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斷章一(1 / 2)

雪姬急得在搶救室的外麵直踱步,透過一邊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麵正在下雪,紛紛揚揚的白仿佛沒有盡頭一般,隨著父親來到滿洲國的這些年來,雪姬最愛這裏的雪,每每落雪的時候,她總是會想到故鄉的江戶櫻花,在櫻花莊嚴凋落的季節,風一吹,便是落英繽紛,漫天的花雨美得那樣清,那樣秀,那樣節製。

皚皚的白雪襯得四周的景致非常明媚可愛,可是雪姬的心情卻糟透了,耳朵裏麵一直在嗡嗡作響,就好像走投無路的那種絕望,剛到中國的時候,她聽過一個古老的歌謠,歌謠裏麵唱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她隻覺得自己現在就是歌謠裏麵的那隻白兔,拚命地向前跑,拚命地想逃,然而到處都是絕路,進退都是深淵,隻能在荊棘中寸步難行。

也不知過了多久,搶救室的門終於開了,雪姬連忙迎了上去,朝他一鞠躬,然後問道:“醫生,請問我的父親怎麼了?”

醫生很高,需要仰視才能夠看到他的口罩,口罩上麵,雙目朗朗,濃黑的眉毛斜飛入鬢,看上去應該是個冷峻的人,但是說起話來卻出奇的溫和:“令尊是高血壓所致的腦出血,現下已經導致腦梗——不過情況倒是已經控製住了。”

雪姬見父親已經被推出來了,忙向醫生鞠了一躬,就急急地追入病房。她看到父親正仰臥在病床上,頭上層層疊疊地纏著白色的繃帶,雙目緊緊閉著,連胸膛也沒有起伏似的,仿佛沒有那根連接氧氣的鼻導管,他隨時都會撒手離開一般。

“父親!”雪姬低低地喚了一句。

並沒有回應,雪姬連忙伸手搭上他的手腕,直到感覺到脈搏才真正放下心來,抹去臉上的冷汗。

想起剛剛的那名醫生,雪姬輕輕地退出病房,走到醫生辦公室。

醫生辦公室的門開著,雪姬在門外就可以看到他正在裏麵伏案寫病曆,並沒有戴帽子,一頭短發漆黑濃密。雪姬輕輕地敲了敲門,醫生應聲抬頭,他沒有戴口罩,於是雪姬看到了他的麵容,是一張異常清俊英氣的麵孔,約莫三十歲上下,醫生見了她,眼裏有一絲疑惑,但一閃即逝,他問:“伊藤小姐?”

雪姬見他胸口的名牌處寫了“渡邊義昭”,於是朝他頷一頷首:“渡邊君,請問……我的父親的醫療費用……”

“這個你不用擔心,方才高橋隆篤中將搖了電話到我們醫院,說伊藤教授的醫療費用由他們731部隊的關東軍獸疫預防部負責。”他說著大阪京都一帶口音的日語,而且聲音非常溫和,溫和得就如同江戶櫻花盛放時候的微風,清的,軟的,都暈開在空氣中。

雪姬急急問道:“那麼我父親什麼時候能夠醒過來?”

他看著麵前的雪姬,她就這樣站在他的麵前仰首望著他,眼睛裏麵盛滿了月色一樣的期待,仿佛隻要輕輕一觸,就有碎玉如琳琅,但是他現下隻能實話實說:“這個……很難說,也許過一會兒就能醒了,又也許,要昏迷很久之後才能醒……而且,就算醒過來,恐怕也……”

在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裏麵的滿滿都是悲憫。

雪姬忽然明白了這句未說完的話的含義,她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他連忙站起身來扶住她,她的氣息有些急促,直拂到臉上去,恍惚間似乎有晚香玉的馨香,他屏息凝神,扶著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繼而輕輕道:“……對不起。”

雪姬慘白著一張臉搖了搖頭:“我回去看父親。”

醫院裏麵到處都是純白的顏色,這樣的顏色,讓雪姬想到自己跟隨父親去公墓的時候看到的母親墓塚前的那方十字架,雪姬坐到父親的床邊,醫院裏的消毒水味刺鼻無比,雪姬隻覺得胃裏麵一陣一陣的惡心,但是又都壓製下去。

父親仍在昏迷著,雪姬輕柔地執起父親的手,其實她也明白,父親這是心病,今天早上她拉開隔扇的時候正看見父親從椅子上一頭栽到地上,一旁的收音機上日本電台正在播報新聞:“……昨夜,美軍派出約三百架B-29戰略轟炸機對東京進行地毯式轟炸,造成八萬三千餘人死亡,十萬人被燃燒彈燒成重傷,上百萬人無家可歸……這是美利堅在戰爭期間對婦雛平民的暴行,大日本帝國將永遠譴責這一罪惡的行徑……”

雪姬一直在窗邊坐到外麵的天色漸漸晦暗下來才起身預備離開醫院,這個時候忽然有敲門聲,噠、噠,極輕極輕的聲響,那樣輕的聲響就好像是從簷上墜落的一滴雨。雪姬轉過頭去望門,看到一名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推了門進來,他帶了口罩,雪姬隻能看到他漆黑的發線和明亮的眼睛,但是雪姬立馬就知道了他是誰,鄭重地朝他一哈腰,雪姬說:“渡邊君。”

渡邊義昭笑了笑,原來他的眼睛也那樣溫和,他摘下口罩:“你預備走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