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沒名字(2 / 3)

所以每當天災人禍之後,帝王反思問題,就會允許大臣和百姓評議自己的為政得失,說實話,這若是放在嘉靖初年,言官們最得勢的時候,那大家就沒有不敢說的話,隻會把你個皇帝罵道懷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一場錯誤……但現在嗎,眾人左顧右盼,恨不能化身廟裏的菩薩。

臘月的冷風中,坐在皇極殿前方的群臣們凍得……鼻子都快要掉了,但每個人都顧不得擦鼻涕,而是專心致誌聽著、看著,因為這一次嘉靖帝終於見了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員,自從嘉靖二十年皇帝起駕西苑,就再也沒上過早朝,以至於嘉靖二十年後新晉的許多官員,還從來沒有見過皇帝的麵呢。

這一次他們終於見到了皇帝的麵,卻是在老天爺降下了災禍之後,這讓他們心中如何能平息?

這次見到如此大的災禍終於使不可一世的帝王有了“修省之心”,最先摁耐不住的便是言官們,一位僉都禦史當即便奏道:“《左傳》言:‘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這就是說如果國家政治、社會出了大問題,君主要勇於承擔責任,並要向國人道歉,以此來獲得國人的諒解。這也就是《尚書》裏說的‘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的意思。因此臣以為,下詔罪己,能安天下民心,解萬民之怨。”

見嘉靖帝不說話,這位禦史不由得更加振奮,隻以為自己的話被皇上聽了進去,更加慷慨激昂,從成湯一直說到漢武道:“……漢武帝一生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到了晚年時,整個國家的經濟基本被消耗殆盡。其所作所為與秦始皇無異,但因為下了一份罪己詔,最終還是平了民怨,收獲了民心……”

嘉靖帝還是沒有說話,隻不過嘴角卻冷冷地抿了起來。

熟悉這一表情的近臣們不由得眼皮一跳,知道皇帝心中一定是大大的生氣了,而嚴嵩徐階他們,更是清楚地知道,其實從嘉靖帝一開始問出“罪己詔”之時,話從口出的那一刻,很可能他就後悔了。

說白了,罪己詔這玩意,有幾個是皇帝真心誠意要坦白自己的過失,承認自己的錯誤的?那還不是被逼無奈,因為罪己詔上是要清清楚楚說明自己“失德”的原因的——朕下罪己詔,朕失德,然後罪名就來了,朕幹過哪些失德的事兒呢?

不上早朝,不親郊廟,任用奸邪,薄於臣下,亂派祥瑞,不立東宮……嘉靖帝其實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清清楚楚的。他也知道,自從他進入深宮修玄的那一刻,天下的臣民百姓就沒有不在背後偷偷議論他的。

他好不容易用廷杖打得言官們閉住了嘴巴,不敢再明目張膽地非議他,難道這地震之後,一道罪己之詔,就讓之前辛辛苦苦維持的一切都破滅?

眼看嘉靖帝似乎就要降下雷霆之怒,眾臣無不瑟瑟發抖,看向嚴嵩,因為首輔大人就是平息皇上怒火的最佳法寶,然而這一次嚴嵩閉目不言,仿若不聞。

反而是李默站了出來,道:“罪己之詔,何能輕出!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君王一人身上,讓君王在天下人麵前引咎自責,損害君王的權威和顏麵,卻於事無補!”

他的話讓嘉靖帝心中激蕩,因為他說中了嘉靖帝的心思。

所謂的罪己詔,是什麼人所擬?不是皇帝,而是大臣,也就是說,罪己詔其實是讓大臣曆數皇帝的罪過,然後公之於眾。然而看詔書的人是誰?是天下的百姓嗎,並不是,天下的庶民有多少是讀書識字的,又有多少能讀得懂那文縐縐的詔書?就算是一字一句解釋了,他們也不關心皇帝犯了什麼錯,他們隻是想看到自己的生活有沒有發生改變罷了。

那麼這詔書就算是臣子所寫,臣子所看,讓臣子們輕而易舉地撼動了至高無上的皇權,因為皇帝要承認自己不受上天眷顧,頭上的神性光環也要因而失色。

李默這番話讓嘉靖帝頓時陰轉晴,而李默和徐階心中卻暗自驚訝。因為若是以前的李默,他是斷然不會替君王遮掩的,像他這樣耿介的人,今日卻能說出一番類似“諛君”的話,實在是讓人難以想象。

而就算他替皇帝說話,以他的性子,在言辭上也很容易出現錯誤,比如他可能說“水旱地震,都是天災,本與朝政無幹,隻是自董仲舒那一套天人感應之後,才讓人覺得是帝王不修德政而引發的罪過”——

李默會直接否認那一套天人感應之說,這本就是他不屑一顧的,然而嘉靖帝天天修玄,不就是為了和天帝對話嗎,那就算是惹到了嘉靖帝。

沒想到李默卻沒有這麼說。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其實很簡單,因為八月份的時候嚴嵩終於找到了李默一個過失,然後無限放大,最終挑動了嘉靖帝,一道旨意將李默奪職為民,吏部尚書就換上了嚴黨的萬鏜。

嚴嵩還沒有得意幾個月,卻萬萬沒想到嘉靖帝忽然又罷免了萬鏜,特旨複用李默,而且恩寵更高,不僅進李默太子少保,甚至在西苑賜下直廬,許苑中乘馬。

要知道隻有嚴嵩和陸炳在西苑才有直廬,所謂的“直廬”就是專門一間挨著大殿的房子,讓你晚上也可以陪著皇帝,隨時聽候吩咐。這個恩寵可是連徐階都沒有。

這讓嚴嵩大大警惕起來,知道嘉靖帝對李默的恩寵不是無的放矢,他如果是想用李默敲打自己倒還罷了,但現在看樣子是有用李默取代自己的意思。

所以嚴嵩這時候就要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表現出“接受”的意思,表現自己安分守己,毫不違逆的樣子,讓嘉靖帝心中產生愧疚,也產生一種“嚴嵩是朕所用,十幾年來還是聽話的”想法——當然這隻是麻痹嘉靖帝和其他臣子,私下裏嚴黨骨幹已經加緊了倒李的步伐。

當然,這一次的大起大落也讓李默有所改變。以前那“偏狹”的性子收斂了不少,連話也會說了,也知道不觸怒皇帝的心意了,這次地震的事情要是放在被罷官之前,李默斷然是不會替皇帝遮掩的。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每天自省,合於古訓;有過自責,也算常人修身應有之義。但是,帝王決非常人,而是‘聖天子’,不惟‘聖’,且高居天人之際,近乎‘神’,能自省其過,已殊非易事,若進而寫成文告頒示天下,就更加轟動輿情了。”李默道。

嘉靖帝心頭大悅,不由得道:“愛卿之言甚是。”

李默大受鼓舞,道:“何況本朝罪己之詔,隻下過一次,便是在土木堡之後,英宗命許彬書詔及諭群臣敕,遣祭土木陣亡官軍,但土木堡之變係國家危亡,非是天災,乃是人禍。而最大的天災屬永樂時期,三大殿被焚……彼時太宗也沒有下罪己詔,而是下詔求直言……”

沒想到這禦史當即道:“那就請陛下也效仿太宗,下詔求直言!”

這時候眾臣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還以為李默總算會說話了,結果這話還是不太周全。

永樂十九年四月,新建成的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會遭火焚毀。當時據說是有三個大火球從天而降,直直落在三大殿上,將三大殿焚燒殆盡。麵對朝野議論紛紛的現象,太宗下詔征求意見,希望朝野明智之士為他找出雷擊三大殿起火的原因。別說,還真有人積極響應,朝廷禮部有個名叫蕭儀的主事率先給朱棣遞上了一個奏本。這位六品小吏膽子挺大,在奏本中說“遷都後諸事不便,且棄絕皇脈與孝陵,有違天意”。當然太宗在遷都這事情上絕不容更改,於是蕭儀翹辮子了。

要說太宗朱棣為什麼不下罪己詔,那很簡單,他要罪己,最先一條就是“靖難”,臣子造反,君王蒙塵,皇位不正,他怎麼可能承認呢?所以他想出一個聰明的辦法,那就是不罪己,而求直言,也就是說,讓大臣們說話,但不要評價我即位以前的事情,把我當了皇帝這十九年的功過拿出來看看,是哪一條沒做好。

於是臣子們紛紛上套,有的說皇帝好大喜功,專事征伐,有的說皇帝勞民傷財,說來說去也不痛不癢罷了,而且等到蕭儀的奏疏一上,太宗一看,好好好,來的太及時了,就把這本奏疏挑出來,下旨讓這些科道言官與部院大臣一起到午門外跪下對辯,都敞開心懷說說遷都究竟對不對。

初夏正是多雨的季節,雨水說來就來。言官與大臣們對辯不一會兒,瓢潑大雨就下上了。沒有皇帝的聖旨,誰也不敢挪動,皇宮午門外的廣場上,言官與大臣雖然都淋得落湯雞一般,但仍爭論得麵紅耳赤,一天也沒有辯論出結果來。於是太宗讓他們第二天再來午門廣場下跪辯論。這些人也不顧刮風下雨,你一句我一句不依不饒地爭論著,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們辯論的是遷都,而事情本來應該是檢舉皇帝的功過是非的。

於是這三大殿被焚的事情就這麼過去了,皇帝不僅沒有罪己,甚至也沒怎麼被臣子們批評。李默覺得這事情可以效仿——但他卻沒有看明白,太宗一生的最大汙點就是靖難,而他當皇帝的二十二年,無可指摘,功業同符唐太宗,什麼好大喜功、勞民傷財,你讓多少個帝王想要得到這八個字的評價,還得不到呢。但是當今的嘉靖帝,即位也有三十五年了,比太宗享國祚的時間還長,但他的功業,能不能比得上十分之一?

太宗說,不管我即位以前的事兒,但說我當皇帝這十九年,有什麼過錯隻管說,臣子們就雞蛋裏麵挑骨頭,硬給他挑毛病;你要讓嘉靖帝說,來來來,我當皇帝也有三十五年了,把我的過錯都說一說,那大家閉著眼睛不用想,張口就來。

對太宗來說,罪己詔和求言詔是有很大區分的,對今上來說,罪己詔和求言詔沒什麼不同。

李默一下子語塞,嘉靖帝的神情又開始晴轉多雲,這時候還是徐階不疾不徐地站了出來,道:“陛下,臣以為,救政不如救災。天災麵前,著眼於檢討和改進政事中的問題是很重要,感動上蒼,挽回天意是很要緊,但一味乞求老天的佑護,忽略抗災救災是決計不行的。當務之急,是如何組織救濟。”

眾臣都被那一句“救政不如救災”所打動,連嘉靖帝也喃喃自語了幾句,點頭道:“……這次受災的地方這麼多,又是寒冬臘月,如果地方上賑濟不利,凍餒之人,又不知多少。”

他說著看向徐階,溫言道:“有救災的條陳嗎?”

徐階剛要回答,就見李默高聲道:“臣這裏有防災救災九事,請陛下察納!”

隻見李默從袖子裏掏出一本奏疏來,一條條道:“……蠲免田租,發粟賑濟,賑糶糧粟,請以醫藥,調運糧食……”

這一條條說出來,還真的算是救災良策,徐階將自己的奏疏又塞回了袖子裏,而嚴嵩的眼睛睜開了一下,隨即又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