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稽山浙水(1 / 2)

稽山何巍巍,浙江水湯湯。一葉烏篷從百轉河渠上漂過,水麵婆娑的光影被竹箬切開,岸邊的黃酒社戲越發響亮喧鬧了,一排臨河的窗戶都開了,隻有最東頭的巷裏,窗戶還緊緊地閉著,仿佛主人家不為眼前這歡鬧所動。

透過窗子,隻見這狹窄的屋子裏一貧如洗,老木凳子和床一樣,稍微一晃蕩,就發出老鼠啃齧一般的聲音,凳子上坐了一人,正心翼翼給眼前的藥爐添火。可惜外頭的爆竹“轟”的一聲巨響,竟嚇得他打翻了爐蓋。

爐蓋子跌落在地上,圓滾滾轉了一圈,裂成了兩半。這一聲更猝不及防,叫床上躺著的人皺了眉心,從並不安穩的夢中驚醒了過來。

“惇哥兒,你醒了?”熬藥的男人笨手笨腳地過濾了渣滓,將一碗黑糊糊的湯藥端到了他跟前:“把藥喝了,明病就好了。”

被喚作“惇哥兒”的青年抬起了頭,看到眼前這四十多歲的男人一臉期盼的樣子,心中一歎,不由自主嗯了一聲,接過了藥碗,慢慢喝了兩口之後,一飲而盡了。

放下藥碗,卻又聽這具身體的父親自責道:“都是為父不治生產,一心隻是死讀書,讀了三十年,也隻不過是個老童生罷了……自打你娘去後,咱爺倆過的都是什麼日子,連肚子都快要填不飽了。”

他著似乎十分歉疚,聲音哽咽道:“惇哥兒啊,你且堅持一下,為父已經找到了一個飯碗,以後日子就越過越好了,養活咱爺倆是不成問題了!”

看到這個麵色青白,似乎已經不眠不休很長時間的男人,看到他洗得發白的舊衣裳,看到這屋子裏的一切,屬於“陳惇”這具身體的記憶又一次撲麵而來。

這裏是大明,皇帝就是那個著名的沉迷修道不上朝的嘉靖帝,而他所在的地方是浙江省紹興府治下會稽縣,他是一個名叫“陳惇”的十五歲的青年,而眼前這個男人正是他的父親陳溫。

陳溫人如其名,性格溫吞,家裏有薄田幾十畝,家境尚算康,生性愛讀書,但讀書之路太坎坷,三十二歲也就是陳惇生下來六年之後,才算堪堪取中了一個童生。之後就再無寸進,連廩米都沒有混上,廩生就是秀才,吃不上皇糧,但好歹家裏還有房有地,不至於餓死,就像他自己的,都仰仗陳惇他媽吳氏賢惠,家裏打理的井井有條,尚能供給陳溫讀書所需。

越是考不中,陳溫就越卯足勁兒考,這明了他的執拗,也明了大明所有士子讀書人的現狀,除了讀書,還有什麼其他營生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陳溫也不是沒想過不讀書的事情,可是當看著賢妻為他操持的時候,他那種想要為她掙一個誥命的念頭,就越發熾熱起來,甚至蓋過了當初光宗耀祖不想被人瞧不起的初心。

然而造化就是這樣捉弄人,陳溫大大落第了六次,因為江浙一帶人才輩出,紹興府占盡江南文脈,每年都有大批極優秀的讀書人參加科舉考試,競爭異常殘酷。陳溫即使刻苦發奮,又豈能比得過那些資聰穎,造詣非常的人呢?

可憐陳溫這輩子就會個讀書,不舉業又能作甚?這樣二十年下來,他的頭發變得花白了,而家業卻日漸萎縮了,尤其是兩年前陳溫的妻子吳氏病重,陳溫散盡家財為她治病,還是沒把人救回來,反而把為數不多的家底花了個幹幹淨淨,爺倆個生計日益艱難,這才迫使陳溫下定決心另尋他路。

而這具身體的原本的主人陳惇,其實是一個木訥而寡言的人,麵對生活日益糟糕的現狀,他也無能力改變,而且陳惇這身體又柴又弱,根本不怎麼鍛煉,開個窗子都能著涼,進而演化成嚴重的風寒,又花費了一筆不菲的藥錢。

陳惇重新躺下,一口苦澀的藥味讓他久久不能入眠,他聽著窗外咿呀的戲曲聲,借著忽明忽暗的燭光,心中久久無法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