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天去?又去開現場會嗎?”蘭子給聽擰了。總以為指導員這麼拐彎抹角,婆婆媽媽地跟他談一個話題,必定是一個和他有關的題目,現如今,跟他有關的,隻有批鬥會。
“蘭子烈,你不能到八連去,千千萬萬不能去。”
“哦,為什麼?”他問。老尹沉吟片刻,終於說道:“那邊出事了。”
“什麼事?”
“你回屋換衣服吧,這事與你無關。今天晚上,咱們統一傳達。”子烈不便再問,莫名其妙地走了。
這天晚上開會時,到會的人格外多。就連總到不齊的小上海,這會兒,也全都老老實實地坐在會場裏了。大家都知道出事了,但誰也說不清究竟是啥事。
指導員上來就念毛主席語錄:“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他恨不能一個晚上,把有關階級鬥爭的語錄全都念完似的。這時,子烈已經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平靜地坐在人群裏了。“……八連的情況是複雜的。今天上午,一個叫馮寶康的上海知青,在連裏公然貼出了一份內容極其反動的大字報,據說,還是用英文寫的。從縣城請了個英文老師當翻譯,才知道是份非常惡毒的大字報,那老師連譯都不敢譯。直到教導員再三保證他政治上的安全時,他才翻譯出來。果然反動,果然惡毒,是直接針對文化大革命,針對我們無產階級專政的……”
說到這裏,指導員陡然不說了。全場人都伸長了脖子等著,極想聽聽這反動內容到底是什麼。老尹一點也不遲鈍,立刻打消了所有人的好奇。
“這些反動話,你們就沒必要知道了。任何人不許打聽,更不許傳。誰傳了,誰就是第二個馮寶康!”仍然是在人群裏,卻不知為什麼,子烈把頭低下了。頭垂得相當低,任何人都無法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現在,縣公安局已經成立了專案組。順藤摸瓜,深挖一切有關人員,一定要在咱們一營挖出一個反革命集團來不可。馮寶康本人已被扭送公安局,就等著判了。你們一定要知道多少揭發多少,誰不揭發,誰就是包庇反革命,必然和他一個下場。現在誰先發言?”指導員問大家,大家沒有發言的。人們仍滯留在最初的驚愕裏。“上邊讓抓林彪死黨,馮寶康餘黨。有關人員必須主動坦白,戴罪立功,或許,還能有條活路。否則,就隻有死路一條。是壞人就休想蒙混過關!”
一股寒流,登時鑽進了我的心裏。我暗暗地看了蘭子一眼,他抬著頭,臉色枯槁得勢不可擋。我知道他和馮寶康沒聯係,沒瓜葛,從沒說過一句話。一想到此,我心裏總算踏實下來。
據我所知,馮寶康是個半瘋。除了幹活兒還算正常,其它一切全都瘋瘋癲癲,不著四六。他把自己定位為一個瘋子,領導也就不拿正常人的標準來要求他。如此一來,他反而比我們多些自由。就算偶然說出些什麼犯事的話來,也沒人與他計較。但馮寶康性格極為內向。在我印象裏,這些年來,好像從沒聽他說過什麼。就連家長裏短的閑話,他都不說。
馮寶康案件速戰速決。不到一個月,判決書下來了--死刑,立即執行。據說:他的態度也基本老實,不為自己申辯一句,對那些反動思想,供認不諱。還聽說,這些話,沒有一句是他自己的,全是從馬列原著裏摘出來的。不知怎麼地被他一編,竟編成了一篇反動透頂的大字報。向他追究餘黨時,他說,我沒餘黨。我把自己定位於一個瘋子,就是不要餘黨,我和任何人沒來往。問他為何裝瘋時,他說,為了在思想上和精神上可以天馬行空,獨來獨往,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因為我是瘋子。問他為什麼又不裝瘋了呢?他說,為了做一個真正的為理想而捐軀的戰士。追究他的思想根源時,他說,我,工人階級出身。我家世代產業工人,我爸、我祖父、我太祖父,全是遠洋輪船上的水手,我爸至今仍在國際海輪上。除了毛選、馬列原著外,我什麼書也不看。我是在精讀了這些作品後,才形成自己觀點的,我堅持自己的觀點。當死刑判決通知他本人時,他隻有一句話:“不自由,毋寧死。”
馮寶康的公判大會是在縣城廣場上執行的。行刑的那天,開了唯一的一場批鬥會。
那天一營去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四連隻去了兩個,老尹和蘭子烈。按大會要求,為了顯示出無產階級專政的權威,所有的現役軍人必須荷槍實彈地參加大會,所有與會的反革命為了明確身份,胸前都掛了個黑色標誌,而且一律被剃了光頭,坐在第一排。蘭子烈一清早就被押上了拖拉機,這是這些年來,唯一為他準備的專車。指導員寸步不離地跟著他,自始至終,兩人沒講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