。

“哦,是啊。”他說,“就是這麼回事。他們認為他們什麼都知道。這很危險。我們這些人則不一樣。我們無雄心壯誌,不想去拯救世界,隻想做一點具體工作,撿取一兩個破碎的零件或拿掉一兩把扳手,在它卡住機件的時候。”他沉思地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我要是多知道一點貝特頓的情況,那就好啦,”他說,“不是他的生活經曆和他的活動,而是那有啟發意義的日常生活小事,比如哪一種玩笑能引起他發笑,什麼事情使得他罵街,他欽佩哪些人,他討厭哪些人。”

沃頓好奇地注視著他。

“他的妻子怎麼樣?你試探過她啦?”

“試探過好幾次了。”

“她不能有所幫助嗎?”

另外一個人聳聳肩說:

“眼下她還沒有給我們什麼幫助。”

“你認為她了解一些情況嗎?”

“當然,但她不承認她了解任何情況。她的一切反應也都是這種情況下常見的:焦慮、悲傷、憂心忡忡、預先沒有什麼暗示或疑心、丈夫的生活完全正常、沒有任何的緊張不安等等。她的看法是,她的丈夫被綁架了。”

“你不相信她吧?”

“這個問題我不好回答,”坐在辦公桌後麵的那個人嚴厲地說,“我從來不相信任何人。”

“可是,”沃頓慢吞吞地說,“我想我們也應當虛心一些,不要輕易下結論。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您每天玩橋牌時都能碰上的那種普普通通的女人。”

沃頓會意地點點頭。

“這就使事情更難弄清楚了。”他說。

“她馬上就要來見我。我們又要把所有的問題再重複一遍。”

“這是惟一的辦法,”沃頓說,“但是我實在受不了。我沒有那種耐心。”他站起來。“好吧,我不再耽誤你了。我們還沒有取得多大進展,是嗎?”

“很不幸,還沒有。請你把那個奧斯陸報告專門檢查一下。那是一個可能的地點。”

沃頓點點頭出去了。另一個人拿起電話聽筒說:“我現在要見貝特頓夫人。請她進來。”

他呆呆地坐在那裏出神,直到有人敲門,貝特頓夫人被送進來為止。她是一個高大的女人,年紀大約二十六七歲。她最顯著的一個特點是有一頭極其漂亮的赤紅色頭發。在這頭漂亮的紅發下,她的麵容看起來就幾乎無足輕重了。就像我們經常在紅發女人臉上所見到的那樣,她也有一雙睫毛很淡的藍綠色眼睛。他注意到,她沒有化裝打扮。他一麵歡迎她,讓她舒服地坐到辦公桌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一麵在考慮為什麼她不化裝打扮。這使他有點傾向於認為,貝特頓夫人所了解的情況要比她曾經承認的要多。

根據他的經驗,極度悲傷和憂慮的女人通常不會忽視打扮自己。因為意識到悲傷給自己的麵容所帶來的損壞,她們要盡力修補這種損壞。他懷疑貝特頓夫人之所以蓄意不化裝打扮自己,乃是為了更好地扮演一個心煩意亂的妻子的角色。她氣喘籲籲地說:

“哦,傑索普先生,我希望——有新的消息吧?”

他搖搖頭,溫和地說:

“貝特頓夫人,要您又像這樣來一次,我感到很抱歉。我們還不能向您提供任何肯定的消息。”

奧利夫-貝特頓迅速說:

“這我知道。您在信裏已經這樣說了。但是,我不知道,在那之後是否——哦,我很高興來這裏。整天呆在家裏納悶和胡思亂想——那是最糟糕不過了。因為您什麼事也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