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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紹鵬譯

1

在月台上,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跟著那個替她擔箱子的腳夫氣喘籲籲地走著。她這人又矮又胖;那個腳夫很高,從容不迫,大踏步,隻顧往前走。不但如此,麥克吉利克蒂太太還有大包小包的東西,非常累贅。那是一整天采購的聖誕禮物。因此,他們兩個人的竟走速度是非常懸殊的。那個腳夫在月台盡頭轉彎的時候,麥克吉利克蒂太太仍在月台上一直往前趕呢。

當時第一號月台上的人不擠,本來沒什麼不對。因為,有一班火車剛開出站;但是,在月台那一邊那塊沒劃定特別用途的地方,亂哄哄的人,匆匆忙忙的,有的由下一層上來,有的往下麵去,同時在好幾個方向轉來轉去;行李存放室,飲茶室,詢問處,指示牌,和進站與出站兩個通往外麵的出口。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帶著大包小包東西東碰西碰的,終於來到第三號月台的入口處。她把一個包包放到腳邊,同時在手提袋裏找車票。這樣才能通過門口那個嚴厲的穿製服的查票員檢查。

就在那個時候,她突然聽到頭上響出的廣播聲音,沙啞但是很文雅。

“停在第三號月台的車子,”那聲音告訴她。“四點五十四分開往布瑞漢頓,米徹斯特,魏佛頓,卡維爾交叉站,羅克斯特,及通往恰德茅茨各站。

往布瑞漢頓與米徹斯特的旅客請搭後麵的車廂。往凡奎的旅客請在羅克斯特換車。“於是,卡嗒一聲播音機關上了。然後,又開始喊話,宣布四點三十五分那班由伯明罕和鳥佛漢頓開來的車已經到站。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找到車票給查票員。那個人剪了票,低聲說,“在右邊,後麵一部分。”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慢慢在月台上走過去,找到她的腳夫。他正在三等車廂的門口凝視著天空,很無聊的樣子。

“在這裏,太太。”

“我乘的是頭等車。”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說。

“你方才沒說。”腳夫抱怨說。他的眼睛輕蔑地掃視她穿的那件男裝似的椒鹽色蘇格蘭呢外套。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那樣說過以後,就不去和他爭論這一點。她已經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那腳夫把箱子再提起來,邁著大步走過去,把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安頓在那個冷清清的華麗車廂裏。四點五十四分這一趟車沒有很多人光顧。因為頭等車的顧客比較喜歡乘更快的晨間特別快車,或者六點四十分的那班有餐車的車子。麥克吉利克蒂太太把小費遞給腳夫。那人接到後很失望的樣子,顯然是認為這數目不適合頭等車旅客的身份,隻適合三等車旅客身份。麥克吉利克蒂太太由北部來,一夜旅途勞累,再加上很興奮地采購一天,本來準備破費一下,讓自己旅途上舒服些。但是,她給小費從來不浪費。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歎了一口氣,將身子往後一靠,靠到絲絨椅墊上,然後打開一本雜誌。五分鍾後,汽笛一響,車子開動了。那本雜誌由麥克吉利克蒂手中滑落下來,她的頭往側麵一倒,三分鍾以後便睡著了。她睡了三十五分鍾,精神已經恢複。她的帽子已經睡歪,現在她把它扶正,然後坐起來向窗外了望飛馳而過的鄉野景物。現在天已經很暗。陰沉的十二月天——隻有五天就是聖誕節了。倫敦前幾天的天氣暗淡陰沉,現在鄉下也是一樣。不過,當車子由一些小城和車站疾馳而過時,那些不斷閃耀著的一簇簇燈光偶爾會使人愉快些。

“現在供應最後一次茶點。”一個列車服務員突然象一個幽靈一樣打開走廊的門說。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已經在一個大的百貨公司吃過茶點,現在還飽飽的。於是那個服務員便順著走廊走下去,一路用那種單調的聲音報告著。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很高興地瞧瞧架子上安放著的一包包東西。那些麵巾買得很上算,而且正是瑪格麗特需要的。為羅比買的太空槍,和為珍買的兔子也很令人滿意。她替自己買的那件晚間穿的緊身上衣正是她需要的,暖和,但是很時髦。

她很滿意地把眼光轉到窗外。這時候旁邊有一班車向相反方向馳過,同時汽笛發出尖銳的叫聲,因此車窗震得咕咚咕咚響,也使她的身子猛然跳動一下。在幾個地點,車子發出卡嗒卡嗒的聲音,後來又經過一個車站。

後來,車子突然慢了下來,大概是依照一個信號這樣做。這樣向前爬了幾分鍾,然後停下來。不久,又開始向前移動。另外一班上行車經過他們,不過不象第一班車那樣猛。車子現在增加速度了。在這個時候,另外一班車,也是上行車,突然往裏轉,朝他們這邊來,一時產生了幾乎很驚人的效果。

有一段時間,這兩班車平行前進,忽而這一輛快一些,忽而那一輛快些。麥克吉利克蒂太太由她們的窗口可以看到那些平行的車窗裏麵。那邊的窗簾大多是關上的。但是,偶爾可以看到車裏的人。另外那輛車上的乘客不多,有許多空的車廂。

當兩輛車給人一種幻覺,仿佛不動的樣子時,就在這一刹那之間,那邊一個車廂簾唰的一聲忽然開了。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往僅僅幾尺之外那個有燈光的車廂裏一看。

然後,她目瞪口呆的吸了一口氣,幾乎站了起來。

她看到一個男人背著窗子,也背著她,站在那裏。他的雙手勒住對麵一個女人的脖子。他正在慢慢的、毫不留情地勒死她。她的眼珠已經由眼眶鼓出來;她的臉孔充血,變成紫色。當麥克吉利克蒂太太,看得發呆的時候,一切都完了。那女人的身體已經軟癱癱的,在他的手中崩潰了。

同時,麥克吉利克蒂太太的車子又慢下來;另外那輛車增加了速度。那輛車疾馳過去,一兩分鍾後就看不見了。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幾乎自動地伸手拉裝在上麵的警鈴線,然後又遲疑起來。拉她自己車上的警鈴究竟有什麼用?她在那樣近的地方看到的恐怖景象使她嚇呆了,現在必須立刻采取行動——可是怎麼辦?

她這一個小隔間的門拉開了。一個收票員說,“請把票拿出來。”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猛然轉過身對他說:“一個女人剛剛給人勒死了。在那輛剛剛過去的火車裏。我看見的。”

收票員懷疑地望望她。

“你說什麼?太太?”

“一個男人扼死一個女人!在火車裏!我看見的——由那裏。”她指指窗戶。

那收票員露出非常懷疑的樣子。

“勒死了?”他不相信地說。

“對了,勒死了。我看見的,我告訴你。你得馬上想個辦法呀!”

收票員抱歉地咳了一聲。

“太太,你不覺得也許是你打了一個瞌睡——嗯——”他圓滑地停了下來。

“我打了一個瞌睡。但是,你如果以為那是一個夢,你就完全錯了。我告訴你,我看見的。”

那收票員往下一看,一眼看到座位上放著一本打開的雜誌。露在外麵的那一頁上麵有一個女孩的脖子給人勒住,快要勒死了。同時,另外一個男子正用槍瞄準他們。

他頗具說服力地說:“現在,太太,你想是不是你正在看一篇很刺激的小說,不知不覺睡著了。後來醒的時候,印象搞亂了——”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打斷他的話。

“我看見的。”她說,“當時我象你現在一樣的清醒。我向窗子外望到旁邊一輛車窗裏的情形。一個男人正勒住一個女孩的脖子,快到勒死她了。

現在我要知道的就是:你們打算怎麼辦?“

“這個——太太——”

“我想,你是準備想辦法的,是不是?”

“我們剛好再過七分鍾就到布瑞漢頓。我會把你告訴我的話報告給他們。你說的那輛車是往那個方向開的?”

“當然是這個方向。你總不會想,假若一輛車飛快的朝另一個方向開的時候,我能夠看到那一切情形吧?”

那收票員望望麥克吉利克蒂太太,仿佛以為她可以想象到她看到任何地方,任何一件事。但是,他仍很客氣。

“太太,你可以信賴我。”他說,“我會把你所說的話報告給他們。也許我得把你的姓名和住址記下來,隻是準備萬一——”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把以後這幾天她會停留的地址,和她蘇格蘭的永久地址告訴他。他都記下來,然後就告辭。看他那副神氣,仿佛是已經盡了他的責任,並且圓滿的應付了一個令人厭煩的旅客。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仍皺著眉頭,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不滿意。那收票員會把她的話報告上級嗎?或者,他也許隻是安慰她。她模模糊糊地想,常有一些老年人到各處旅行,他們相信自己揭發了某些陰謀,或者有給人害死的危險,或者看到飛碟和秘密的太空船。他們往往報告一些根本不曾發生的謀殺案。假若那收票員以為她就是這樣,而不予理會呢……

現在車走得慢了,經過了幾個轉轍路閘,在一個燈火輝煌的大鎮穿過。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把手提袋打開,取出一張蓋過“收訖”戳子的帳單——她能找到的紙片隻有這個——用原子筆在背後寫了幾句話,然後放進碰巧手邊有的一個四方信封,粘好,然後再在上麵寫幾個字。

車子停在一個擁擠的月台邊。那種尋常的、到處都會聽到的播音聲,抑揚頓挫地報告:“到達第一號月台的車五點三十八分開往米徹斯特、魏佛頓、羅克斯特,及恰德茅茨各站。到貝星市場的旅客請在第三號月台搭那裏等候的車。第一號側線月台專供往卡伯瑞的車停車之用。”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急切地順著月台往下望。那麼多旅客,但是隻有那麼少的腳夫。啊,那裏有一個!她便很有威嚴地叫他。

“腳夫!請你馬上把這個送到站長室。”

她把信遞給他,同時給他一個先令。

然後,她歎了口氣,往椅背上靠過去。好了,她已經盡力了。她的心裏念念不忘地想著那一個先令,感到片刻的懊悔。其實六辨士就足夠……

她現在又回想到目睹的那個情景。可怕,非常可怕。她是一個神經很強的女人。但是,一想起那件事就渾身發抖。愛思白·麥克吉利克蒂!她遇到了多麼奇怪、多麼怪的事!假若不是那輛車上的窗簾碰巧打開了……但是,那,那當然是天意。

上天注定了要她——愛思白·麥克吉利克蒂——成為那個命案的見證。

她堅強地繃著嘴。

叫喊聲、汽笛聲,和砰的一聲關上門的聲音。五點三十八分的車慢慢地開出布瑞漢頓車站。一小時零五分之後,便停在米徹斯特。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把她的大包小包和手提箱拿起來,走下車來。她向月台的兩邊望望。她又想到以前想過的:腳夫不夠。象這樣的腳夫似乎都在忙著搬郵件袋,推行李車。如今的旅客似乎永遠隻能自己提自己的箱子。不過,她可提不動她的箱子,雨傘,和所有的包包。她得等著。不久,她就找到一個腳夫。

“計程車嗎?”

“我想,會有車子來接我的。”

米徹斯特車站外麵,有一個一直注意出口處的司機走過來。他帶著溫和的本地口音說:“是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嗎?到聖瑪麗牧場嗎?”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說她就是。

那司機得到了酬勞,雖然不怎麼大方,可是足夠了。那輛車載著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她的箱子和大包小包的東西,在夜色籠罩中開走了。那是九哩的路程。麥克吉利克蒂太太筆直地坐在車裏,簡直不能放鬆。她渴望著將心裏的感覺表達出來。最後,車子駛過那條熟悉的鄉村街道,終於停在目的地。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走上通到門口的磚砌小路。當房門由一個上年紀的女仆開開的時候,司機把箱子放到門裏麵。麥克吉利克蒂太太一直穿過前廳。在敞開的起居室門口,女主人正在等著她:一位上了年紀的,纖弱的老太太。

“愛思白!”

“珍!”

她們互相擁吻。麥克吉利克蒂太太並不轉彎抹角,突然開門見山地說:“啊,珍!我剛剛看到一個命案!”

2

瑪波小姐從小遵照著母親和祖母的訓誡處世:真正端莊的女子不可露出驚駭或驚奇神色——也就是依照理智判斷。她聽了隻是眉毛一揚,搖了頭,同時說:“你覺得很悲慘,也覺得實在很少見,愛思白。我想,你頂好馬上告訴我經過的情形。”

那正是麥克吉利克蒂要做的事。她讓女主人把她拉到離火爐近些的地方,坐下來,脫下手套,便立刻生動地說明經過。

瑪波小姐密切地注意聽。最後,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瑪波小姐果斷地說:“我想,親愛的,你最好上樓去脫下帽子,洗了臉。然後我們吃晚飯——吃飯的時候我們根本不談這件事。飯後我們再詳細討論,並且由各方麵來討論。”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讚成她的建議。兩位太太吃晚飯的時候談論住在聖瑪麗本地這個小鄉村生活各方麵的情形。瑪波小姐談到一般人不信任那個風琴手,並且講到最近有關那個藥劑師妻子的醜聞,而且順便提到那個女教員和鄉教育會之間的敵對態度。然後,她們還談到各自的花園。

“芍藥花,”瑪波小姐站起來的時候說,“是最讓人捉摸不定的。這種花或許種得活——或許種不活。但是,如果活了,可以說就使你終生受用不盡,而且現在有些真正美麗的品種。”

她們又在爐邊坐下來,瑪波小姐從角落裏一個碗碟櫥拿出來兩個古老的窩特福杯子,又從另一個碗櫥取出一個瓶子。

“愛思白,今天晚上不給你咖啡喝,”她說。“你已經興奮過度了——這也難怪——也許晚上睡不著。我建議你喝一杯我的甘菊茶。”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默然同意她的安排。於是,瑪波小姐就倒茶。

“珍,”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很欣賞地吸了一口茶說,“你不會以為我是做夢,或者是想象的吧?是不是?”

“絕對不會。”瑪波小姐熱情地說。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安心地喘了口氣。

“那個收票員,”她說。“他就這樣想。很客氣,但是仍然——”

“愛思白,我以為在那個情況之下,那是很自然的事。那件事聽起來——而且的確是——是很不可能有的事。他對你完全是陌生的。是的,我毫不懷疑你的確看到你說你看到的事。那是很離奇的——但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記得有一次,一個列車剛好同我乘的車子向同一個方向前進。那列車有一兩個窗裏麵的情形,我看得很清楚、很詳細,因此,我個人也覺得很有趣。

我記得那車上有一個小女孩正在玩玩具熊。她突然將那玩具熊故意扔向在一個角落裏睡覺的胖男人。那人驚得跳起來,非常生氣。其他的乘客看著覺得很有趣,那一切我都看得很清楚,事後我能夠把他們的長相和穿著說得一點不差。“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很高興點點頭。

“當時的情形完全一樣。”

“你說,那個男人背對著你,所以你看不到他的麵孔嗎?”

“是的。”

“還有那個女人,你能形容一下嗎?年輕的?年老的?”

“有點年輕。我想,大概在三十歲到三十五歲之間,我不能看得更確切了。”

“長得好看嗎?”

“那個我也不敢說,她的臉,你是知道的,完全變得嘴歪眼斜,而且——”……

瑪波小姐很快地說:“是的,是的。我完全了解。她穿什麼衣服?”

“她穿一種毛皮製的外套,一種淡顏色的毛皮,沒戴帽子,她的頭發是金黃色的。”

“關於那個男人,你不記得有什麼明顯的特征嗎?”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細想了一下,然後才回答。

“他的個子有些高——我想是褐發。他穿一件厚外套,所以我不能看清楚他的體格是什麼樣子。”她沮喪的加了一句。“實在沒有什麼資料可以作依據,是不是?”

“這總是一個重要資料。”瑪波小姐說,她停頓一下,再說:“你自己心裏覺得那個女人確實死了嗎?”

“她死了,這個我可以確定。她的舌頭已經出來,而且——我還是不要談那個情形……”

“當然,當然不必再提了。”瑪波小姐馬上說,“我想,你明天早上就知道更多的情形。”

“明天早上?”

“我想明天晨報上一定有這件事的消息。這個人攻擊她,把她害死之後,她的屍首在他的手裏。那麼,他會怎麼辦呢?推測起來,他會在列車停在下一個車站時馬上離開——啊,我想起來了,你記得那是一輛有走廊的車廂嗎?”

“不是,不是有走廊的。”

“由那一點似乎可以看出那列車不是開到遙遠地方的。幾乎可以確定,會在布瑞漢頓停下來。我們可以假想他在布瑞漢頓下車,也許把屍體放到一個角落上的座位上,用皮外套的領子遮住臉,讓人一時發現不到。是的——那就是他可能做的事。但是,當然不會過多久,屍體就會讓人發現的。因此,火車上發現女屍的消息明天上午一定會上報,我們等著瞧吧。”晨報上並沒有那個消息。

瑪波小姐和麥克吉利克蒂太太發現確實沒消息的時候,默默地吃完早餐,兩個人都在思索。

早餐後,她們到花園裏走走。這通常是一種很有趣的消遣,但是今天,就有些提不起勁兒。瑪波小姐的確帶麥克吉利克蒂太太看她的石頭花園裏她收集的幾個新的、稀有的品種,但是,她一直是心不在焉的樣子。麥克吉利克蒂太太也不曾象平常一樣背出她自己收集的單子。

“這個園子一樣也不象本來應該有的樣子。”瑪波小姐說。但是仍然是心不在焉地說,“海達克醫師絕不許我做一些需要彎腰或者跪在地下的事——實在說起來,如果不彎腰或者跪下,又能做些什麼呢?當然,有老愛德華幫忙——但是他很困難。這種零碎工作使他們養成壞習慣,喝很多的茶,吊兒郎當地混過很多時光——根本沒做多少實在的工作。”

“啊,我知道。”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說,“當然,醫生也不許我彎腰,這是沒問題的。但是,實在,尤其是飯後——我的體重增加以後——”她低下頭,望望自己發福的樣子。“這樣的確產生了一個結果:胃痛。”

接著是一陣沉默。後來,麥克吉利克蒂小姐堅定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然後轉身對她的朋友說:“怎樣?”

那是兩個小小的、毫無意義的字眼兒,但是,由麥克吉利克蒂太太的腔調含有充分的意義。

瑪波小姐完全了解這兩個字的意思。

“我知道。”

兩位老太太彼此望望。

“我想,”瑪波小姐說,“我們得走到警察派出所去同康納西巡官談談。

他很聰明,也有耐性。我很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我想他會耐心聽我們的報告——然後他會把這消自己報告給應該報告的部門。“

因此,三刻鍾以後,瑪波小姐和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就同一個三四十歲的,氣色很好、很嚴肅的人談話。那人很專心地聽她們要說的話。

佛蘭克·康納西接待瑪波小姐的態度很客氣,甚至可以說很尊敬。他拉過兩把椅子給兩位太太坐,然後說:“瑪波小姐,有何見教?”

瑪波小姐說:“我想請你聽聽麥克吉利克蒂太太的報告。”

康納西巡官聽她說。等她說完之後,他沉默一兩分鍾。

然後,他說:“那倒是一件很離奇的事,”當她講的時候,他的眼睛打量著麥克吉利克蒂太太。

大體上說,他對她的印象很好。他認為她是一個很明智的女人,她能夠把一件事清清楚楚的講一遍。據他判斷,她並不是一個想象過強,或者是歇欺底裏的女人。不但如此,瑪波小姐似乎是認為她這個朋友的話是確實的。對於瑪波小姐的一切情形,他都曉得,聖瑪麗牧場的人都認識瑪波小姐,她雖然外表上看很容易激動而且好象很笨拙,但是骨子裏很機警,而且很精明。

他打掃打掃嗓門兒說話了。

“當然,”他說,“你也許會看錯——不過,我並不是說你看錯了——而是說你也許會。有的人會做出許多胡鬧的、粗野的把戲來開玩笑。也許不嚴重,不會有性命危險。”

“我能辨別我看到的是否確實。”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堅決地說。

“而且你毫不動搖,”佛蘭克·康納西想。“我想,說不定你是對的。”

他大聲地說:“你已經報告到鐵路局,現在又來報告我。這是正當的步驟,你可以信賴我馬上開始調查。”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瑪波小姐輕輕的點著頭,表示滿意。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卻不十分滿意,但是,她沒說什麼。康納西巡官現在對瑪波小姐說話,與其說是因為他想征求她的意見,不如說是因為想姑且聽聽她怎麼說。

“假定事實是象報告的那樣,”他說,“你以為那個屍體怎麼樣了?”

“似乎隻有兩個可能性!”瑪波小姐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比較可能的是屍體被丟到火車上。但是現在似乎不大會如此。因為,要是這樣,也許已經讓另外一個乘客發現,或者在車子到終站時讓鐵路局員工發現。”

佛蘭克·康納西點點頭。

“凶手另外一個可能做的事就是把屍首推到車子外麵,掉到鐵路上。我想,也許還在路軌的某個地方,尚未發現。不過,那似乎有點不大可能。但是,就我可能想到的來說,不會有其他的辦法處理。”

“我們常在報上看到把屍體裝到衣箱裏,”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說,“但是如今沒有帶衣箱旅行,隻帶手提箱。我們不能把一個屍體放進手提箱裏。”

“對了。”康納西說,“我同意你們兩人的說法,那個屍體——如果有一個屍體——到現在應該已經發現,如果沒有,不久也會發現。如果有什麼發展,我會通知你們——不過,我想你們很可能在報上看到。當然也可能,那個女人雖然受到殘暴的傷害,實際並沒有死,她也許能自己站起來,離開火車。”

“如果沒人幫忙,幾乎是不可能的,”瑪波小姐說,“並且,如果是這樣,那就有人注意到。一個男人,扶著一個女人,他說她病了。”

“是的,那會有人注意到的,”康納西說,“或者,如果有一個女人讓人發現不醒人事,或者是病在車廂裏,那也會有記載。我想你可以放心,過一段很短的時間,你就會得到一切有關這件事的消息。”

但是,那一天過去了,第二天也過去了。就在那天晚上,瑪波小姐收到康納西巡官的信:“關於你向我查詢的事,已經徹底調查,毫無結果。沒發現女人的屍體。

沒有一個醫院治療過你形容的那樣女人,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個女人受到驚駭,或者生病,或者由一個男人扶著離開火車。你可以相信我們已經徹底調查過。我推測你的朋友也許看到她所形容的一件事,但是,實際上可能不象她所想的那麼嚴重。“

3

“沒那麼嚴重?胡說八道!”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說。“那是人命案!”

她不服地望著瑪波小姐,瑪波小姐也望望她。

“珍,說下去呀,”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說,“說這完全是看錯了!說這都是我想象的!那就是你所想的,是不是?”

“任何人都可能看錯,”瑪波小姐溫和地說,“任何一個人,愛思白,甚至於你。我想我們必須記住這一點,但是我仍然以為你可能沒錯。你看書的時候戴眼鏡,但是,遠方的東西你看得很清楚,你所看到的事給你很深的印象。你到這裏的時候的確是受過驚駭。很痛苦的樣子。”

“那是一件我永遠忘不了的事。”麥克吉利克蒂太太打了一個寒顫說,“我覺得最麻煩的就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想,”瑪波小姐思索著說,“關於這件事,你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如果細心,就可以由她這個朋友的語調中聽得出她稍微強調“你”這個字。)“你已經把你看到的事報告——鐵路局的人,和警察局。是的,除此之外你沒有別的辦法。”

“聽到你這麼說,我稍稍覺得安心了,”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說,“因為,你是知道的,我準備聖誕節以後馬上到錫蘭在羅德瑞克那裏盤桓幾天,我早就盼望到那裏玩玩,決不想延期。但是,當然啦,我如果覺得有責任查清楚的話,我會延期的。”她誠心誠意地加了一句。

“我想你會的,愛思白。但是,就象我所說的,我認為你已經盡力了。”

“這要看警察局方麵怎麼辦了。”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說,“假若他們寧可用愚蠢的態度處理這件事——”

瑪波小姐斷然地搖搖頭。

“啊,不會,”她說,“警察局方麵是不愚蠢的,所以這就很有趣,是不是?”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不解地望望她,於是,瑪波小姐又以為自己的判斷不錯:她的朋友是個原則很好,但是缺乏想象力的人。

“我們要知道,”瑪波小姐說,“確實發生什麼事。”

“她給人害死了。”

“是的,但是誰害死她的?為什麼?她的屍首怎麼樣了?現在究竟在那裏?”

“要查出這些,那是警察的事情。”

“一點不錯!他們還沒查出來。那就是說那個人是聰明的——非常聰明,是不是?你知道,我想象不出,”瑪波小姐皺著眉頭說,“他究竟怎樣丟掉那個屍首的,一個人在一陣感情激動時害死一個女人——那必定不是事先計劃的;一個人決不會單挑在這種情況之下害死一個女人。隻等幾分鍾火車就要停在一個大站。對了,那想必是有一場爭吵——也許是為了妒忌——或者是那一類的事。他把她扼死了。好啦,就象我說的,他的手上有一個死屍,車子就要到站。我起初已經說過,他除了把那屍首靠到一個角落,把她的麵孔遮住,仿佛是睡著的樣子,然後他就盡快的下車。我看不出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但是,如果這樣,就必定有一個人……”

瑪波小姐想得出神。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對她說了兩次話,她才有反應。

“你變得聾了,珍。”

“也許,有一點點。我覺得一般人說話似乎不象從前那樣字正腔圓,讓人聽得清楚。但是,我沒聽到你的話並不是因為這個,我恐怕是沒注意你對我說話。”

“我隻是問你關於明天到倫敦的火車,我搭下午的車好嗎?我要到瑪格麗特家,她希望我在下午茶的時候到。”

“愛思白,不知道你可以不可以搭十二點一刻那班車去?我們可以早點吃午餐。”

“當然可以——”

瑪波小姐的聲音蓋住了她那個朋友的聲音。

“假若你不在下午茶的時候到——也許大約七點鍾到她家,不知道她介意不介意?”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奇怪地瞧瞧她的朋友。

“你在盤算什麼呀,珍?”

“愛思白,我建議我同你一起去倫敦。我們坐你前幾天坐的車子再到布瑞漢頓。然後,你回到倫敦,我就象你上次一樣的坐車回到這裏。當然,我會出車資。”瑪波小姐很堅決地強調這一點。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不理會經濟方麵的事。

“你到底希望什麼呢,珍?”他問,“希望遇到另一個命案嗎?”

“當然不是!”瑪波小姐吃了一驚,“不過,我可以向你表白我的心意,我是想讓你帶我去親自看看那個——那個——實在很難找到正確的字眼——那個命案發生的場所。”

於是,第二天,瑪波小姐和麥克吉利克蒂便在一個頭等車廂的一角,對麵而坐,那班四點五十四分的車離開帕丁頓加速前進。帕丁頓車站甚至比星期五更擁擠,因為隻有兩天就是聖誕節了。但是,四點五十四分鍾那班車比較上安靜些。無論如何,後麵的車廂是如此。

這一次,沒有車開到與她們平行的地方;她們的車也沒開到與另一列車平行的地方。間或有車子疾馳而過,開往倫敦。也有兩次,車子飛快的往另一個方向由她們旁邊過去。麥克吉利克蒂太太,不時懷疑地看看表。

“很難確定是在什麼時候——我們經過一個我認識的車站……”但是,他們一直不斷經過許多站。

“我們再過五分鍾就到布瑞漢頓。”瑪波小姐說。

一個收票員在門口出現。瑪波小姐的眉毛一翹,表示疑問。麥克吉利克蒂太太搖搖頭,這不是那個收票員,他剪過她們的票便走過去。當車子突然大轉彎時,他搖晃一下。同時,車子減低速度。

“我們就要到布瑞漢頓了。”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說。

“我想我們就要到布瑞漢頓近郊。”瑪波小姐說。

外麵燈火輝煌,瞬息即過。可以瞥見一些建築物,偶爾看到街道與電車,車子的速度又減少了,她們現在越過幾個轉轍路闡。

“我們馬上就到了,”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說,“我實在看不出這次旅行會有什麼收獲,你有什麼發現嗎,珍?”

“恐怕沒有。”瑪波小姐難以決定地說。

“有用的錢這樣浪費,多可惜。”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說。不過,假若她是自己掏腰包,她就更不讚成了。瑪波小姐堅決要出車資。

“仍然,”瑪波小姐說,“我們仍然想親眼看看一件事發生的現場,這班車遲了幾分鍾,你上次坐的車準時嗎?”

“我想是的,我實在沒注意。”

車子慢慢開進布瑞漢頓車站,護音器沙啞的聲音報告車子到站。車門忽開忽關,人們出出進進,月台上人群來來往往的,這是一個熙熙攘攘的忙碌場麵。

瑪波小姐想,一個凶手很容易消逝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離開車站,混進又擁又擠的人群中。或者甚至於找另外一個車廂,不管是開到哪裏的車,坐上去再說,成為許多男乘客當中的一個,是件容易的事。但是要使一個屍體消逝得無影無蹤就不那麼容易。所以,那屍體一定在什麼地方。

麥克吉利克蒂已經下車了。她現在是在月台上透過敞開的車窗說話。

“一路保重,珍,”她說,“別著涼,現在是一年之中天氣最靠不住的時候,你也不象往年那樣年輕了。”

“我知道。”瑪波小姐說。

“我們也不要再為這件事操心了,我們已經盡力了。”

瑪波小姐點點頭說:“不要在冷風裏站著,愛思白。否則,著涼的是你。去到鐵路飲食店喝點熱茶吧,你還有時間,還有十二分鍾你的車才開。”

“我想也許會的,再見,珍!”

“再見,愛思白。聖誕愉快。替我問候親愛的羅德瑞克——不知道他還記得不記得我,大概不記得了。”

“他當然記得你——記得很清楚。他在學校的時候,你還幫過他的忙——好象是關於貯物抽屜裏的錢遺失的事,他從來沒忘記。”

“哦,那個!”

瑪波小姐說。麥克吉利克蒂太太轉過身去。這時候,汽笛一響,列車開動了。瑪波小姐眼看著她那朋友的結實的矮胖軀體漸漸消逝。愛思白可以問心無愧的到錫蘭去——她已經盡了她的責任,再也沒有別的事應該做了。

瑪波小姐在火車增加速度時並未靠到椅背上,卻坐得筆直,專心的、認真地思索著。瑪波小姐雖然說話羅嗦而且糊塗,但是,她的頭腦清晰而且機靈。她現在有一個問題要解決,那就是將要怎麼做的問題。也許很奇怪,這件事她感覺到象麥克吉利克蒂太太一樣,是一個責任的問題。

麥克吉利克蒂太太曾經說她兩人都盡力而為了。麥克吉利克蒂太太的確是這樣,但是她自己呢?她不覺得那樣肯定。

有時候;那是一個必須應用一個人的特別天賦的問題。但是,那也許是驕傲的想法。她到底能做些什麼呢?她的朋友說的話,她又想到了,“你已經不象往年那樣年輕了……”

瑪波小姐現在平心靜氣地,好象一位將軍計劃一場戰役,或者是會計師估計一筆生意似的,把那些對於進一步冒險有利與不利的事實反複盤算者。

屬於貸方的有以下幾個:(一)我對於人生及人性的長久經驗。

(二)享利·克利斯靈爵士和他的侄子(我想,現在他在倫敦警察廳刑事警察部)。他過去在辦那個小圍場案子的時候很幫忙。

(三)我的侄子雷蒙的第二個兒子——我幾乎可以確定——如今在大英鐵路局服務。

(四)葛瑞塞達的兒子倫納德。他的地圖知識很淵博。

瑪波小姐再掂量一下這些資產,表示讚成。要增強她在借方的弱點,這些事實都是必要的——尤其是她自己身體脆弱這一方麵。

“現在的情形是,”瑪波小姐想,“仿佛自己能到處奔跑、探詢、調查一切了。”

是的,這是她反對進一步采取行動的主要原因:自己的年紀和體弱。雖然已到耄耋之年,她的健康情形仍然很好,不過,她是老了。而且,假若海達克醫師不準她作實際的園藝勞動,他一定不會讚成她去追捕凶手。事實上,她就是計劃這樣做的——她的漏洞就在這裏。到現在為止,比方說,事實已經逼得她這樣做,那麼,她應該怎麼辦?就這件事來說,仿佛是她有意自找麻煩。她不敢確定是她想要這麼做。她現在老了——又老又累。就在現在這一刻,一天勞累的旅程終結,她很不願意開始施行什麼計劃。她什麼都不想做,隻想回到家裏,拿一盤豐富的晚餐,坐在爐邊吃,然後上床休息。明天早上隻是在花園裏閑蕩著,偶爾剪剪一兩種花木,很緩和地整理一下,做些不必彎腰、費力的事。

“我太老了,不能再從事冒險了。”瑪波小姐這樣想,同時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一個路堤的轉彎。

一個轉彎。

她的心忽然一動,模模糊糊的想到了什麼。這是剪票員剪過她的票以後……

那個路堤使她有一個構想。隻是一個構想。一個完全不同的構想……

瑪波小姐的臉隱隱約約地露出一點紅暈。突然之間,她一點也不覺得累了!

“明天早上我要給大衛寫一封信。”她這樣想。

同時,她的心裏忽然靈機一動,想起另外一個有用的人。

“當然,我那忠實的弗蘿倫絲!”

瑪波小姐有條不紊地著手實行她的作戰計劃,同時,扣除聖誕假期這一段時間。這實在是一個阻礙的因素。

她給她的侄孫大衛·魏斯特寫一封信,把聖誕賀詞和迫切要求提供資料的意思合並到一塊兒說。

幸而,她象往年一樣,應邀到牧師家吃聖誕大餐。現在正是年輕的倫納德回家過聖誕假日的時候。在這裏,她可以同他商量地圖的問題。

倫納德的愛好是各種地圖。這位老太太為什麼要問關於一個特殊地區的地圖的事。這種原因並未引起他的好奇。他口若懸河地談論到一般有關地圖的問題,並且寫下一些最合她需要的資料。事實上,他還做了一件更有幫助的事。他發現到他事實上收藏了一幅這樣的地圖,並且供給她用。瑪波小姐答應用的時候會很小心,用完後還給他。

“地圖,”他的母親葛瑞塞達說。她雖然有一個已經長大的兒子,很奇怪,她的樣子仍然年輕漂亮,仿佛這破舊的牧師住宅不可能住著這麼一個人物。“她要地圖幹什麼?我是說,她為什麼要地圖?”

“我不知道,”年輕的倫納德說,“我想她沒有確切說明什麼。”

“現在我感到奇怪……”葛瑞塞達說,“我覺得她這樣似乎很可疑。象她那樣的年紀,這位老太太應該不要再做那種事了。”

倫納德問是哪一種事,葛瑞塞達閃避著說:“啊,她要打聽各種事情。為什麼要地圖呢?我覺得奇怪。”

不久,瑪波小姐收到她的侄孫來信,信上充滿感情地說:親愛的姑婆:您要做什麼?我已經查到您需要的資料。

隻有兩班車可以適用——四點三十三分那一班,和五點那一班。前者是慢車,在海令·百老彙,巴威爾·希斯,和布瑞漢頓停車,然後到通往貝星市場的各站,五點那一班是威爾斯特別快車,開往卡迪弗,新港島,和天鵝海。前者可能在某處讓四點五十四分那班車趕上,不過它到達布瑞漢頓早五分鍾。後者剛剛在到達布瑞漢頓之前超過那班四五點五十四分的車。

我由這一切資料中好象覺察到有一種有趣的醜事發生了。對嗎?您是在城裏采購以後搭那班四點五十四分的車,在一個旁邊經過的列車上注意到市長太太讓那個衛生視察員擁抱住嗎?但是,那和那班車有什麼關係?也許是在坡斯考度周末吧?謝謝您寄來的套頭毛衣,正是我需要的。

您的花園怎麼樣了?我想,在這個季節,不會很茂盛吧?侄孫大衛上瑪波小姐笑了笑,然後考慮這些供給她的資料。麥克吉利克蒂太太很肯定地說那車廂不是有走廊的。所以,不是那班開往天鵝海的快車。那是四點三十三分那班車,這已經很明白了。

現在也要再旅行一次。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瑪波小姐歎了一口氣,但是,開始計劃。

她象上次一樣,搭十二點一刻那班車到布瑞漢頓為止。但是這一次回來對不搭四點五十四分那班車,而搭四點三十三分那一班。一路之上並沒重大的事情發生,不過她有一些細節記下來。車上並不擠——四點三十三分還不到黃昏時分最擁擠的時刻。頭等車上的乘客隻有一個人——一位老先生,正在看“新政治家”雜誌。瑪波小姐坐在一個空車廂裏。她在兩個停車的地方——海令·百老彙和巴威爾·希斯——都探頭到車窗外觀察上下車的乘客。

在海令·百老彙,有少數三等車乘客上來。在巴威爾·希斯,有幾個三等車乘客下車。除了那個帶雜誌的老先生之外,沒有頭等車乘客上車或下車。

列車快到布瑞漢頓的時候,很快的在一個轉彎的地方猛然一轉。這時候瑪波小姐試著站起來,她的背對著她已經把窗簾拉下的窗子。

是的——她這樣判斷——鐵路線猛然轉彎的力量,和列車減速的動作的確可以使一個人,失去平衡,將他震退到窗口,結果就很容易將窗簾震動得揚起來。她向窗外窺視夜色——比麥克吉利克蒂太太上次乘同一班車的時候顏色淡一點——因為現在是剛剛天黑,但是,也幾乎看不到什麼。要觀察清楚,她必須在光天化日之下乘車。

次日,她搭清晨的那班車上來。她買了四個亞麻布枕頭套(不住“嘖!

嘖!“的抱怨那種價錢)!這樣就可以把調查與購買家用必需品合並起來,回來的時候搭十二點一刻由帕丁頓開出的那班車。這一次她又是一個人坐在一個頭等車廂裏。”這樣的稅金,“瑪波小姐這樣想。”情形就是如此。除了作生意的人,誰也不會在早晚最擁擠的時候搭頭等車。“

列車到達布瑞漢頓以前大約一刻鍾的時候,瑪波小姐取出倫納德借給她的那張地圖,開始觀察鄉野方麵。她已經事先仔細研究過那張地圖。她注意到剛經過的一站是什麼地名之後,不久就可以認出車子要轉彎之前減緩速度時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瑪波小姐的鼻子緊貼在車窗玻璃上,仔細觀察她下麵的地形(車子現在正在一個路堤上前進)。她忽而看看外麵的鄉野,忽而查查地圖,一直到車子最後到達布瑞漢頓。

那天晚上她寄了一封信——是寄給布瑞漢頓,麥地生路四號弗羅倫絲·希爾小姐的。翌晨,她到郡圖書館借了一本布瑞漢頓人名地名錄和一本郡誌,開始研究。

到現在為止,她所看到的情形沒一點和她偶然產生的一個模糊的、粗略的構想抵觸。她想象的可能會有。此外,她就不要多想。

但是,第二個步驟是需要行動的——需要很多行動——那是一種她本人在體力上不能適應的行動。要想確切證實她的想法是否正確,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必須仰仗別人的幫助。問題是找誰呢?瑪波小姐思忖著一些人名和可能性,都不以為然的、煩惱地搖搖頭。那些有頭腦的人、她可以信賴的人,都太忙。他們不但都有各種重要的任務,而且,他們的閑暇時間都事先分配了。瑪波小姐的結論是:那些有時間的、頭腦不靈的人,毫無用處。

她默默地想著,愈來愈覺煩惱和困感。

後來她的眉頭突然舒展了。她大聲的叫出一個人名。

“當然!”瑪波小姐說。“露西·愛斯伯羅!”

4

露西·愛斯伯羅這個名字在某些圈子裏已經很出名了。

露西·愛斯伯羅現年三十二歲。從前她在牛津讀書的時候,數學考第一。

大家都承認她有很好的頭腦,都相信她將來在學術上有卓越的成就。

但是露西·愛斯伯羅除了學術方麵的才華之外,在骨子裏還有良好的、充分的普通常識。她不會不注意到如果一生在學術方麵赫赫有名,在報酬方麵特別的少是愚蠢的。她一點不想教書,卻喜歡接觸才華不及她的人。簡而言之,她對於人有興趣——各種各樣的人——而且不是永遠接觸同樣那些人。很坦白的說,她也喜歡錢。一個人要賺錢,就必須利用缺乏的現象。

露西·愛斯伯羅立刻發現到一種非常嚴重的缺乏——那就是對於任何一種家務事都熟練的人才非常缺乏。因此,露西·愛斯伯羅就進入家務管理這一界。使她的朋友和學界的同行都不勝驚愕。

她立刻毫無疑問地成功了。到現在,過了幾年之後,她的名字已傳遍英倫三島。做妻子的往往高興地對丈夫說:“這沒問題。我可以同你一起去美國玩。我有露西·愛斯伯羅在家!”這樣的情形,已經是很平常了。露西·愛斯伯羅的優點就是:她一到一個人家,所有的憂慮和繁重的家務事都跟著消逝了。露西·愛斯伯羅做每件事,負責每件事,安排每件事。說起來,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在每一方麵,隻要是想象到的事,她都勝任愉快。她照顧老年人,接過看小孩的任務,看護病人,燒一手好菜。家裏有任何老仆人,她都和他們相處很好(通常是沒有的)。她對那些讓人無法忍耐的人,她都能很老練的應付。她能撫慰經常酗酒的人。狗也很聽她的話。最好的就是她做什麼事都不在乎。她洗刷地板,開墾園子。清除狗類,並且搬運煤炭。

她有一個原則就是從不接受長期的工作。兩個星期是她通常會接受的期限——遇到特殊情況,最多一個月。那兩星期的工作,你得出不少錢。但是,在那兩星期之中,你的生活就變成天堂。你可以完全輕鬆。你可以到外地,或者待在家裏,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你的後防戰線在露西·愛斯伯羅的指揮之下,一切平靜無事,可以完全安心。

因此,需要她幫忙的人自然很多。假若她喜歡,她可能把以後三年的時間都和人預定好了。有人願出大筆的款子請她訂永久的合同。但是露西不打算擔任永久性的工作,也不願意預定超過半年的期限。在那一段時間之內,她總是留一些閑暇,度一個豪華的短假(因為,她的工作報酬很豐,吃住都很好,其他不花什麼錢),或者臨時接受一個她喜歡的工作,原因不是她喜歡那工作的性質,就是她“喜歡那些人”。這都是那些吵著鬧著要請她的顧主不知道的。她總是可以任意在那些又吵又鬧要請她的人當中精挑細選。她完全根據個人的好惡。光是有錢不一定能請到露西·愛斯伯羅。她能精挑細選,而且她的確要精挑細選。她很喜歡她這樣生活,永遠可以在其中找到樂趣。

露西·愛斯伯羅把瑪波小姐的來信看了又看。她是兩年前認識瑪波小姐。

那時候小說家雷蒙·魏斯特留住她。他希望她去照顧他年老的姑母,因為她正患肺炎。露西接受那個工作,便到聖瑪麗希斯來了。她很喜歡瑪波小姐,至於瑪波小姐呢?她由臥室窗口一眼瞥見露西·愛斯伯羅正頭頭是道的挖土準備種香豌豆,她就往椅背上一靠,歎了一氣。她吃了露西·愛斯伯羅端來的引人大動食欲的食物,一麵聽那個脾氣暴躁的老女仆對她說的一些事。她說:“我教給那個愛斯伯羅小姐一個她不曉得的編織花樣。”瑪波小姐聽了又驚奇又高興。而且,她那次複原之快,使她的家庭醫師非常驚奇。

瑪波小姐信上說,不知道愛斯伯羅小姐能否替她做一件事——一件有些不尋常的事。也許愛斯伯羅小姐能安排一個時間,當麵談談。

露西·愛斯伯羅考慮這件事的時候,眉頭皺了一分鍾。事實上她的時間都預定得滿滿的。但是信上“不尋常”那三個字,和記憶中瑪波小姐的個性獲得了勝利。她馬上打電話說明她不能到聖瑪麗牧場,因為目前她有工作。

但是明天下午兩點至四點她有空,可以在倫敦任何地方和瑪波小姐見麵。她建議在她自己的俱樂部。那是一個有些難以形容的地方,不過有一個好處。

那裏有幾個小小的暗暗的寫字間,經常特別空。

瑪波小姐接受她的建議,第二天,兩人便見麵了。

寒暄之後,她把她的客人帶到一個最暗的寫字間。她說:“目前我的時間恐怕都預定了。不過,你也許可以告訴我你要我擔任什麼事。”

“這其實是很簡單的,”瑪波小姐說,“不尋常,但是簡單。我要你去找一個屍首。”

露西·愛斯伯羅的心裏暫時有些懷疑是不是瑪波小姐神經錯亂了。但是,她馬上打消了這個想法。瑪波小姐非常清醒。她說的話完全算數。

“什麼樣的屍首?”露西·愛斯伯羅非常沉著地問。

“一個女人的屍首,”瑪波小姐說,“一個在一輛火車上給人害死的女人屍首——其實是勒死的。”

露西的眉毛稍微一翹。

“哦,那實在是不尋常的。告訴我經過的情形。”

瑪波小姐把那件事告訴她。露西·愛斯伯羅專心傾聽,中間沒有打斷她的話。到末了,她說:“這完全要看你的朋友看到的情形——或者是她以為自己看到的事——?”

她那句話沒說完,留下一個問題。

“愛思白·麥克吉利克蒂從來不想象自己看到什麼,”瑪波小姐說,“這就是我為什麼會相信她說的話,假若是桃樂西·卡特萊特說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桃樂西總是繪影繪形地告訴你一件事,而且往往自己相信那是實在的。但是總是有一點事實上的根據,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但是愛思白這種人很難相信會有什麼特別的、不尋常的事發生。她幾乎可以說是不會受暗示支配的,幾乎是堅如岩石的。”

“哦,”露西思索著說,“好吧,我們就完全相信她的話吧。那麼,要我做些什呢?”

“你過去給我的印象很深刻,”瑪波小姐說,“你知道我現在沒有足夠的體力到各處走動。”

“你要我去調查嗎?要我做那一類的事嗎?可是,難道警察方麵沒那麼做嗎?或者你以為他們的動作太緩慢嗎?”

“啊,不是,”瑪波小姐說,“他們並沒放鬆。隻是因為我對那女人的屍首有一個想法。我以為,那屍首一定在什麼地方。屍首假若沒在火車上發現,那麼一定是推下車去或者扔出車外了——但是到現在為止,鐵路線上還沒發現。因此,我乘車在同一條路線上看看是否有一個地方可能扔下車而不會發現——後來找到了。那條鐵路在快到布瑞漢頓的地方,在一個高的路堤邊上有一個大轉彎。假若在火車傾向一個角度時把一個屍首由那裏扔下去,就正好投到路堤下麵。”

“但是,那屍首——即使是在那裏——仍然會發現的?”

“啊,是的。那屍首必須移走才不會讓人發現。但是,我們馬上就談到這個。在這個地圖上——就是這個地方。”

露西彎下身去研究瑪波小姐用手指的地方。

“那地方正在布瑞漢頓近郊,”瑪波小姐說,“但是那地方本來有一個別墅。連同很寬廣的獵場和庭園。現在還在那裏,沒有變動——現在四周都是正在興建的住宅區和小小的郊區住宅。那地方叫洛塞津別莊。那房子是在一八八四年一個叫克瑞肯索普的人建造的。他是一個很富有的製造商,原來那個克瑞肯索普的兒子,現在年紀很大了,仍和一個女兒住在那裏。鐵路環繞大部分的別墅產業。”

“那麼,你要我做的——是什麼?”

瑪波小姐馬上回答。

“我想讓你在那裏謀一個工作。現在大家都迫切需要能力強的人幫忙料理家務。我想,這不會有困難的。”

“是的,我想不會有困難。”

“我聽說當地的人都說克瑞肯索普先生有些吝嗇。你如果能接受低的報酬,我會補給你適當的數目。我想,總是比現在一般的報酬多。”

“那是因為這工作很難嗎?”

“與其說是困難,不如說是危險。你知道,這工作也許有危險呢。我覺得我應該先同你說明。”

“我想,”露西沉思著說,“危險的想法不會把我嚇倒。”

“我想不會,”瑪波小姐說,“你不是那種人。”

“我想,你以為也許這件事甚至於會引起我的興致吧?我這一生沒遭遇到什麼危險。但是你真的以為很危險嗎?”

“有一個人,”瑪波小姐指出,“有一個人很順利地害死一個人。沒有人喊著捉拿凶手,沒有真正的嫌疑,兩位老太婆報告了一件不太會發生的事。

警方調查過,什麼也沒發現。所以都是好好的,安安靜靜的。我想,那個人,不管他是誰,一定不會希望這件事讓人發現——尤其是假若你調查得很成功。“

“確切的說,你要我找些什麼?”

“在那路堤一帶尋找任何一種證據。譬如說一塊衣服的碎片,灌木的斷枝——那一類的東西。”

露西點點頭。

“然後呢?”

“我會在你附近,隨時可以找到的地方。”瑪波小姐說,“我有一個以前的老女仆,那個忠心耿耿的弗羅倫絲,就住在布瑞漢頓,照顧她的父母,已經好幾年了。現在,他們都已去世。所以,她曾經接納寄宿的人——大多是很體麵的人。現在她已經替我安排好,分給我幾個房間和她同住,她會專心的服侍我。我覺得我應該在你的近處,我建議你就說你有一個老姑母,住在附近,你希望在一個離她近的地方找工作。同時也要講明要有相當多餘的時間,可以常常去探望她。”

露西又點點頭。

“我本來預定後天到陶米納去度假,”她說,“現在,我可以延到以後再說。但是,我隻能答應你三個星期,那以後的時間已經同別人預定了。”

“三個星期足夠了,”瑪波小姐說,“假若我們三個星期之後不能發現到什麼,那就隻好把這件事當作鏡花水月,放棄好了。”

瑪波小姐走了。露西思索片刻,便打電話到布瑞漢頓一個職業介紹所。

那裏的女經理她很熟,她說明要在那一帶找一個工作,可以離她的“姑母”

近些。那個經理提出幾個條件比較優越的地方,本來有些難以拒絕,可是她還是用很多聰明的借口拒絕了。然後,對方提到了洛塞津別莊的名字。

職業介紹所同克瑞肯索普小姐通電話,然後克瑞肯索普小姐便打電話給露西。

兩天之後,露西便離開倫敦,在赴洛塞津別莊的途中。

露西·愛斯伯羅駕著她自己的小汽車轉進兩扇很氣派的大鐵門。正在鐵門裏麵,有一個原來是門房的小屋,不知道是戰亂時損壞,或者隻是管理方麵的疏忽,已經棄而不用,真正的原因難以確定。一條長長的蜿蜒的車道,穿過一些暗淡的石南花叢,通到別墅。當她看到那個象小型的溫莎堡似的房子,有點驚訝的喘了一口氣。門前的石階無人清掃,沙石路的轉彎處,因為沒人整理,已經長滿了綠草。

她拉拉那個舊式的熟鐵門鈴,鈴聲發出反響,傳到裏麵。一個邋遢的女人,一麵用圍裙揩手,一麵開開門,一臉疑問的神色望著她。

“你是約好的,是不是?”她說,“她對我說,是一位叫什麼伯羅的小姐。”

“對了。”露西說。

屋子裏麵極冷。她的向導帶她穿過一個陰暗的大廳,打開右麵的一個門。

原來是一間很舒適的起居室,裏麵擺的有書籍和有印花布套的椅子,這使露西略感驚奇。

“我去告訴她,”那個女人冷冷地對露西望一望之後,關上門,這樣說。

幾分鍾之後,門又開了。露西一開始,就覺得她喜歡愛瑪·克瑞肯索普。

她看到的是一個沒什麼顯著特征的中年婦人,既不好看,也不難看,穿著很實用的花昵衣服和套頭毛衣。褐色的頭發由前額向後梳,她有沉著的、淡褐色眼睛,和悅耳的聲音。

她說:“愛斯伯羅小姐嗎?”同時,伸出手來。

然後,她露出猶豫的神色。

“不知道,”他說,“這是不是你真要找的工作,我並不需要一個管家來管理一切,我需要一個實際上幹活兒的人。”

露西說那就是大多數人需要的。

愛瑪·克瑞肯索普抱歉地說:“你是知道的,很多人似乎以為隻是稍微打掃一下就行了。但是,我自己也可以擔任輕微的打掃工作。”

“我很了解。”露西說,“你需要有人燒飯、洗衣,做家務事,照管鍋爐,那沒關係,那就是我可以幹的,我一點兒不怕勞動。”

“這是一所大房子,恐怕打掃起來不太方便。當然,我們隻住其中一部分的房子——就是我的父親和我。他可以說是一個病人。我們的生活很樸素,有一個阿嘉瓦斯爐。我有好幾個弟兄。但是,他們不常常在這裏,有兩個女人來幫忙。一個是吉德太太,上午來。一個是哈特太太,每周來三次,揩銅器等。你自己有車嗎?”

“是的。假若沒地方停,可以放在露天的地方,那車子已經停在外麵慣了。”

“哦,我們這裏舊馬廄有的是,這沒有問題。”她稍微皺皺眉頭,過了片刻,然後說,“愛斯伯羅——不大常見的名字。我有些朋友同我談起一個露西·愛斯伯羅——是甘乃第夫婦說的。”

“是的,甘乃第太太生產的時候我到新德文去幫他們照料家務。”

愛瑪·克瑞肯索普笑了。

“我知道,當你在他們那裏負責一切家務的時候,他們從來沒有那麼快樂過。但是,我記得他們說你要的報酬很高,我提到的那個數目——”

“那沒問題,”露西說。“你知道,我特別要在布瑞漢頓附近找事做。

我有一位姑母健康不佳,到了很嚴重的狀況。我要在離她近的地方做事。所以,報酬多少是次要的問題。我總不能不做一點事,不知道是否能確定我休假的時候可以多一點?“

“啊,當然。你如果願意,每天下午可以休假到六點鍾。”

“那簡直好極了。”

克瑞肯索普小姐猶豫片刻,再說:“我的父親年紀大了,有時候有點——難伺候,他喜歡節省,有時候說話會使人生氣,我希望不——”

露西立刻插嘴說:“我對各種各樣的老年人都感到很習慣,我總可以和他們相處得很好。”

愛瑪·克瑞肯索普露出放心的樣子。

“我的麻煩是父親問題?”她指出他們家的毛病,“我敢斷定他是一個最難對付的老人!”

她分配到一間寬大的、陰暗的臥室。裏麵有一個電熱器,開到最高也不夠暖。她又由女主人帶著到各處看看,這是一個又大又不舒服的宅第,她們經過大廳一個門口對,聽到一個咆哮的聲音。“是你嗎?愛瑪?那個新來的女人在那兒嗎?把她帶進來,我要看看她。”

愛瑪的臉紅了,很抱歉地瞧瞧露西。

那兩個女人走進那個房間。那個房間裝飾著華麗的褐色絲絨窗幃和椅套,窄窄的窗戶透進很少的光線,裏麵擺滿了厚重的桃花心木製的維多利亞式的家具。

克瑞肯索普老先生靠在一個輪椅上,一根銀頭的手杖放在一邊。

他是一個高大的憔悴的老人;臉上的肉鬆鬆的垂下來,成為一個一個褶子。他有一張象牛頭狗似的麵孔,和一個凶猛的下巴。他有厚密的褐色頭發,如今已變成花白,還有一雙多疑的眼睛。

“讓我看看你,女孩子。”

露西向前走過去,泰然自若,麵露笑容。

“隻有一件事你最好立刻了解,不要隻是因為我們住在一所大房子裏就以為我們有錢,我們沒有錢,我們的生活很簡樸——你聽見了嗎?——很簡樸!你如果有過分的希望,那麼,到這裏做事就沒什麼好處。不論哪一天,要是吃魚,鱈魚和比目魚一樣好,這個你不要忘記,我不讚成浪費。我住在這裏,因為這房子是我父親造的,而且我很喜歡。等我死之後,他們如果要賣掉,就賣掉好了——據我料想,他們會賣的,沒有家庭觀念。這房子造得很好——很堅實。四周都有我們自己的土地,這樣可以使我們覺得不受幹擾,那裏也許會有不少建築物,但是不會在我活的時候。你得先把我的腳拖出去,才能把我趕出去。”

他對露西瞪著眼睛。

“你的房子就是你的城堡,不許擅入。”露西說。

“笑我嗎?”

“當然不是。我想有一個真正的城市山林,是件令人興奮的事。”

“對啦,由這裏看不到另外一所房子。你能看到嗎?隻能看到田野,裏麵有牛。正在布瑞漢頓的中央,當風從那邊吹過來的時候,你可以聽到來往車輛的聲音,否則就全是安靜的鄉野。”

他沒有停頓,也沒改變腔調,又對他女兒說:“給那個蠢醫生打電話,告訴他上次的藥一點用都沒有。”

露西和愛瑪退出來。

“還有,不要讓那該死的女人來打掃,她把我的書籍都弄亂了。”

露西問:“克瑞肯索普先生病了很久嗎?”

愛瑪有點閃避地說:“啊,現在已經好幾年了……這就是廚房。”

廚房很大,有一個大的爐灶。冷冷的,沒人理的樣子。旁邊有一個阿嘉瓦斯爐,顯得一點不起眼的樣子。

露西問她開飯的時間,然後查看一下食物貯藏間。於是她愉快地對愛瑪·克瑞肯索普說:“我現在什麼都知道了,統統交給我吧。”

那天晚上,當愛瑪·克瑞肯索普上樓休息的時候,她安心地歎了一口氣。

“甘乃第夫婦說得很對,”她說,“她很好!”

翌晨,露西六點鍾起身,她打掃房子,把準備要用的青菜集攏在一起,燒飯,端早餐。她同吉德太太一起整理床鋪。到了十一點鍾,她們在廚房坐下來喝濃茶,吃餅幹。吉德太太由於發現到露西“沒一點架子”,也因為喝到又濃又好喝的茶,感到安慰。於是,她便輕鬆地閑聊起來。她是一個小小的、瘦瘦的女人,有機靈的眼睛,繃得緊的嘴巴。

“他實在是吝嗇鬼,愛瑪小姐得忍受多少事情!但是,她仍然不是我稱為受壓迫的女人。必要時她也能堅持她的立場,當那些男人回來的時候,她總會負責準備些象樣的東西給他們吃。”

“男人?”

“這本來是一個大家庭,最大的,愛德蒙先生,他已經陣亡了。其次就是塞綴克先生,他住在外國什麼地方,他沒結婚,常常在外國各處畫畫。哈樂德先生住在倫敦——同一個伯爵小姐結婚,還有阿佛列先生。他這人頗有一手,但是有點敗家子的習氣,有一兩次,惹過麻煩。還有伊迪絲的丈夫布萊恩先生,人很好。她幾年前去世了,但是他仍然是這家裏的一員。還有亞曆山大少爺,是伊迪絲小姐的兒子,他現在還在學校讀書,總是到這裏過一段假期,愛瑪小姐很喜歡他。”

露西領會到這一切資料的要點,同時不斷強勸這供給她消息的人喝茶。

最後,吉德太太勉強站起來。

“今天上午我們談的快樂極了,”她好奇地說,“親愛的,需要我幫忙削馬鈴薯嗎?”

“已經削好了。”

“啊,你做事真麻利呀!既然好象沒別的事了,我想我還是走吧。”

吉德太太走了,露西還有的是時間,她將廚房的桌子洗刷一下,這件事她早就想做,但是一直擱到現在,為的是免得吉德太太不高興,因為這本來是她的事。然後,她就揩銀器,都揩到閃閃發亮的程度。她燒好午飯,清理好,洗洗手,到兩點半的時候就準備好去探查了。她把下午茶的東西放在一個托盤上,用一塊濕布把三明治、麵包,和牛酪蓋住,使它保持濕度。

她先到園子裏逛逛,這可以說閑空時的正常活動。那個菜園隻是簡略的開墾過,種了一點點蔬菜。那個暖房已成廢墟,小徑上到處都長滿了莠草。

房子近處那個邊上種多年生草本植物的花壇是唯一沒有雜草,保持很好的地方。露西猜想大概是愛瑪整理的。那個園丁很老了,有些聾,隻是擺出勞動的樣子而已,露西和悅地同他談話,他住在那個大的馬廄隔壁一個小屋裏。

由馬廄那邊起,有一條後麵的車道,穿過獵場,在一個鐵道拱門下麵,通到一個後麵的小路。那車道兩邊都有圍籬。

每隔幾分鍾,拱門上麵鐵路的主幹上就有火車隆隆的經過。露西注意觀察車子由環繞克瑞肯索普莊園那個很陡的大轉彎減速時的情形。她走過那個鐵道的拱門,走上那條小路。那似乎是一條不大用的小路。一邊是鐵路的路堤,另一邊是高牆,圍著一些高大的工廠建築。露西順著那條小路一直走到一條有許多小房子的街道,她可以聽到不遠的地方幹線上駛過的火車聲。她瞧瞧表,一個女人由一所房子裏出來,她就把她攔住。

“對不起,你能告訴我這附近有沒有公用電話嗎?”

“郵局就在路的轉彎處。”

露西謝謝她,便走過去,一直到郵局,那是一個商店與郵局合並起來的房子。在那房子的一邊有一個電話亭,露西走進去撥電話,她要求同瑪波小姐講話,一個女人大聲地說:“她在休息,我可不能打擾她,她需要休息——她是位老太太,你要我對她說是誰打來的?”

“愛斯伯羅小姐。沒有必要驚動她,隻要告訴她我已經到了,一切都很順利,等到有什麼消息,我會告訴她的。”

她把電話筒放回原處,便回到洛塞津別莊。

5

“我想,我要是在獵場用鐵頭高爾夫球杆練習打幾杆,沒關係吧?”露西問。

“啊,當然沒關係。你喜歡打高爾夫嗎?”

“我打得不怎麼好,但是,我喜歡經常練習,那種運動比隻是散散步愉快些。”

“在這外麵沒有地方可以散步,”克瑞肯索普先生咆哮道。

“隻有人行道,和那些可憐的象薄木箱一樣的房子,他們想占有我的土地,多造一些房子,但是要等到我死的時候才可以。我才不會為了要讓他們稱心滿意,就死掉的,我可以告訴你這個!我不想叫任何人稱心滿意!”

愛瑪溫和的說:“父親,別——”

“我知道他們想些什麼——和他們等待些什麼,他們大家,塞綴克,和那個滿臉得意之色的狡猾的哈樂德。至於阿佛列,不知道他本人有沒有企圖害死我。在聖誕節的時候,很難說他沒有那種企圖,當時我的病轉變得好奇怪,讓老金波傷透腦筋,他小心地問了我許多問題。”

“父親,每個人都偶爾會有那種消化不良的毛病。”

“好啦,好啦。你就直接說出來我吃得太多好啦!那就是你的意思,我為什麼吃得多呢?因為餐桌上擺的食物太多——太多了。浪費而且奢侈。說到這個,我就想起來了——女孩子。你今天送來的午餐,是五個馬鈴薯——都是大塊頭的。對任何一個人,兩個馬鈴薯已經足夠。所以,以後送來的不要超過四個,今天多餘的那一個就是浪費。”

“並沒有浪費,克瑞肯索普先生,我打算今天晚上拿它來做西班牙蛋卷。”

“啊!”露西把咖啡托盤拿出去的時候聽到他說,“狡猾的女孩子,永遠有理由。不過菜燒得很好吃,而且,她也是漂亮的女孩子。”

露西·愛斯伯羅幸而有先見之明,帶來了一套高爾夫球棒,她取出一個輕的鐵頭球棒,來到牧場,爬過籬牆。

她開始一連串打了好幾杆,大約五分鍾以後,一個球顯然是打斜了,滾到鐵路路堤旁邊。露西走過去,開始尋找,她回頭向別墅瞧瞧。那房子離這裏很遠,誰也不會對她做的事有一點興趣,她繼續找那個球,她偶爾會由路堤往下麵的草地上打,在那天下午,她把那路堤搜索了三分之一,什麼都沒有發現。於是,她就朝著別墅一路打下去。

後來,在第二天,她偶然發現一個東西,在路堤的半腰有一株有刺的灌木折斷了,一些碎枝散落在四周,在一根刺上掛著一塊碎毛皮。那毛皮差不多和灌木的顏色一樣,一種淡褐色。露西對它瞧了片刻,然後,她由衣袋裏掏出一把剪刀,小心地把那塊毛皮剪成兩半。那剪下來的一半,她放在衣袋裏帶著的一個信封裏,她由那個堤坡上走下來,四下搜尋,看另外還有沒有別的發現。她仔細地察看田野裏的粗草,她以為她可以辨認一種有人在長草叢中走過的痕跡。但是,很模糊——沒有她自己踏過的足跡那樣清楚,那必是有些時候以前留下來的,因為太不清楚,所以,她不敢確定是不是隻是自己的想象。

她在那折斷的灌木下麵,路堤的底下,開始在草地上仔細搜尋。不久,她的搜尋有收獲了。她發現到一個粉盒,一個小小的、不值錢的法郎製的粉盒。她用手帕包起來,放到衣袋裏。她再繼續搜尋。但是,再也沒有發現到什麼。

次日午後,她跳上自己的車子,去看她的生病的姑母。愛瑪·克瑞肯索普很親切地說,“不必忙著趕回來,晚餐以前我們不需要你。”

“謝謝你,但是,我最遲六點鍾回來。”

麥迪生路四號是一條簡陋的小街上一所簡陋的小房子。那房子有很幹淨的諾丁安花邊製的窗簾。清洗得又白又亮的台階,和揩得很亮的門柄。開門的是一個高個子、樣子很嚴厲的女人。她穿一件黑色的衣服,鐵灰色的頭發,挽著一個大髻。

她把露西帶到瑪波小姐房裏時不信任地打量打量她。

瑪波小姐占據的是一個後麵的起居室,麵對著一整齊的、四方形的小花園。這個房間幹淨得過分,有許多墊子和擺陳設的小墊布,也有很多瓷的裝飾品,和一套稍大的傑姆斯一世式的家具,還有兩盆羊齒植物。瑪波小姐正坐在爐邊的大椅子上忙著編織。

露西走進來,關上門。她在瑪波小姐對麵的椅子上坐下。“啊,”她說。

“看情形你猜得對了。”

她把她發現的東西拿出來,並且詳細說明發現的經過。

瑪波小姐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顯出計劃已有成就的興奮。

“也許一個人不應該有這樣的感覺,”她說,“但是,有一個構想,然後找到一個證明,讓你知道你的構想是正確的。這的確是件令人滿意的事。”

她玩弄著那塊毛皮。“愛思白說那個女人穿一件淺褐色的毛皮外套。我想那個粉盒原來在那外套的口袋裏,當屍體滾下斜坡時掉出來了。現在這件事似乎還不清楚,但是,這個發現很有幫助。你沒把那塊毛皮全拿下來吧?”

“是的。我把另外一半留在那個有刺的灌木上。”

“很對。我親愛的,你很聰明。警察會切實檢查的。”

“你要去警察局——帶著這些東西去嗎?”

“這個——還不到時候……”瑪波小姐考慮一下說,“我想,先找到屍首比較好些;你覺得對嗎?”

“對,不過,這不是有些不著邊際的說法嗎?我是說,假定你的估計是正確的,那凶手把屍體推下火車。然後,假定他在布瑞漢頓下車——然後,找一個機會——很可能是同一天晚上——到那地方,把屍首移開。但是,那以後怎麼樣呢?他可能把它移到任何地方。”

“不是任何地方,”瑪波小姐說,“我想你沒把這件事推想到合理的結論,我親愛的愛斯伯羅小姐。”

“叫我露西好了。為什麼不是任何地方?”

“因為,假若這樣。他當初找一個僻靜地點害死那女人,然後再移走,就容易得多了。你沒有認識到——”

露西打斷她的話。

“你是說——你的意思是——這是一個預謀的凶殺案嗎?”

“起先我不這麼想。”瑪波小姐說,“我們不會這麼想,當然。起初我覺得似乎象是一場爭吵。一個男人控製不住,把那個女的勒死。然後,他就麵對著如何把屍首丟掉的問題——而且那個問題必須在幾分鍾之內解決。

然而,假若他盛怒之下將那個女的勒死,然後向窗外一望,發現車子正在轉彎,恰好在一個可以把屍首推下去的地方。而且那地方到以後他一定可以找到,然後再移走。要是這樣,就太偶合了!假若他是偶然把屍首扔到那裏的,他就沒有別的辦法。那麼,那屍體早就有人發現了。“

她停頓片刻。露西目不轉睛地瞧著她。

“你知道,”瑪波小姐思索著說,“如果事先有一個謀殺的計劃,那就是一個聰明的辦法。因此,我以為這是非常小心計劃好的。火車是一個最不著痕跡的地方。假若他是在一個她住的或停留的地方害死她,那麼,就會有人注意到他進來,或者是出去。假若他開車把她載到鄉下丟棄,就會有人注意那輛汽車,它的號碼和式樣。但是火車上經常有人進進出出。在一輛沒走廊的車廂,和她單獨在一起,那是很容易的——尤其是假若你發現到他下一步該怎麼辦,他已經確實計劃好了。他對洛塞津別莊的一切情形都很熟悉——他必定是熟悉的——很熟悉那地方的地形——我是說,那種特別與外界隔絕的情形。那是一個鐵路線圍繞的孤島。”

“那地方確實象那樣。”露西說,“那是一個不合時代的古老地方。四周的人們度著熙熙攘攘的城市生活,和這別莊的人老死不相往來。每天早上商店派人把應用的東西送來,就行了。”

“所以,我們就可以象你所說的,假定那凶手那天晚上到洛塞津別莊來。

屍首掉下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天亮以前不可能有人會發現。

“是的,的確如此。”

“那凶手會來的——怎麼來呢?開汽車嗎?走哪條路來呢?”

露西考慮一下。

“沿著那個工廠的牆,有一個崎嶇的小路,在鐵路拱門下麵轉進來,到後門的車道。然後,他可以爬過籬牆,順著路堤下麵,找到屍體,把它搬到車上。”

“然後,”瑪波小姐說,“他把屍首運到一個事前已經選好的地方。這都是想出來的,這個你是知道的。我以為他不會把屍首移出洛塞津別莊外麵。

或者,假若是這樣,就不會在很遠的地方。我想,顯而易見的,他會把它埋在一個地方。“她露出探詢的神氣瞧瞧露西。

“我想是這樣,”露西思索著說,“但是,那不會象聽起來那麼容易。”

瑪波小姐也表示同意。

“你不能把它埋在獵場上。挖坑太費力,而且很容易叫人注意。大概是一個別人已經挖過的地方吧?”

“也許是那個菜園。但是,離園丁的小屋很近。他現在又老又聾——但是,要是這樣做,就會太冒險。”

“那裏有狗嗎?”

“沒有。”

“那麼,也許有個小棚,或者小屋吧?”

“那就會更簡單、更快。有許多不用的老屋子:象是破舊的豬欄啦、馬具室啦、誰也不會走近的工場啦。或者,他可以把它丟到石南花叢或者灌木叢裏的什麼地方。”

瑪波小姐點點頭。

“是的,我想,那更可能。”

這時候,有人敲門。然後那個麵孔嚴肅的弗羅倫絲端著托盤進來。

“難得你有一位客人,多好。”她對瑪波小姐說,“我給你做了些我特別拿手的點心,烤餅。這是你以前愛吃的。”

“弗羅倫絲總是做最好吃的茶點。”瑪波小姐說。

弗羅倫絲很高興。她那滿麵皺紋的臉上意外地露出笑容。然後,她就走出去。

“親愛的,我想,”瑪波小姐說,“吃茶點的時候,我們不談命案。這麼一個令人不痛快的話題!”

茶點吃完以後,露西站起來。

“我得回去了。”她說,“我已經告訴過你。實際上洛塞津別莊裏居住的人沒一個是你所找的那個男人。隻有一個老頭子,一個中年婦人,和一個又老又聾的園丁。”

“我並沒有說他真的住在那裏,”瑪波小姐說,“我的意思隻是他是一個很熟悉洛塞津別莊的人,但是,等你找到屍首以後我們再研究這個。”

“你似乎確信我會找到屍首,”露西說,“我並不覺得那麼樂觀。”

“我相信你會成功,我親愛的露西。你是一個這麼能幹的人。”

“在某一些方麵,是的。但是,我對找屍首可毫無經驗。”

“我相信,這需要一點常識。”瑪波小姐鼓勵她。

露西望望她,然後大笑。瑪波小姐也報之以微笑。

次日午後,露西有條不紊地著手尋找。

她在別墅外麵的小屋周圍探查,戳戳舊獵欄上纏繞的有刺植物。她正在暖室下麵窺探鍋爐室裏麵的情形,後來,她聽到一聲幹咳,便轉過身子一看,原來是那個園丁,老希爾曼,正在不以為然地望著她。

“你要當心,別跌倒,小姐,”他警告她,“那些台階不安全。你方才爬上的那個草棚,和那裏的地板也不安全。”

露西很小心地不讓自己顯出不安的樣子。

“我想你也許以為我愛管閑事,”她愉快地說,“我方才隻是想這個地方是否可以利用一下——象是養香菇,拿到市場上去賣,諸如此類的事。這裏似乎一切都沒人管。”

“都是那男主人。不肯花一文錢。我應該有兩個工人和一個小孩在這裏幫忙。這樣才能把這地方搞得象樣些。但是,他絕對不肯。我想盡法子想勸他買一台除草機。他要我用手去除前麵的草。”

“但是,如果這個地方修理一下,可以養些嫌錢的東西呢?”

“這樣的地方是不會嫌錢的——太破舊了。不管怎麼說,他不喜歡那樣。

他隻注意節省。他明知道他死以後會怎麼樣。年輕的那一輩會賣掉這地方,愈快愈好。他們都在等他死。等他死了,這地方會賣不少錢呢。這是我聽他們講的。“

“我想,他是一個很有錢的人吧?”露西說。

“‘克瑞肯索普雜貨商場’,那就是他們開的。那是老主人創辦的——克瑞肯索普先生的父親。他在各方麵都很精明。發了財,造了這所宅子。他們說,他為人冷酷無情。如果欺負他,他一輩子忘不了。雖然如此,他很大方,一點也不小氣。聽說他對於兩個兒子很失望。他給他們受教育,把他們教養成有身分的人——讓他們上牛津大學,等等。但是,他們自以為太高貴了,不屑經商。年輕的那一個娶了一個女演員,後來因為酒後開車,撞死了。

他的哥哥——就是這裏這一個——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到外國很多次,買了很多異教徒的雕像,都運回家來。他年輕的時候用錢不節省。他這種節省習氣是中年以後才養成的。是的,他同他的父親一向相處不融洽。我聽他們這樣說。“

露西很客氣,也很感興趣地聽他說,暗暗記下其中的要點。那個老頭兒靠在牆上,準備繼續長篇大論地說下去。他對於聊天兒,比做事要喜歡得多。

“在戰前就去世了,那個老主人。他的脾氣很壞。要對他沒禮貌是不行的。他忍受不了。”

“他死以後,這位克瑞肯索普就來到這裏住下來了嗎?”

“他,和他的家眷,是的。那時候,他的孩子都差不多長大了。”

“但是,的確——啊,我明白了。你是指一九一四年的戰爭吧?”

“不,不是的。一九二八年死的,那才是我的意思。”

露西想就算是一九二八年可以稱為“戰前”吧,不過,她自己可不會這樣形容。

她說:“好啦,我想你要繼續工作了,別讓我耽擱你的事。”

“啊,”老希爾曼毫不熱心地說,“一天當中這個時候做不了什麼事,光線太差。”

露西回到別墅去,一路上查看,希望在石南樹叢或杜鵑花叢中可能發現一個線索。

她發現愛瑪·克瑞肯索普站在大廳裏,正在看一封信,下午的郵件剛到。

“我的侄子明天到這裏來——帶一個同學來。亞曆山大的房間在門廊的上麵,隔壁的一間給傑姆斯·斯妥達·威斯特住就行了,他們用房間正對麵的那個浴室。”

“是的,克瑞肯索普小姐,我會負責把房間準備好。”

“他們會在上午到,在午餐以前。”她猶豫一下,“我想他們剛到時必定很餓。”

“我想一定是的。”露西說,“你想,烤牛肉好嗎?也許再做點糖蜜果餡餅。”

“亞曆山大很喜歡糖蜜果餡餅。”

第二天上午那兩個年輕人到了,他們兩個人的頭發都梳得整整齊齊的,都有純潔得令人難以相信的麵孔,和彬彬有禮的態度。亞曆山大·伊斯特利,金發碧眼;斯妥達·威斯特,褐發,戴眼鏡。

他們在午餐的時候很認真地談運動界的事,偶爾涉及最新的太空小說。

他們的態度是上年紀的教授討論舊石器時代工具那種樣子,比起他們來,露西覺得自己很年輕。

牛腰肉一轉眼就不見了;糖蜜果餡餅也吃得連一點碎屑都沒有了。

克瑞肯索普先生嘟嚷著說:“你們兩個要吃得我傾家蕩產了。”

亞曆山大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表示責難地瞧著他。

“外公,你要是買不起肉,我們可以吃麵包幹酪。”

“買不起?我買得起,我不喜歡浪費。”

“我們沒有浪費呀,先生,”斯妥達·威斯特說,同時低下頭望望麵前的盤子,那是一個明顯的例證。

“你們這兩個孩子吃得比我多一倍。”

“我們正在發育階段,”亞曆山大這樣解釋,“我們需要大量吸收蛋白質。”

那老頭子哼了一聲。

那兩個年輕人離開餐桌的時候,露西聽見亞曆山大很抱歉地對他的朋友說:“你千萬不要注意我的外祖父說什麼,他大概是遵照醫生的指示限製飲食,所以變得有些挑剔,他也非常吝嗇,我想一定是一種變態心理。”

斯妥達·威斯特很諒解地說:“我有一個姑母,她老是以為要破產了。其實,她有的是錢。那是由疾病引起的,醫生說。你那個足球帶來了嗎,亞曆山大?”

露西把午餐的杯盤洗完之後便出去了。遠遠的,她可以聽見那兩個年輕人在草地上叫喊的聲音。她自己往相反的方向走,她由前麵的車道走過去,由那裏,她又越過去,到那一叢叢的石南灌木。她開始仔細地搜尋,不時將葉子拉起來往裏窺視,她有條不紊地由一叢到另一叢,正在用一根高爾夫球棒往裏麵撥。後來,亞曆山大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

“愛斯伯羅小姐,你在找什麼東西嗎?”

“一個高爾夫球,”露西馬上說,“其實,是好幾個球,下午的時候我大多練習打高爾夫球。所以,我打丟了不少球,今天我想實在要找回幾個。”

“我們幫你找。”亞曆山大懇切地說。

“多謝你們的好意,我以為你們在踢足球。”

“一個人總不能老踢足球呀,”斯妥達·威斯特解釋,“會踢得很熱,你常常打高爾夫球嗎?”

“我很喜歡打,但總是沒很多機會。”

“我想是沒有的,這裏的飯茶是你燒的嗎?”

“對啦。”

“今天的午餐是你燒的嗎?”

“是的,還好嗎?”

“簡直棒極了。”亞曆山大說,“我們學校的夥食壞透了,都是幹幹的。

我喜歡吃的牛肉是裏麵粉紅色的,並且很多汁的,今天吃的糖蜜果餡餅也很了不起。“

“你必須告訴我喜歡吃些什麼。”

“我們可以吃點裏麵有冰淇淋水果的蛋白酥皮卷嗎?”

“當然好啊。”

亞曆山大高興得歎了一口氣。

“在樓梯間有一套‘時鍾球座高爾夫球’(Clock

golf——一種草地上玩的球戲,打法、計分法和普通高爾夫球一樣,然而隻限於打洞,球洞設在一圈十二個球座位置牌中央——譯者注)用具。”他說,“我們可以裝在草地上打洞玩,有興趣嗎?斯妥達?”

“好哇!”斯妥達說。

“他實在並不是澳洲人,”亞曆山大很禮貌地解釋,“但是,他在練習那樣說,萬一明年他家裏的人帶他出國看英澳板球冠軍賽的時候可以派上用場。”

他們受到露西的鼓勵,便去拿那套鍾形高爾夫球用具。後來,露西回到別莊時,發現他們正在爭論球座號碼牌的位置。

“我們不要擺成象時鍾一樣的位置,”斯妥達說,“那是小孩子的玩藝兒,我們要把它擺成一個球道,有長洞和短洞,可惜號碼牌都上鏽了,幾乎看不清楚。”

“需要上點白漆。”露西說,“你們明天得去買點來,把牌子漆一下。”

“好主意,”亞曆山大滿麵笑容地說,“啊,在那個‘長倉庫’裏有幾罐舊的油漆——是以前漆匠留下來的,我們去看看好嗎?”

“‘長倉庫’是什麼?”

亞曆山大指指後車道附近,離別莊不遠的地方,一個長的石頭建築。

“那房子很老了。”他說,“外祖父稱它為漏損倉庫,他說那是伊麗莎白女皇時代的建築。但是,那是吹牛。那房子有時候用作‘惠斯特牌聯誼會’之類的活動,都是婦女協會的玩藝兒,有時也在那裏舉行保守派工藝品拍賣會。來,去看看那個地方。”

露西很樂意地陪他們去。

那倉庫有一個巨大的、裝有飾燈的橡木門。

亞曆山大舉起手來,到那門的右上方,長春藤遮住的釘子上取下一把鑰匙。他插進鎖孔一轉,然後把門推開,他們便走進去。

乍看起來,露西覺得這房子象一個非常糟的博物館。兩個石雕的羅馬帝王頭,上麵眼球突出的眼睛,正對人怒目而視。有一個希臘羅馬藝術衰微期的巨大的石棺,還有一個石像。傻笑的維納斯站在像座上,一隻手抓著快掉下來的衣服。這些藝術品之外,還有兩個支架桌,幾把堆起來的椅子,以及一些各色各樣零星物件,象是一架生鏽的手推除草機,兩個水桶,兩個蟲咬的汽車座子,一把漆成綠色的花園用的鐵椅子,有一隻腳已經不見了。

“我想,我看見過這裏有油漆,”亞曆山大不太確定地說。他走到一角落,把一個遮住牆角的那個破舊的簾子拉開。

他們找到兩個漆罐,和刷子,刷子已經變得又幹又硬。

“你們實在需要一些鬆節油。”露西說。雖然如此,他們找不到鬆節油。

那兩個年輕人建議騎腳踏車去買一點,露西勸他們這麼做。她想,油漆那些號碼牌可以使他們有一些有趣的事做,消磨一段時間。

“這地方實在該清理一下。”她喃喃地說。

“要是我就不會這麼麻煩,”亞曆山大勸她,“這地方如果有什麼用場,就會有人清理的。但是,一年之中這個時候可以說是不會用的。”

“我得再把這鑰匙掛在門外嗎?這鑰匙就放在那個地方嗎?”

“是的,你知道,這裏麵沒有掛的地方。誰也不會要那些大理石的東西,而且,無論如何,那些東西都有一噸重。”露西認為他說的很對,她簡直不敢稱讚老克瑞肯索普先生的藝術趣味,他似乎確實是憑直覺來挑選一個時代最惡劣的藝術品。

那兩個年輕人走了以後,她站在那裏環顧四周,她的眼停留在擺在那裏的那個石棺。

那個石棺……

那倉庫裏的空氣微有黴味,仿佛很久沒有透風了。她走到石棺前麵。石棺有一個很沉重、很緊的蓋子,露西思索著望著它。

然後,她離開倉庫,到廚房找到一個沉重的鐵撬,再回到倉庫。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她棄而不舍地用力撬。

那石棺的蓋子慢慢升起,讓鐵橇橇開一個縫。

那蓋子撬得上升到露西可以看到裏麵的程度。

6

幾分鍾以後,露西麵色有些蒼白,走出倉庫,鎖上門,然後將鑰匙掛在那個釘子上。

她快步走到馬廄,把她的車子開出來,便由後麵的車道開出去。她在路的盡頭那個郵局門前停下來。她走進那個電話亭,放進硬幣,撥一個電話。

“我要同瑪波小姐講話。”

“她在休息,小姐。是愛斯伯羅小姐,對不對?”

“對啦。”

“我不能驚動她。決不通融,小姐。她年紀大了,需要休息。”

“你一定要驚動她,這是很緊急的事。”

“我不——”

“請你馬上照我的話做。”

露西在必要時,說話的聲音可能象鋼刀一樣的鋒利,弗蘿倫絲聽到那樣充分表露權威的聲音,就知道不得不照辦。

不久,就聽到瑪波小姐的聲音了。

“喂,露西?”

露西深深地吸一口氣。

“你說的很對,”她說。“我找到了。”

“找到一個女人的屍首嗎?”

“對啦,一個穿毛皮外套的女人。屍首是在別莊附近一個倉庫兼博物館裏的一個石棺裏。你要我怎麼做?我想,我應該通知警察局。”

“是的,你必須通知警察局。馬上!”

“但是,其餘的事怎麼說?關於你的事?他們問我的第一句話一定是我為什麼無緣無故去撬開一個幾噸重的棺材蓋。你要我捏造一個理由嗎?我能編一個。”

“不,我想不要。”瑪波小姐用她那溫和而又嚴肅的聲音說,“你知道你唯一應當做的事就是把實在情形確切地告訴他們。”

“關於你嗎?”

“關於一切情形。”

露西咧著嘴笑了。

“在我這方麵來說,那是很簡單的,”她說,“但是,我想他們會覺得很難相信。”

她掛上電話。等了片刻,然後撥到警察局。

“我剛剛在洛塞津別莊長倉庫的石棺裏發現一具死屍。”

“你說什麼?”

露西再說一遍,同時已經預料到對方的下一個問題,便先自報姓名。

她開車子回去,把車子停好,便走進房子。

她在大廳裏停下來,想一想。

然後,她猛然點點頭,走進書房。克瑞肯索普小姐正在那裏幫她父親解答泰晤士報上的縱橫字謎。

“我可以同你講一句話嗎?克瑞肯索普小姐?”

愛瑪抬頭一看,臉上呈現少許憂慮之色。露西想,這種憂慮純粹是家務方麵的。幫忙家務的人就是以這種方式表示就要卷鋪蓋的意思。

“好吧,說呀,女孩子,說呀。”老克瑞肯索普先生性急地說。

露西對愛瑪說,“我想單獨同你講一句話,好嗎?”

“無聊!”克瑞肯索普先生說,“你如果必須說什麼話,就在這裏直說好啦。”

“等一會兒,父親。”愛瑪站起來,朝門口走過來。

“真無聊!她的話可以等一下說呀。”那老頭兒生氣地說。

“恐怕不能等。”露西說。

克瑞肯索普先生說,“多麼無禮!”

愛瑪出來走到廳裏。露西跟她出來,隨手帶上門。

“怎麼?”愛瑪說,“有什麼事?你如果覺得那兩個孩子在這裏住事情太多,我可以幫你——”

“根本不是那回事。”露西說,“我方才不想當著你的父親說,因為我了解他是個病人,這也許會使他受驚,我剛剛在長倉庫那個大石棺裏發現一個給人害死的女人屍體。”

愛瑪·克瑞肯索普小姐目瞪口呆地瞧著她。

“在那個石棺裏?一個給人害死的女人?這是不可能的!”

“這都是實在的,我已經打電話給警察局,他們隨時都可能來。”

愛瑪的臉有點紅。

“你應該先告訴我——然後再通知警察局。”

“我很抱歉。”露西說。

“我沒聽見你打電話呀——”愛瑪望望廳裏那個桌子上的電話說。

“我是在後麵那條路下麵的郵局打的。”

“可是,那多特別呀——為什麼不由這裏打呢?”

露西很快想出一個借口。

“我怕那兩個年輕人,也許在附近——可能聽見——假若我由廳裏這個地方打。”

“哦——是的——我明白。他們就要來?——我是說警察?”

“他們現在到了。”一輛汽車發出煞車的尖叫聲,在前麵門口停下來,接著傳來門鈴聲。

“我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方才會問你這個。”培根督察說。

他挽著愛瑪的胳臂走出倉庫。愛瑪的臉蒼白;她露出生病的樣子,但是,她仍堅決地挺直身子走。

“我可以確定,以前從未看到過這個女人。”

“我們很感謝你,克瑞肯索普小姐。我需要知道的就是這些,也許你要躺一躺吧?”

“我得到我父親那裏,我一聽到出了這種事便打電話請坤坡醫師來,他現正同他在一起。”

當他們走到大廳那一邊的時候,坤坡醫師由書房走出來。他是一個高個子,很和藹的人,有一種隨便的、毫不拘謹的、玩世不恭的態度。因此,他的病人都覺得他很有趣。

他同那個巡官互相點點頭。

“克瑞肯索普小姐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培根說。

“很好,愛瑪。”那位醫師說,同時輕拍著她的肩膀。“你經得起打擊,這個我一向是知道的,你的父親沒問題,隻進去同他講兩句話吧,然後再到餐廳去喝一杯白蘭地,這是處方。”

愛瑪感激地對他笑笑,然後走進書房。

“那個女人是個十全十美的人。”醫師望著她背影說,“真是可惜她現在還沒結婚,一家都是男的,隻有她一個是女的,這就是產生的不良後果,另外一個女的躲掉這個厄運。我想,她十七歲就嫁出去了,這一個實在是一個漂亮女人,假若她結了婚,就是一個賢妻良母。”

“我想,這是因為她太愛她的父親了。”培根巡官說。

“她實際上並不那樣太愛她的父親——但是,她有一些女人特有的天性。那就是盡量使家裏的男人快樂。她知道她的父親喜當病人,因此,她就讓他當病人。她對她的弟兄們也是一樣,塞綴克覺得他是一個好的畫家,還有那個——他叫什麼?——哦,哈樂德,他知道她多麼信任他的正確判斷力——她讓阿佛列告訴她他如何聰明地與人打交道,嚇她一跳。啊,是的,她是一個聰明女人——並不是個傻瓜。那麼,你要我幫忙嗎?現在江斯同已經驗完了(江斯同是警察局的法醫),你要我去看看屍體嗎?你要不要我去看看是否我投錯藥,以致死亡的病人?”

“我想請你看一看,是的,大夫。我們要找人辨認出她是誰,我想不可能請克瑞肯索普先生辨認吧?這恐怕對他的壓力太大吧?”

“壓力?胡說!假若你不讓他去瞧瞧,他決不會原諒你。他急著要看看,大約近十五年來他從來沒遇到這樣刺激的事。而且隻是瞧瞧也不費他一文錢!”

“那麼,他的身體實在並沒什麼大毛病吧?”

“他現在七十二歲,”醫師說,“其實,隻此而已。他的毛病就是這個,他有很奇怪的風濕性劇痛——誰沒有呢?因此,他就把它稱為關節炎。他飯後有心跳的情形——也許是有的——於是他就斷定為‘心髒病’。但是,他始終是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我有很多病人就象那樣,那些真正有病的人通常都拚命說他們很健康。來吧,讓我們看看你們這具屍體吧。我想,那氣味叫人聞了會很不舒服吧?”

“江斯同估計她死去大約兩星期至三星期。”

“那麼,氣味聞起來令人很不舒服了。”

那位醫師站在石棺旁邊,帶著很坦白的好奇態度,彎下身去看,同時表現出醫生的本色,對那種“令人不舒服的氣味”無動於衷。

“以前從來沒見過她。不是我的病人。我不記得在布瑞漢頓這地方看到過她。她生前想必很好看。一定有人迷上她了。”

“發現的地方是——他們叫做什麼?——那個‘長倉庫’——在石棺裏!

不可思議!是誰發現的?“

“愛斯伯羅小姐。”

“啊,就是他們新請來幫忙家務的小姐嗎?她在那裏幹什麼——亂翻石棺!”

“這個,”培根督察嚴肅地說,“正是我準備問她的。現在,克瑞肯索普先生怎麼辦?請你——”

“我去帶他來。”

克瑞肯索普先生圍著圍巾,踏著輕快的步子走過來。醫師走在他的旁邊。

“不像話,”他說,“真不像話!這石棺是我由佛羅倫斯帶回來的——我想想看——必定是一九四八年——或者是一九○九?”

“現在你得鎮定些,”那醫師警告他,“你要知道,那情形看了會不好受的。”

“不論我病成什麼樣子,我一定得盡我的責任,是不是?”

雖然如此,隻在“長倉庫”裏匆匆一看,那時間已經夠長了。克瑞肯索普先生步履艱難地盡快走出來。

“我這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她!”他說,“這是什麼意思?簡直不像話。

哦,我現在想起來了。那石棺不是由佛羅倫斯帶回來的。是那不勒斯。那是一個很好的藝術品。一個愚蠢的女人才會到這裏讓人害死在裏麵!“

他抓住外套左邊的袖子。

“我受不了……我的心髒.愛瑪在那裏?大夫……”

坤坡大夫挽住他的胳膊。

“你就會沒事的,”他說,“我建議你吃一點刺激性的東西。白蘭地。”

他們一起走回別墅。

“請坐下,先生。”

培根督察轉過身來一看。那兩個青年騎著腳踏車,上氣不接下氣地回來了。他們麵露急切的懇求的神氣。

“先生,請問,我們可以看那屍首嗎?”

“不,不可以。”培根督察說。

“啊,先生,請讓我們看看吧。說不定,我們也許會知道她是誰。請你答應我們,先生,做做好人吧。這是不公平的。這裏出了命案,就在我們的倉庫裏。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做做好人吧,先生。”

“你們兩個人是誰呀?”

“我是亞曆山大·伊斯特利。這是我的朋友傑姆斯·斯妥達·威斯特。”

“你們在這個地方看見過一個金發的女人嗎?穿一件染成淺褐色的鬆鼠皮外套?”

“這個——我不能記得十分清楚,”亞曆山大機敏地說,“假若我能瞧瞧——”

“帶他們進去吧,桑德斯,”培根督察對那個站在倉庫門口的警察說。

“一個人一生隻年輕一次!”

“啊,先生,謝謝你,先生,”兩個年輕人都大聲地道謝,“你真好,先生!”

培根轉過身來,向宅子裏走。

“現在,”他嚴肅地對自己說,“要找露西·愛斯伯羅小姐談談。”

露西把警察帶到“長倉庫”並且簡短說明她的發現經過後,便回到後麵。

但是,她並沒妄想警察不再找她問話。她正準備晚上用的馬鈴薯片,就有人來對她說培根督察要她去談談。她把泡馬鈴薯片的那一大碗鹽水放在一邊,便跟那個警察到那位督察等待她的地方。她坐下來,很沉著地等他問話。

她把自己的姓名和倫敦的住址告訴他,然後自動地加了一句:“如果你們想知道我一切的情形,我可以開幾個人的姓名和住址,你們可以向他們查詢。”

那都是赫赫有名的人。一個海軍五星上將,一個牛津大學的學院院長。

還有一個大英帝國的勳爵夫人。培根督察不由得對她印象非常深刻。

“現在,請問,愛斯伯羅小姐。你到長倉庫去找一些油漆對不對?你找到油漆以後又拿一根鐵撬,把這個石棺蓋撬開,發現那個屍體。那麼,你在那棺裏尋找什麼?”

“我在尋找一個屍體。”露西說。

“你在尋找一個屍體——結果就找到一個!你不覺得這似乎是一件離奇的事嗎?”

“啊,是的。那是一件離奇的事。也許你可以讓我說明一下。”

“我實在覺得你還是說明一下的好。”

露西簡明地說明導致這個驚人發現的一切經過情形。

那督察用一種受到欺侮的聲音總結她的話說:“一位老太太雇你在這裏找一個工作,以便在這宅子和庭院裏尋找一個死屍。我說的對嗎?”

“對啦。”

“這位老太太是誰?”

“瑪波小姐。她現在住在麥地生路四號。”

督察把它記下來。

“你希望我相信你的話嗎?”

露西溫和地說:“也許不。不過,等你同瑪波小姐談談,得到她的證實之後你就相信了。”

“我當然會找她談談。她必定是瘋了。”

露西本想指出:證明她的話是否正確並不能證明一個人是否神經錯亂。

但是,她忍下來,卻說:“你準備對克瑞肯索普小姐怎麼說?我是說,關於我的事。”

“你為什麼問這個?”

“這個——就瑪波小姐那方麵說,我已經達成我的任務。我找到她希望我找到的那個屍體。但是,我現在仍然受雇於克瑞肯索普小姐。這個家裏有兩個餓死鬼似的年輕人要伺候。而且,在這次意外的麻煩事發生以後,也許還有更多的人回來。她一定需要人幫她料理家務。你如果去告訴她我需要這個工作隻是為了要尋找死屍,她一定會把我攆出去。否則我就可以繼續做下去,幫她的忙。”

那督察緊緊地盯著她。

“目前我不準備對任何人說什麼話,”他說,“我還要證實你的話。這一切也許是你捏造的,誰知道呢?”

露西站起來。

“謝謝你。那麼,我就要回到廚房,繼續作事了。”

7

“我們頂好請倫敦警察廳刑事部的人來幫忙。培根,這就是你的意思嗎?”

郡警察局長懷疑地瞧瞧培根督察。那個督察是一個大塊頭、很結實的人——他的臉上露出一個對人類極端厭惡的人那副樣子。

“局長,那個女人不是本地人,”他說,“我們有理由可以相信她也許是一個外國人——由她的內衣可以判斷。當然啦,”他連忙加上一句,“我暫時不打算泄露這個消息。我們要保守秘密,到舉行偵訊的時候。”

那位郡警察局長點點頭。

“偵訊純粹是形式,我想?”

“是的,局長。我已經看到驗屍官。”

“定在——什麼時候?”

“明天。聽說這一家其他的人都要來參加。這隻是一個機會。他們當中也許有一個人可以認出她的身份。他們全部都會來。”

他查查他手裏的一個名單。

“哈樂德·克瑞肯索普。他的名字在倫敦是響叮當的——聽說是個很重要的人物。阿佛列——他是幹什麼的,我不大清楚。塞綴克——就是那個住在國外的。他‘畫畫兒’!”那個督察說到“畫畫兒”這幾個字的時候,特別強調,使這些字充滿了不良的意義,那郡警察局長隻是低著頭笑笑。

“那麼,我們就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相信克瑞肯索普一家人與命案有牽連,是不是?”他問。

“除了屍首是在這個別墅發現的以外,沒什麼嫌疑。”培根督察說,“當然,他們家的那個藝術家也可能認出她是誰,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關於火車命案那一套離奇的、毫無意義的話。”

“啊,是的。你已經和這個老婦人見過麵了。這個——唔——”他瞧瞧桌上放的那個備忘錄。“瑪波小姐,對嗎?”

“是的,局長。她對這件事的態度很堅決、很肯定。究竟她說的是不是瘋話,我不知道。但是,她堅持她的說法——就是關於她的朋友看到的情形等等。就這一切情形來說,我敢說,這不過是虛構——都是些老太婆的確會捏造的事,象是在園子的盡頭看到飛碟啦,在公共圖書館裏有間諜啦。但是,有一件事似乎是很明白的:她確實雇用這個年輕女人——這個幫忙家務的女人——並且叫她尋找一具死屍——結果,那女孩子照辦了。”

“而且找到了。”郡警察局長說,“啊,這的確是一番驚人之談。瑪波·珍小姐——不知道哪裏聽說過。這名字似乎很熟……不管怎麼樣,我要和倫敦警察廳刑事部聯絡。我想你說這不是一個本地的案子——不過,我們還不能將這件事大肆宣傳。目前,我們對報界的人要盡量少說話。”

偵訊純粹是一個形式,沒人出來認那個死去的女人,露西應訊出席作證是她發現屍首的。然後,驗屍的人提出醫學上的證明,說明了死因——勒斃。

偵訊的程序到此結束。

克瑞肯索普一家子由那個舉行偵訊的大會堂走出來的時候,天氣寒冷,狂風大作。他們一家總共五口人:愛瑪、塞綴克、哈樂德、阿佛列、和布萊恩·伊斯特利——那個亡女伊迪絲的丈夫。還有溫邦先生——就是辦理他們家法律事務那個法律事務公司的經理。他是不辭麻煩特別由倫敦趕來參加偵訊的,他們都站在人行道上,冷得直打哆嗦。四周已經聚集不少人看熱鬧;“石棺屍首”的詳情,非常有刺激性,已經由倫敦和當地的報紙充分地報導。

一陣竊竊私語聲:“就是他們……”

愛瑪大聲地說:“我們躲開吧!”

那輛租來的戴姆勒大汽車開到路邊。愛瑪上了車,然後向露西招手叫她上來。溫邦先生、塞綴克、和哈樂德也跟著上車。布萊恩·伊斯特利說:“我帶阿佛列同我一起坐我的小巴士。”於是,司機就關上車門,那輛戴姆勒正準備開動。

“啊,停!”愛瑪叫道,“還有那兩個孩子。”

那兩個孩子在偵訊之前苦苦哀求要參加,結果被留在洛塞津別莊了,但是現在卻咧著嘴笑嘻嘻地出現了。

“我們是騎腳踏車來的。”斯妥達·威斯特說,“那警察很好,讓我們由大會堂的後門進去。希望你不反對,克瑞肯索普小姐。”他加了一句。

“她不會反對的,”塞綴克替她說,“一個人隻年輕一次。我想,這是你第一次參加偵訊吧?”

“有點令人失望,”亞曆山大說,“這麼快就完了。”

“我們不能停在這裏講話呀,”哈樂德不痛快地說,“那裏聚集了不少人,還有那些帶照像機的。”

司機看到他做的手勢,便把車子開出路邊,那兩個孩子愉快地揮揮手。

“這麼快就散了!”塞綴克說,“那是他們的想法,少不更事!這還是剛剛開始呢。”

“這一切太不幸了,太不幸了!”

哈樂德說:“我想——”他瞧瞧溫邦先生,溫邦先生繃緊嘴唇,厭惡地搖搖頭。

“我希望,”他用說教的口吻說,“這件事不久就會澄清,警方是很有工作效率的。雖然如此,整個這件事,就象哈樂德說的,實在非常不幸。”

當他說話的時候,他一直瞧著露西,而且他的神氣明明是很不讚成的樣子。“如果不是這位小姐到一個不該到的地方亂翻,”由他瞧著她的神氣可以想象到他似乎是這樣說。“就不會有這種事發生。”

這種想法——或者可以說是一種很相似的想法——由哈樂德·克瑞肯索普說出來了。

“順便請問——哦——愛斯——愛斯伯羅小姐,你究竟怎麼會去看石棺裏的東西呢?”

露西已經在想: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一家人會有一個人想到這一點。她以為警察要問的,首先就是這個。她覺得很奇怪的就是直到這一刻,才有人想起這樣問她。

塞綴克、愛瑪、哈樂德和溫邦先生都在瞧著她。

她的答複,不管是真是假,自然已經準備多時了。

“其實,”她用一種猶豫的聲音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確實感覺那個地方需要徹底整理,並且清掃一下。而且,那裏有——”她猶豫一下,“——一種非常奇特、讓人很不舒服的氣味——”

她已經正確地預料到,一提起那種令人不舒服的氣味,每個人都會避之猶恐不及呢。

溫邦先生低聲地說:“是的,是的,當然……大約有三個星期了,我想警察局那個醫官這樣說。你們是明白的,我們都盡量不要多談這回事。”他微笑地望望愛瑪,表示鼓勵她振作起來,現在她臉變得麵無人色。“記住,”

他說,“那個可憐的年輕女人與我們毫無關係。”

“啊,但是,我們也不敢這麼肯定,是不是?”塞綴克說。

露西·愛斯伯羅有些感興趣地瞧瞧他。她對於這三個弟兄之間相當驚人的差別已經感到奇怪。塞綴克是個大塊頭。他有一副飽經風霜的、粗獷的麵孔,蓬亂的褐發,和愉快的態度。他由飛機上下來回到家的時候,臉沒有刮。

現在雖然因為要參加偵訊,刮過臉,可是仍舊穿他剛到時穿的那套衣服,而且,那似乎是他唯一的衣服:一條灰法蘭絨的舊褲子,和有補丁的、並且有點磨光的、露出織紋的寬鬆夾克。他露出自舞台上扮得逼真的、一個放蕩不羈的人,而且引以為榮。

與之相反,他的弟弟哈樂德,百分之百是一個都市紳士和大公司經理的形象。他有高高的、勻稱的、挺拔的姿態,褐色的頭發,兩鬢已經有些禿了。

他留著小小的黑胡子,穿一套暗色的、剪裁考究的衣服,戴一條珍珠灰色的領帶。他的樣子正合他的身份,一個精明的、成功的商人。

他現在很不自然地說:“塞綴克,那實在是一句多餘的話。”

“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她畢竟是在我們的倉庫裏,她到那裏幹嗎呀?”

溫幫先生咳了一聲,說:“也許,也許是——哦,是來幽會。我聽說這裏的人都知道鑰匙是掛在外麵一個飾釘上的。”

他的腔調裏含有很痛恨他們如此大意的意味。因為這種意味很明顯,所以愛瑪很抱歉地說:“那是大戰期間開始的,都是為了空襲時民防隊員的方便。那裏有一個小酒精爐,他們可以自己煮熱可可茶喝。後來,因為那裏實在沒什麼別人會拿走的東西,我們就繼續把鑰匙掛在那裏。這樣對於婦女協會的人方便些,假若我們把它放在房子裏,使用時就不方便——他們有什麼舉動時需要把那地方整理一下的時候,家裏沒人把鑰匙送給他們。我們隻雇用每天來打雜的女人,沒雇住在家裏的女仆……”

塞綴克匆匆地、很困惑地瞧瞧她。

“你好象很煩惱,妹妹,有什麼不妥當嗎?”

哈樂德很氣惱地說:“真的,塞綴克,你還要問嗎?”

“是的,我的確要問。就算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在洛塞津別莊的倉庫裏給人害死了(聽起來象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通俗劇),就算暫時給愛瑪一個震驚——但是愛瑪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我不明白她怎麼現在還會這麼煩惱。該死,我們對樣樣事情都會習慣的。”

“有些人對於凶殺案不象你那樣見慣了,他們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對凶殺案感到習慣。”哈樂德尖刻地說,“我敢說,在馬覺卡,凶殺案一辨士兩個。”

“艾維紮,不是馬覺卡。”

“是一樣的。”

“一點都不一樣——那是兩個迥然不同的島。”

哈樂德繼續說下去:“我的意思是:你生活在感情容易激動的拉丁人中間,自然會覺得凶殺案是日常見慣的、很普通的事。但是在英國,我們都把凶殺案看得很嚴重。”

他愈來愈生氣地加了一句,“真的,塞綴克,穿這種衣服參加公開的偵訊——”

“我的衣服有什麼不對?穿著很舒服呀!”

“這種衣服不適合在那種場合穿。”

“這個——不管怎麼說,我隻有這些衣服。我為了及時同大家一起出席偵訊,匆匆趕回來,沒有把衣服裝箱帶來。我是一個畫畫兒的,畫畫兒的喜歡穿得舒舒服服的。”

“那麼,你仍然想畫呀?”

“哈樂德,你要當心,當你說我想畫的時候——”

溫邦先生很有威嚴地打掃一下嗓門兒。

“這樣的討論是毫無益處的。”他譴責地說,“我親愛的愛瑪,我希望你告訴我,在我回到倫敦以前,還有什麼可以為你服務的事嗎?”

他的譴責,產生了效果。愛瑪·克瑞肯索普連忙說:“謝謝你的好意,來這裏參加偵訊。”

“沒什麼,偵訊時有人代表這一家人注意進行的情形是好的。我已經同督察安排好在別莊麵談一下。我相信這一切雖然很令人難過,情況不久就會澄清的。在我自己想來,關於發生的事一點沒有疑惑。愛瑪已經告訴我們了,那個長倉庫的鑰匙本地的人都知道是掛在門外的,很可能在冬天往往有本地的情侶把那個地方當作幽會之地。毫無疑問的,兩個人起了爭吵,一個年輕小夥子一時氣極,不可控製,終於闖下大禍。他因為自己闖了禍非常驚恐,偶然看到那個石棺,便發現那是一個隱藏屍首的好地方。”

露西暗想:“是的,這樣聽起來似乎合情合理,那正是一個人可能想到的。”

塞綴克說:“你說本地情侶——但是,到現在為止,本地人還沒一個能認出那女人是誰。”

“現在為時尚早。毫無疑問,不久就會有人認出來。當然啦,我們所談的那個男的可能是一個本地的居民,但是,那個女的不知道是由什麼地方來的,也許是布瑞漢頓另外一部分地方來的。布瑞漢頓是個大地方——過去二十年來已經擴張很多了。”

“假若我是一個女孩子來會我的情郎,我就不會叫他帶我到幾哩之外一個冰冷的倉庫裏幽會。”塞綴克提出反對說,“我就會在一個電影院裏,和他舒舒服服的擁抱著,你會不會這樣,愛斯伯羅小姐?”

“我們有必要談這些嗎?”哈樂德難過地問。

他剛提出這個問題,車子就在洛塞津別莊的大門口停下來。於是,他們都走出來。

8

溫邦先生一走進書房,他那精明的老眼睛就有些驚愕地由培根督察轉移到他背後那個人身上。前者他已經見過了;後者是一個金發碧眼,樣子很漂亮的人。

培根督察執行介紹的任務。

“這位是倫敦警察廳新成立的刑事部克瑞達克刑事督察。”他說。

“新成立的刑事部——嗯。”溫邦先生吃了一驚,這樣說。德摩克·克瑞達克態度和悅,從容地開始談話。

“溫邦先生,我們現在應邀從事調查這個案子。因為你是代表克瑞肯索普家的,我們應當告訴你一些機密的消息。”隻是披露實情的極小一部分就誇耀已經真象大白,這種本領誰也比不上克瑞達克這個年輕督察。

“我相信,培根督察會同意的,”他加了一句,同時瞧瞧他的同事。

培根督察十分鄭重地表示同意,而且絲毫沒表現出仿佛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樣子。

“事情是這樣的。”克瑞達克說,“由我們現有的資料中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死去的那個女人不是這一帶的人,實際上她是由倫敦到這裏來的,而且是由國外來的。她很可能是個法國人,不過我們不敢十分確定。”

溫邦先生顯得吃驚的樣子。

“真的,”他說,“真的?”

“情形既然如此,”培根督察解釋,“郡警察局長就覺得還是請倫敦警察廳刑事部調查這個案子比較適當。”“我隻希望,”溫邦先生說,“這個案子很快就會偵破。你們一定會了解,這件事使他們舉家不安。他們雖然與這案子沒有絲毫牽連,可是——”

他猶豫片刻,但是克瑞達克督察很快地補上這個空當兒。

“在你們這個別莊上發現一個遇害的女人,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極表同感。但是,我想同這家裏每一個人談談話——”

“我實在不明白——”

“不明白他們會有什麼話對我說嗎?也許不會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事,但是,誰敢說呢?我想,先生,我可以由你這方麵得到大部分的資料:關於這個房子,和這一家人的資料。”

“這和一個外國來的不知姓名的年輕女人遇害有什麼關係?”

“相反的,那正是重要的一點。”克瑞達克說,“她為什麼會到這裏來?

她以前同這一家有什麼關係嗎?譬如說,她曾經在這裏當過女仆嗎?譬如說,一位貴婦人的貼身使女?或者,她是到這裏和以前在這裏居住的人相會嗎?“

溫邦先生冷冷地說,洛塞津別莊自從約西亞·克瑞肯索普於一八八四年建造之後,一直是他們這一家人住的。“這件事實的本身就很有趣。”克瑞達克說,“你是不是可以把這個家族的曆史簡略的介紹一下?”

溫邦先生聳聳肩。

“可以講的並不多。約西亞·克瑞肯索普是一個食品雜貨製造商,專門製造味美的甜餅幹、調味品、泡菜等等食品雜貨。他發了財,後來建造這所房子。路德·克瑞肯索普是他的長子,現在就住在這裏。”

“其他幾個兒子呢?”

“另外一個兒子,亨利,在一九一一年死於車禍。”

“現在住在這裏的克瑞肯索普先生沒想到把這所房子賣掉嗎?”

“根據他父親遺囑裏所定的條件,”那個律師冷冷地說,“他不能賣。”

“也許你可以跟我講講遺囑的內容吧?”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那個?”

克瑞達克督察笑了。

“因為假若我需要這個資料,我可以自己到倫敦莎美西故宮的登記所查到。”

溫邦先生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

“不錯,督察。我方才隻是表示抗議,認為你所要的資料與這件事毫無關係。至於約西亞·克瑞肯索普的遺囑,其中並無一點秘密。他把那筆相當大的財產留給銀行保管,利息付給他的兒子路德直到他死為止。路德死後,便在路德的子女當中平分。那就是:愛德蒙、塞綴克、哈樂德、阿佛列、愛瑪、和伊迪絲。愛德蒙陣亡,伊迪絲四年前去世。因此,路德·克瑞肯索普死後,這筆錢就分給塞綴克·哈樂德,阿佛列、愛瑪、和伊迪絲的兒子亞曆山大·伊斯特利。”

“這所房子呢?”

“給路德·克瑞肯索普的長子或者他的兒子。”

“愛德蒙·克瑞肯索普結婚沒有?”

“沒有。”

“那麼,這個產業就要傳給——?”

“他的次子——塞綴克。”

“路德·克瑞肯索普先生本人無權處理嗎?”

“是的。”

“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克瑞達克督察精明地說,“我想,這是很不尋常的事,你說是不是?”

“你想得一點不錯,”溫邦先生說,“老約西亞因為他的長子對他們家的買賣不感興趣——也可以說對任何買賣都不感興趣——所以很失望。路德把他的時間都消耗在旅行和搜集藝術品上。老約西亞對那一類的事很不同情,所以,他就把他的錢托付保管,留給下一代的子孫。”

“但是,同時,底下一代的幾個人除了本身賺的,以及他們父親按時給他們的錢以外,沒有收入。並且,他們的父親有相當多的資本,但是無權處理。”

“一點不錯,但是,這與一個不知名的外國女人的命案有何關係,我實在想象不出!”

“這似乎和那個命案沒什麼關係,”克瑞達克督察立刻表示同意。“我隻是想證實一切事實。”

溫邦先生機警地瞧瞧他,然後,似乎對他仔細觀察的結果表示滿意,便站起身來。

“我現在想回倫敦了,”他說,“除非你還有其他的事要我告訴你。”

他望望克瑞達克,又望望培根。

“沒有了,先生,謝謝你。”

大廳外麵忽然傳來很響亮的鑼聲,那是開飯的信號。

“啊,”溫邦先生說,“我想,那一定是那兩個孩子當中的一個在表演他的敲鑼本領。”

克瑞達克督察說話的時候,特別提高嗓門兒,壓倒那一陣鑼聲。

“我們走吧,讓這一家人安安靜靜的吃午餐吧。但是午餐過後,我和培根督察還要來——大約兩點二十五分——和這一家每一個人簡單地談談。”

“你以為這個是必要的嗎?”

“這個——”克瑞達克聳聳肩膀說,“這隻是碰碰運氣,可能有人會記得一件事,會給我們一點線索,或許會認出死屍是誰。不過可能性很小。”

“我看不會,督察,我看實在不會。但是,我希望你有很好的運氣。我剛才已經說過,希望這件令人厭惡的事早點澄清。這樣對誰都會比較好些。”

他搖搖頭,慢慢走出去。

露西由偵訊會上回來以後,直接回到廚房忙著準備午餐,這時候,布萊恩·伊斯特利探進頭來。

“我可以幫忙嗎?”他問。“我對於做家事很靈光呢。”

露西迅速地、稍微用心地瞧瞧他。布萊恩是乘著他那輛小車子直接去參加偵訊的,所以,她還沒多少時間估量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所看到的是一個很討人喜歡的人物。伊斯特利是一個三十出頭,樣子很和藹可親的年輕人,棕黃色的頭發,稍稍憂鬱的藍眼睛,還有,嘴唇上蓄有一撮很大的金黃色的胡子。

“孩子們還沒回來,”他說,同時走進來,坐在廚房桌子的一頭。“他們騎腳踏車,大約要再過二十分鍾才能到家。”露西笑笑。

“他們一定什麼事都不肯錯過。”

“這不能怪他們。我是說——他們年紀輕輕的,這還是第一次遇到偵訊會,而且就是在這一家發生的事。”“伊斯特利先生,請你下來,不要坐在桌上好嗎?我要把烤盤放在那裏。”

布萊恩聽她的話,跳了下來。

“啊,那油脂熬得滾熱的,你要放什麼進去?”

“約克郡式的牛肉布丁。”

“味美的約克郡布丁。老式英格蘭的烤牛肉。今天的菜單就是這個嗎?”

“對啦。”

“其實,就是喪禮時吃的烤肉。聞起來很香。”他很欣賞地聞聞。“我這樣碎嘴子,你不介意吧?”

“你要是來幫忙的,那麼,我想你還是幫忙好。”她由烤箱裏拉出另外一個烤盤。“這裏——把裏麵所有的馬鈴薯都翻個麵,務必使另一麵變成金黃色。”

布萊恩馬上照辦。

“我們在參加偵訊的時候,這些東西都在烤箱裏烤著嗎?假若烤焦了怎麼辦?”

“不大可能。烤箱上有節製度數。”

“是一種電腦,對不對?”

露西迅速地瞧了他一眼。

“對啦。現在把烤盤放進烤箱。這裏,拿這塊布墊著,放在第二層——上麵那層我要留著烤約克郡布丁。”

布萊恩照辦,但是,不覺尖叫一聲。

“燙著了嗎?”

“一點點,沒關係。烹飪這玩藝兒多危險!”

“我想你從來不會自己燒東西吃吧?”

“其實,我會的——而且常常燒。但是,燒的並不是這一類的東西。如果我沒忘記看表,我會煮蛋。我會做鹹肉煎蛋。我會把牛排放在烤架下麵,或者開一罐湯。我的公寓裏也有這麼一個電動的什麼玩藝兒。”

“你住在倫敦嗎?”

“你如果稱為住,對了。”

他的語調是消沉的。他望著露西把調合好的約克郡布丁原料放進烤盤裏。

“這是很有趣的,”他說,然後歎口氣。

她目前的急務辦了之後,便比較注意地瞧瞧他。

“什麼——這個廚房嗎?”

“是的——看到這個廚房就想起我們家的廚房——我小的時候那個廚房。”

露西突然覺得布萊恩·伊斯特利很奇怪,有些可憐兮兮的樣子。再仔細看看他,她就發現到他比她起初想的要年紀大些。他必定快四十了。似乎很難想到他會是亞曆山大的父親。看到他,使她想起在戰時她看到過無數的年輕駕駛。那時候她才十四歲,正是最容易受影響的年紀。以後,她逐漸長大,一直到戰後。但是,她感覺到布萊恩仿佛沒有長大,似乎隨著時光的進展,他反而讓別人超過了。他底下所說的話就可以證實這個。現在,他又坐到廚房那張桌子上。

“這是一種很難處的世界,”他說,“你說是不是?我是說,一個人很難確定自己的方向。你知道,我們並沒有受過這種訓練。”

露西回想到她由愛瑪那裏聽到的話。

“你當過戰鬥機駕駛員,是不是?”她說,“你得過飛行殊勳十字獎章。”

“那就是那種把你擺錯位置的東西。你得了勳章,因此,大家就設法讓你過得舒服些。他們給你一個工作,等等。他們實在很大方。但是,他們給你的工作都是白領階級的工作,坐辦公室終日和數目字糾纏不清。對於這種事,我們往往不能勝任愉快。你知道嗎,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我也有過一兩個計劃。但是,找不到人支持,找不到能加入、替我出錢的人。我要是有資本——”

他默想片刻。

“你以前不認識伊迪絲,是不是?我是說我的太太。是的,你當然不認識。她生前不象這裏所有的人。譬如,她比較年輕。她曾經在空軍服務,她總是說她的父親是一個司刻魯吉〔Scro-oge——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名著”聖誕頌歌“(Achristmas

Carol)中的吝嗇鬼——譯者注〕一類的人物。你知道嗎?他的確是那樣的人,對金錢方麵小氣得很。事實上,他的財產他也帶不走,要等他死後分給他的子女。伊迪絲的那一份自然是給亞曆山大。不過,他必須到二十一歲才能動那筆錢。”

“對不起,請你下來。我要把烤箱裏的東西拿出來裝盤,還要做肉汁。”

就在這個時候,亞曆山大和斯妥達·威斯特,麵孔紅紅的,上氣不接下氣地回來了。

“哈羅,布萊恩。”亞曆山大很親切地對他父親說,“原來你在這裏。

啊,多棒的牛肉!有約克郡布丁嗎?“

“對啦,有。”

“我們學校的約克郡布丁糟透了——又濕又軟。”

“躲開,”露西說,“我要做肉汁了。”

“多做些肉汁嘛。我們可以有滿滿的兩碟嗎?”

“可以。”

“好哇!”斯妥達·威斯特說。同時,他把字音小心地說準。

“我不喜歡白白的肉汁。”亞曆山大急切地說。

“不會是白白的。”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廚娘!”亞曆山大對他父親說。

露西在這一刹那有一個印象,她覺得他們倆扮演相反的腳色。亞曆山大說話的神氣,好象一個親切的父親。

“我們可以幫忙嗎?愛斯伯羅小姐?”斯妥達·威斯特禮貌地問。

“是的,你們可以幫忙。亞曆山大,你去敲鑼宣布開飯。傑姆斯,你把這托盤拿到餐廳好嗎?還有,伊斯特利先生,你把大肉片拿進去好嗎?我來拿馬鈴薯和約克郡布丁。”

“一個倫敦警察廳刑事部的人在這裏。”亞曆山大說,“你以為他會同我們一起吃午餐嗎?”

“那要看你阿姨如何安排。”

“我想愛瑪阿姨是不在乎的。她很好客。但是,我想哈樂德舅舅會不喜歡的。他對這命案感到很不愉快。”亞曆山大端住托盤穿過門洞,同時回過頭來添了一點消息。“溫邦先生現在正和那個倫敦警察廳的人在書房談話。

但是,他不會留下來吃午餐。他說他得回倫敦。來吧,斯妥達。啊,他去打鑼了。“

就在這時候,鑼聲響了。斯妥達·威斯特是個藝術家。

他施展所有的本領敲。於是,底下的談話聲都給遮蓋住了。

布萊恩把大肉片端進來。露西端著蔬菜跟在後麵——她又回到廚房去把兩個肉汁盛得滿滿的碟子拿來。

愛瑪匆匆的走下樓的時候,溫邦先生正在大廳裏站著戴上他的手套。

“你真的一定不能留下來吃午餐嗎?溫邦先生?都準備好了。”

“不啦,我在倫敦有一個重要的約會。火車上有餐車。”

“謝謝你過來幫忙。”愛瑪很感激地說。

那兩個警官由書房出來。

溫邦先生握住愛瑪的手。

“親愛的,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事。”他說,“這位是倫敦警察廳刑事部的克瑞達克督察。他是特別下來主持調查的。他準備在兩點十五分再來。

他要了解有助於他調查的一些事實。不過,我已經說過,沒什麼可以擔心的事。“然後,他對克瑞達克瞧瞧。”我可以把你告訴我的話再對克瑞肯索普小姐說一遍嗎?“

“當然啦,先生。”

“克瑞達克督察剛才對我說,這幾乎可以肯定的說不是一個隻和本地有關的命案。遇害的女人大概是由倫敦來的,也許是一個外國人。”

愛瑪·克瑞肯索普突然說:“一個外國人。她是法國人嗎?”

溫邦先生的那句話分明是為了要安慰她。現在,他略感吃驚。德摩克·克瑞達克的眼睛便迅速地由他那裏轉移到愛瑪的臉上。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假思索地就斷定那遇害的女人是法國人,以及她為什麼因此而感到不安?

9

對於露西燒的好菜真正欣賞的,唯有那兩個孩子和塞綴克·克瑞肯索普。

他就是為了這命案回到英國來的。但是,他似乎完全不受這些情況的影響。

的確,他似乎把這件事當作一個頗有趣的、恐怖性的玩笑。

露西注意到:他這種態度使他的弟弟哈樂德極不痛快。

哈樂德似乎認為這個命案是對於他們家的一種侮辱。他這種受辱的感覺很曆害,因此,他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愛瑪麵露憂慮、不樂之色,也吃得非常少。阿佛列似乎沉迷在自己的心事中、所以也很少說話。他是一個很好看的人,褐色的麵孔,瘦瘦的,眼睛生得距離太近了。

午餐之後,那兩個警官回來了。他們很客氣地問可否同塞綴克·克瑞肯索普先生談談。

克瑞達克督察的態度和悅友善。

“請坐,克瑞肯索普先生。聽說你剛剛由巴利亞利群島回來。你住在那裏嗎?”

“最近六年都住在那裏。在伊微沙島上。那地方比這個沉悶的國家更合我的心意。”

“我想,你在那裏享受的陽光比我們這裏多。”克瑞達克很有禮貌地說。

“不久以前,你回來過——聽說是在聖誕節——更正確的說,什麼事情使你這麼快又回來了?”

塞綴克咧著嘴笑了。

“得到一個電報——是我的妹妹愛瑪打給我的。我們這個別莊以前從來不會出過人命案。不想錯過這個熱鬧——因此,我就來了。”

“你對於刑事學有興趣嗎?”

“啊,我們不必有這麼高深的名詞吧!我隻是喜歡有關凶殺的新聞,偵探小說,等等。我們家門口就有偵探好戲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除此之外,我想可憐的愛瑪也許要人幫忙——要照顧老太爺,還要應付警察,等等。”

“哦,我明白。這命案投合你的冒險天性,也喚起你對家族的關注。我相信你的妹妹必定很感激你——不過,她的另外兩弟兄也來了。”

“但是不能鼓舞她、安慰她,”塞綴克對他說,“哈樂德氣得不得了。

一個城裏的要人是不屑於和一個有問題的女人命案牽扯在一起的。“

克瑞達克微露吃驚之色。

“她是——一個有問題的女人嗎?”

“這個嘛,你是這種問題的權威呀。隻是按照這些情形看,我覺得似乎可能。”

“我以為你也許會猜出她是誰吧?”

“算了吧,督察。你已經知道,或者你的同事已經告訴你,我不能認出她是誰。”

“我說是猜想呀,克瑞肯索普先生。你以前也許沒見過那個女人,但是,你也許可以猜想她是誰,或者可能以前是什麼人?”

塞綴克搖搖頭。

“你找錯目標了。我絕對沒有一點印象。我想,你是推測她也許是到‘長倉庫’和我們弟兄當中的一個相會吧?但是我們沒一個住在這裏。家裏隻有一個女人和一位老人。你不會真以為她是來同我們可敬的爸爸約會吧?”

“我們的推測是——培根督察和我都有同感——那個女人以前也許和這個別莊有些關係。那也許是若幹年以前。你回想一下,克瑞肯索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