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1)(1 / 3)

詞雲: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

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

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見在。

這首詞乃宋朱希真所作,詞寄《西江月》,單道著人生功名富貴,總有天數,不如圖一個眼前快活。試看往古來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傑,該富的不得富,該貴的不得貴。能文的倚馬千言,用不著時幾張紙蓋不完醬瓿;能武的穿楊百步,用不著時幾竿箭煮不熟飯鍋。及至那癡呆懵懂、生來有福分的,隨他文學低淺,也會發科發甲;隨他武藝庸常,也會大請大受。真所謂時也,運也,命也!俗語有兩句道得好:“命若窮,掘著黃金化做銅;命若富,拾著白紙變成布。”總來隻聽掌命司顛之倒之。所以吳彥高又有詞雲:“造化小兒無定據,翻來覆去,倒橫直豎,眼見都如許!”僧晦庵亦有詞雲:“誰不願黃金屋?誰不願千鍾粟?算五行不是這般題目。枉使心機閑計較,兒孫自有兒孫福。”蘇東坡亦有詞雲:“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這幾位名人說來說去,都是一個意思,總不如古語雲:“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說話的,依你說來,不須能文善武,懶惰的也隻消天掉下前程,不須經商立業,敗壞的也隻消天掙與家緣,卻不把人間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懶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該賤;出了敗壞的人,也就是命中該窮,此是常理。卻又自有轉眼貧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得準的哩!

且聽說一人,乃是宋朝汴京人氏,姓金,雙名維厚,乃是經紀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遲。睡醒來,千思想,萬算計,揀有便宜的才做。後來家事掙得從容了,他便思想一個久遠方法:手頭用來用去的,隻是那散碎銀子;若是上兩塊頭好銀,便存著不動。約得百兩,便熔成一大錠。把一綜紅線結成一絛,係在錠腰,放在枕邊。夜來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積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錠,以後也就隨來隨去,再積不成百兩,他也罷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壽旦,四子置酒上壽。金老見了四子躋躋蹌蹌,心中喜歡,便對四子說道:“我靠皇天覆庇,雖則勞碌一生,家事盡可度日。況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錠銀子永不動用的,在我枕邊,現將絨線做對兒結著。今將揀個好日子分與爾等,每人一對,做個鎮家之寶。”四子喜謝,盡歡而散。

是夜,金老帶些酒意,點燈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個大錠白晃晃排在枕邊。摸了幾摸,哈哈地笑了一聲,睡下去了。睡未安穩,隻聽得床前有人行走腳步響,心疑有賊,又細聽看,恰像欲前不前相讓一般。床前燈火微明,揭帳一看,隻見八個大漢,身穿白衣,腰係紅帶,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數派定,宜在君家聽令。今蒙我翁過愛,抬舉成人,不煩役使,珍重多年。冥數將滿,待翁歸天後,再覓去向。今聞我翁目下將以我等分役諸郎君。我等與郎君輩原無前緣,故此先來告別,往某縣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後緣未盡,還可見麵。”語畢,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驚。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腳趕去。遠遠見八人出了房門。金老趕得性急,絆了房檻,撲的跌倒。颯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急起挑燈明亮,點照枕邊,已不見了八個大錠。細思夢中所言,句句是實。歎了一口氣,哽咽了一會道:“不信我苦積一世,卻沒分與兒子們受用,到是別人家的。明明說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尋下落則個。”一夜不睡。

次早起來與兒子們說知。兒子中也有驚駭的,也有疑惑的。驚駭的道:“不該是我們手裏東西,眼見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歡喜中說話,失許了我們。回想轉來,一時間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話,也不見得。”

金老見兒子們疑信不等,急急要驗個實話——遂訪至某縣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門進去,隻見堂前燈燭熒煌,三牲福物,正在那裏獻神。金老便開口問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報知,請主人出來。主人王老見金老,揖坐了,問其來因。金老道:“老漢有一疑事,特造上宅來問消息。今見上宅正在此獻神,必有所謂,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荊小恙買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荊病中,恍惚見八個白衣大漢,腰係紅束,對寒荊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緣盡,來投身宅上。’言畢,俱鑽入床下。寒荊驚出了一身冷汗,身體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塵中得銀八大錠,多用紅絨係腰,不知是那裏來的。此皆神天福祐,故此買福物酬謝。今老丈來問,莫非曉得些來曆麼?”金老跌跌腳道:“此老漢一生所積,因前日也做了一夢,就不見了。夢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確,故得訪尋到此。可見天數已定,老漢也無怨處。但隻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漢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地走進去,叫家童四人托出四個盤來。每盤兩錠,多是紅絨係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睜睜無計所奈,不覺撲簌簌掉下淚來。撫摩一番道:“老漢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雖然叫家童仍舊拿了進去,心裏見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兩零銀封了,送與金老作別。金老道:“自家的東西尚無福,何須尊惠!”再三謙讓,必不肯受。王老強納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還了,一時摸個不著,麵兒通紅。又被王老央不過,隻得作揖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