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杜衍作品:《珍果帖》
所書釋文為:
更蒙寵惠珍果薪荈,此奇品也,隻是荔子道中暑雨,悉多損壞,至可惜。五六千裏地,不易至此,為感固可知也。別無奇物表意,早收到蜀中絕妙經白表紙寄上,聊助辭翰。至微深愧。衍又拜。新茗有四銙者至奇,近年不曾有,珍荷!
杜衍(978—1057),字世昌,北宋越州山陰(浙江紹興)人,少貧困,篤於學,考中進士,曆知外郡,為官清正。宋仁宗召為禦史中應,與富弼、韓琦、範仲淹共事,欲盡革眾弊,整頓吏治,拜同平章事(職同宰相),受小人攻擊,為相僅百日而罷。年老致仕(退休),封祁國公,卒諡正獻。
杜衍自奉節儉,除了請客,不吃羊肉。執政時,朝官要求有所優厚,多不準,退還原奏。朝官改求皇帝,皇帝說:“朕無不可,但這白須老子不肯。”罷相歸裏後,衣帽有似平民百姓。一日至河南府做客,剛好府尹出衙未歸,皂隸也認不到他是故相,遂坐於末座。有個年少氣盛的官員後至,怪他不起來作揖致禮,大聲問:“足下前任甚處?”杜衍道:“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宋朝的官稱時常變動,當時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相當於漢朝的宰相,是朝中最大的官位。
此信未寫明是寫給誰的,從內容看,是感謝收信人不遠“五六千裏”送來“新茗”、“荔子(枝)”;並說自己回送蜀產佳紙,以供收信人揮寫“辭翰”。則收信人很可能是任職福建轉運使的蔡襄。杜衍生卒為公元978—1057年;蔡襄生卒為公元1012—1067年,在年歲上是適當的。
這封信的第二行倒數第二字,有本書的釋文畫一方框,表示不識。其實此字當是“荈”,陸羽《茶經》已指茶也名“茗”,也名“荈”。故此信的“新茗”、“新荈”,都指新茶。信末以小字行書寫“新茗有四銙者至奇”。這個“銙”字,原指唐、宋皮帶上用金屬、玉石製作的裝飾板(版)。有方形的,也有圓形的。後來製造團茶,模仿皮帶上的“銙”,把茶加賦形劑放在模子裏壓成團茶。盡管團茶除模子毫無金屬成份,但仍沿用舊名稱,稱之為“銙”。宋趙汝礪《北苑別錄·造茶》:“茶堂有東局、西局之名,茶銙有東作、西作之號。凡茶之初出,研盆盈之使其勻,揉之欲其膩,然後入圈(模子)製銙,隨笪過黃。有方銙、有花銙。”當然,團茶中的貢品,分批製造,分批進貢,頭綱供皇家清明節用的團茶,極為珍貴,連宰相也分不到一銙。送杜衍的團茶,與荔枝同時送出,已非絕品,但畢生節儉的杜衍,仍認為是“至奇”的了。
杜衍不以書法名家,但他的草書受到時人推崇。如蘇軾雲:“正獻公晚乃學草書,遂乃一代之絕,清閑妙麗,得晉人風氣。”歐陽修雲:“公(杜衍)筆法為世楷模,人人皆寶而藏之。”有詩句稱讚“書無俗韻精而勁,筆有神鋒誌更奇。”魏事翁雲:“公(杜衍)楷法端勁,如其為人,暮年始學草書,而歐、蔡、蘇、黃諸公皆盛許之,豈非大本先立,則縱橫造次無往不合邪!”
作者:宋·歐陽修作品:《集古錄跋尾》一則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吉州廬陵(江西吉安)人,文名重天下,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官至參知政事(副相)。立論讜直,反對纖緯,抨擊佛老,致以譏刺大臣罪,貶謫為地方官。閑僻無事,收集大量金文、碑帖。曆時十八年,編成《集古錄》十卷。自稱搜集範圍“上自周穆,下更秦、漢、隋、唐、五代,名山大澤,窮崖絕穀,荒林破塚,莫不皆有。”每文皆加跋尾,共四百餘篇,頗多考證。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有歐陽修書跋尾四則。其中一則為:
右陸文學傳。題雲自傳,而曰名羽,字鴻漸。或雲:名鴻漸,字羽。未知孰是?然則豈其自傳也?茶載前史,自魏晉以來有之。而後世言茶者,必本鴻漸,蓋為茶著書,自羽始也。至今俚俗賣茶肆中多置一瓷偶人。雲是陸鴻漸。至飲茶客稀,則以茶沃此偶人。祝其利市。其以茶自名久已。而此傳載羽所著書頗多。雲《君臣契》三卷、《源解》三十卷、《江表四姓譜》十卷、《南北人物誌》十卷、《吳具曆官記》三卷、《湖州刺史記》一卷、《茶經》三卷、《占夢》三卷,豈止《茶經》而已也。然他書皆不傳,獨《茶經》著於世爾!
從這則跋尾可以看出,對於陸羽的曆史,北宋時已搞不大清楚,他的著作多已失傳。倒是民間,茶肆多供瓷製陸羽像,把陸羽當作飲茶業的開山祖、吉祥神。糟糕的是,茶肆老板或老板娘對陸羽像要求太高,一定要保佑他們生意興隆;要不然,就夾頭夾腦澆上滾燙的茶湯。陸羽有知於地下,也要大喊冤枉了。
歐陽修傳世手跡,還有十一件,都是小楷。蘇軾《跋歐陽文忠公書》雲:“歐陽文忠公用尖筆幹墨作方闊字,神采秀發,膏潤無窮。後人觀之,如見其清眸豐頰,進趨裕如也。”
歐陽修很謙遜,認為自己的字始終寫不好,沒有寫字的天分。他在給梅聖俞的一封信裏說:“某亦厭書字,因思學書各有分限,殆天之稟賦……君謨言學書最樂,又銳意為之。寫來寫去,轉不如舊日。似逆風行船,著盡氣力,不能少進……乃知古今好筆跡,真可貴重也。”
其實,他晚年的字確比早年好。可見他聽蔡襄的話,是努力學過寫字的。試看這一幅《陸文學傳跋尾》,寫得很有法度,可謂一筆不苟。小楷貴能一個個獨立欣賞,而他的字即使放大,也個個挺立、遒勁。短短一篇文字,有十個“茶”字,每個都寫得很好,把他放大了,足可作茶店招牌字。
作者:宋·蔡襄作品:《即惠山泉煮茶帖》
釋文為:
此泉何以珍,適與真茶遇。在物兩稱絕,於予獨得趣。鮮香箸下雲,甘滑杯中露。當能變俗骨,豈特湔塵慮。晝靜清風生,飄蕭入庭樹。中含古人意,來者庶冥悟。
這是一首七言古詩,也可說是七言排律。因為除首尾四句外,中間的四聯基本上是對仗的。題為惠山泉煮茶,所謂“即”是“即席”、“即景”的意思。開頭即稱“此泉”,可見是對景而寫。惠山泉為什麼會如此出名?是因為用來烹煮上好茶葉,能夠成為最佳的茶湯。作者沒有點出用的是什麼茶,但說水絕茶也絕,能使我這個深懂茶道的人,得到很好的享受。接著,連寫四句來讚美惠山泉,可說是全詩的精華。烹煮出來的茶,以箸撥之,如雲似霧,鮮香撲鼻。啜而嚐之,如飲甘露,齒頰生香。如此美妙的茶湯,不用說可以洗滌塵世愁苦,更可以換去凡胎俗骨,成仙成佛。接後四句,寫環境之幽美,於此飲茶,不但可以與古代茶聖、茶仙意即神會,更可使後之來者,有所領會,有所感悟。
詩很好,字也寫得很好。落筆很瀟灑,不做作,不求工,而能結構嚴謹,神采奕奕,令人一見便是大家風範。此帖見於蔡襄《自書詩卷》。全卷除此詩外,還有《杭州臨平精嚴寺西軒》等十首詩。
作者:宋·蔡襄作品:《思詠帖》
所書釋文為:
襄得足下書,極思詠之懷。在杭留兩月,今方得出關,曆賞劇醉,不可勝計,亦一春之盛事也。知官下與郡侯情意相通,此固可樂。唐侯言:“王白今歲為遊閏所勝,大可怪也。初夏時景清和,願君侯自壽為佳。襄頓首。通理當世足下。大餅極珍物,青甌微粗。臨行匆匆致意,不周悉。
這封信寫給“通理當世”,“當世”即馮京,字當世,江夏人,考中進士時,從鄉試至廷觀均第一,後任翰林學士。蔡襄寫此信是在皇祐三年(1051),馮京任通判荊南軍府事,故稱“通理”。這一年,兩人在杭州相遇,“曆賞劇醉”,很值得回憶。
這封信提到了二件有關飲茶的事。其一,“唐侯”經專家考證是唐詢。蔡襄曾任福建路轉運使,而唐詢則是蔡襄寫這封信時正任福建轉運使。北宋以建茶最有名,而負責征集貢茶的則是福建轉運使。信中稱“唐侯言:王白今年為遊閏所勝,大可怪也。”很可能指當時的鬥茶情況。平時,大家看好的是“王白”,不意今年鬥茶結果,勝利的是“遊閏”,所以說“大可怪也”。其二,末兩行所寫“大餅”,是指丁謂所創“茶餅龍團”,八餅一片。當然,“大餅”之中,質量有所區別,蔡襄所造,是“極珍”之品。還有“青甌”,指當時越窯青瓷茶甌,質量微粗。“臨行匆匆致意”,是聊具薄禮的意思。
作者:宋·蘇軾作品:《一夜帖》
《一夜帖》釋文為:
一夜尋黃居束《龍》不獲,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揭,更須一兩月方取得。恐王君疑是翻悔,且告子細說與:才取得,即納去也。卻寄團茶一餅與之,旌其好事也。軾白,季常。廿三日。
此帖文名《致季常書帖》。是蘇軾寫給朋友陳慥的一封信。陳慥,青神(四川青神縣)人,字季常。少時使酒好劍,後致力讀書,移居湖北。蘇軾貶至黃州,曾六次往見陳慥,陳慥則七次往見蘇軾。《東坡集》有致陳慥信十六封,注明都是在黃州時寫的。此信內容為:蘇軾藏有一幅五代大畫家黃居窠畫的龍,有個姓王的朋友向他借。他答應了,回家找不到。這才想起半個月前已被另一友人曹光州借去摹拓了,需要過一兩個月才能歸還。這個“王君”可能是陳慥介紹認識的朋友,蘇軾唯恐他誤會自己翻悔,不肯借給他,所以要陳慥把情況向“王君”仔細說清楚。隻要曹光州還來,馬上可以借給“王君”。為了征信,蘇軾特地附去團茶一餅,要陳慥轉送“王君”,表彰他的愛好書畫。古人說的“好事”,與今人有所不同,是愛好某種事業的意思。如唐張彥遠《曆代名畫記》稱:“非好事者不可妄傳書畫。”
蘇軾書法,早年從學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入手,中年後學顏真卿、學楊凝式等,而後自成一體,體勢寬博,媚中帶骨。用筆豐腴跌宕,而又雋秀端莊,深有飄逸瀟灑之趣。他的書法,學古人而不泥古,重神韻而不求貌似。他自己說:“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宋人論書,蘇、黃、米、蔡,把蘇軾放在第一。黃庭堅就說過:“本朝論書,自當推(蘇軾)為第一。”這幅《一夜帖》,是蘇軾傳世作品中的精品,信手而寫,自然流暢。而且越寫越放開,末行“季常”二字,比開首大一倍以上,更加淋漓盡致。
這封信劄說到借名畫,說到送團茶,都是文人逸事。與茶文化有關係。但使後人更感興趣的是,這個收信人陳季常,成為怕老婆的“老祖宗”,他的老婆柳氏,成為悍婦的總代表。而這一切又都是蘇軾鬧出來的。原來,陳季常之妻柳氏,性妒而潑。丈夫宴客,召歌女侑酒。柳氏聽到歌聲,就以拐杖敲擊板壁,嚇得客人一哄而散。蘇軾寫詩有句:“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河東”是柳姓的郡望,“獅子吼”是佛教語,原意指菩薩說法時震懾一切外道邪說的神威。後世遂稱怕老婆為“季常之懼”,稱妻子發威為“河東獅子吼”。乃至戲劇、電影、演繹其事,越說越搞笑,越說越離譜。我曾看到過一冊古本《獅吼記》,說柳氏唯恐季常接受其他女人,每日午睡,要用繩子一頭吊住季常手腕,一頭自己拉著。季常與女巫設計,一日柳氏午睡醒來,一拉繩子,竟拉進一頭羊。柳氏大驚,請來女巫,女巫裝神弄怪,說是季常祖宗,怨柳氏無子,又不讓季常娶妾,使之無後,故予變羊。柳氏無奈,答應娶妾。一日,季常欲至妾房,柳氏不肯。季常即手足撲地,“咩咩”羊叫,柳氏嚇壞,忙說:“快去!快去!”
作者:宋·蘇軾作品:《啜茶帖》
《啜茶帖》釋文為:
道源無事,隻今可能枉顧啜茶否?有少事須至麵白。孟堅必已好安也。軾上。恕草草。
這是一封蘇軾於元豐三年(1080)寫給友人劉道源的便函。內容是請劉道源今天到我家喝茶,有些事情要當麵告訴你。便函還提到孟堅想必安好?最後請他原諒此信寫得草草不恭。
劉道源即劉采。史跡不詳。
元豐二年,蘇軾在湖州知州任內,被人進讒,以詩文訕謗朝廷罪逮捕至京,幾遭不測。經人營救,釋出,貶任湖北黃州團練副使。元豐三年二月到達黃州,生活十分艱苦。古人雲:“禍從口出。”又雲:“口說無憑。”但白紙黑字,就是鐵證如山。蘇軾吃足了白紙黑字的苦頭,家屬、朋友,都勸說他不要亂寫了。所以蘇軾也學了乖,有些不宜明寫而可麵商的東西,隻有約人麵談了。麵談總得說個原委,那就是請人喝茶。此帖,真可叫是“請人喝茶帖”。
此帖字數不多,但寫得很好。用墨厚重,骨力健挺,實是不可多得的書法精品。
作者:清·傅山作品:《酒陳茶槍詩軸》
傅山(1607—1684年),字青主、號公之它、朱衣逼人、嗇廬等。山西陽曲(今屬太原)人,讀書勤奮,成績突出,在晉陽三立書院中,居三百人之首。對晉、唐各家法書,無所不臨。真、草、篆、隸,無不精妙。時人評其字,放而不散,奇而不怪,流暢而不輕滑,剛勁而不精陋。他提出書乃“心畫”,“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主張“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康熙十八年,命各地推薦學者,赴試博學鴻儒科,傅山也在其中,但他堅不赴行,地方官命人把他連床抬赴北京。離京三十裏,他寧死不從,遂以老病奏聞,下詔免試放回。他懷念明朝,明帝姓朱,遂著紅衣,自稱朱衣道人,死時也按遺命,以朱衣黃冠(道冠)入殮。
傅山的書法以草書最佳,但傳世作品,良莠不齊,頗多子弟所書或後世臨摹偽造之品。這一幅《酒陳茶槍詩軸》,寫在綾本上,現藏山西省博物館,顯屬真跡精品。所寫為:
酒陳茶槍次第陳,湘箸綠雨座中春。
妖姬一曲《江南弄》,霡霂陰陰下寶雲。
飲酒有勸酒、催酒、劃拳賽酒……,故稱“酒陳”。“茶槍”指茶葉尚未展開的嫩芽。唐陸龜蒙《奉酬襲美先輩吳中苦雨一百韻》:“酒幟風外危,茶槍露中擷。”自注:“茶芽未展者曰槍,已展者曰旗。”“湘箸”,指用湘妃竹做的筷子。湘妃竹即斑竹。張華《博物誌》:“舜死,二妃淚下,染竹即斑。”“綠雨”,指酒、茶。“妖姬”,指歌女。《江南弄》,是樂府《清商曲》的一種。梁武帝曾製《江南弄》七曲:《江南弄》、《龍笛曲》、《采蓮曲》、《鳳笙曲》、《采菱曲》、《遊女曲》、《朝雲曲》,皆輕豔綺靡。“霡霂”,指小雨。南朝齊謝朓詩句:“霡霂微雨散,葳蕤蕙草密。”
全詩詠宴會。先酒後茶,或酒或茶,各以所好。湘箸越筆,杯盆交錯。酒花四濺,茶甌滿溢。或捉對拇戰,或分曹聯句。主殷客勤,滿座皆春。客有類蘇東坡者,不嗜酒而嗜茶。槍芽甫摘,惠水才煎。一杯在手,細品慢啜。齒頰留香,沁入肺腑。其酒而酣者,也藉茶以醒酒。食而脹者,更賴茶以消積。
俄而侑酒美女,輕點牙板,婉轉歌喉,一曲豔歌,或響聽針落,或聲遏行雲。縱無天女散花,也似柳枝灑雨。
天下無不散筵席,而有不消之情結。吟之成詩,書之成軸。長留人間,貽芳百世。
細賞此軸,美不勝收。“酒陳”、“茶槍”、“妖姬”、“霡霂”等字,連棉飄逸,氣象萬千。“弄”字似鶴立雞群,煥然卓著。“寶”字更若長袖飄帶,渾脫劍器,臨風飛舞,而複心平氣和。全幅拙而越巧,醜而越媚。品其結構,有若酒後群像,倒者自倒,扶者自扶,純出自然,複無扞格之感。書法能達到這一水平,可真是大匠斫輪,不見斧鑿之痕!
作者:清·金農作品:《玉川子煮茶軸》
金農(1687—1763),字壽門,號冬心,錢塘(杭州)人,十七歲工詩詞,三十歲能作畫,五十歲後致力於繪畫。乾隆元年,受地方官薦舉博學鴻詞科,至北京未就試即返。晚年居揚州,賣畫自給,為“揚州八怪”之一。工書法,楷書自創一格,有隸意而作濃黑方筆,號稱“漆書”。這一幅《玉川子煮茶軸》,是“漆書”的代表作,全文為:
玉川子嗜茶,見其所賦茶歌,劉鬆年畫此,所謂破屋數間,一婢赤腳舉扇向火。竹爐之湯未熟,長須之奴複負大瓢出汲。玉川子方倚案而坐,側耳鬆風,以候七碗之入口,而謂妙於畫者矣。茶未易烹也,予嚐見《茶經》、《水品》,又嚐受其法於高人,始知人之烹茶率皆漫浪,而真知其味者不多見也。嗚呼,安得如玉川子者與之談斯事哉!稽留山民金農。
古今書法家寫主軸,多寫詩詞歌賦的全首或一部分,而金農的這幅主軸,卻似乎是信筆而寫。先寫唐朝盧仝(號玉川子)喜歡煮茶,見於他的茶詩。宋朝劉鬆年畫了幅盧仝煮茶圖,作破屋數間,盧仝倚案而坐,側耳在聽水沸之聲。赤腳婢正對竹爐煽火,湯已煮沸,長須奴又背大瓢出去汲水。全圖為煮茶的一個場麵,茶湯還沒點出,盧仝正在等待七碗入口。
金農從烹茶圖說到自己也是個嗜茶的人。不但閱讀過古人論茶、論水的煮作,還聽高人指點過烹茶的妙招。從而覺得世之烹茶者,“率皆漫浪”。“漫浪”一詞,一般作放縱而不受世俗拘束解。如歐陽修《自敘》詩有句:“餘本漫浪者,茲亦漫為官。”但體會金農此間意思,當知隨意而為,不懂方法。他認為,真正懂得烹茶的人,世不多見。他不勝感歎:啊呀!那裏去找盧仝那樣懂得茶道的人,同他談談烹茶的心得呢!
有人認為,金農的“漆書”是從古碑隸書中變化而來,與近世出土的漢簡、西漢帛書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可謂無心求古而自古。他的“漆書”在書畫市場上頗受歡迎。但我覺得他用隸書筆意所寫的行楷,十分好看。越不經意,越得妙趣。
金農傳世作品中,還有一小幅《玉川先生煎茶圖》。畫麵作芭蕉八株,中有石案,上置茶爐、水瓶、茶杯。盧仝坐案側,注視爐火。前有泉水,圍有矮欄。赤腳、無齒的老婢,正在打水。金農自題:“玉川先生煎茶圖,宋人摹本也。昔耶居士。”
金農的人物故事畫,都很簡潔,往往隻取房屋一角,窗間一人。此圖有兩人,已算多了。從題詞看,此圖是摹仿“宋人摹本”,也隻能是擷取一角而已。他的畫形似草草,實則筆意深遠。質樸高古,脫盡流俗。
金農的別號很多。稽留山民、昔耶居士,都是他的別號。
作者:清·鄧石如作品:隸書中堂
鄧石如(1743—1805),原名琰,字石如。為避嘉慶皇帝顒琰諱,改名石如,字頑伯,號完白山人、古浣子等,安徽休寧人。生長於農村,自學書法、篆刻。被主講壽春書字的梁(山獻)發現才能,推薦給收藏家梅鏐。鄧石如遂客居梅家八年,刻苦臨摹善本篆隸碑帖。每日早起,磨墨盈盤,寫至夜分墨盡方止,寒暑不輟。當時的篆隸名家,多卷綢或剪去筆鋒書寫,而鄧石如用長鋒羊毫作篆,圓潤生輝,肉腴血暢,其妙無窮。楊守敬說他:“以柔毫作篆,博大精深,包慎伯(世臣)推為直接二李(李斯、李陽冰),非過譽也。”康有為也說:“篆法之有鄧石如,猶儒家之有孟子。”
這一幅隸書中堂,所書為:
讀義理書,學法帖字,澄心靜坐,益友清談,小酌半醺,澆花種竹,聽琴玩鶴,焚香煮茶,泛舟觀山,寓意棋弈。雖有他樂,吾不易矣。《經鉏堂雜誌》,頑伯弟鄧石如
“鉏”同“鋤”。《漢書·兒寬傳》:“帶經而鉏,休息輒讀誦。”後世以“經鋤”為耕讀之典。《經鉏堂雜誌》的作者是宋朝的倪思,字正肅,進士,仕至禮部侍郎、尚書,好直言,卒諡文節。“雜誌”二字與現在的含義完全不同,而是指讀書摘記、思想隨筆乃至逸聞、掌故之類的筆記體著作。
且看文字內容:文人生涯,琴棋書畫。他會棋、會寫字,不會彈琴,但愛聽琴。不會畫畫,也不大愛畫。還喜歡遊山玩水,澆花種竹。至於酒、茶,酒是“少量”,茶是歡喜的。歡喜到什麼程度呢?歡喜到不但要啜,而且要自己來“煮”。一個“煮”字,足見愛茶之深了。
這個經鋤堂主人,有選擇地敘述了文人逸事,然後總之以“雖有他樂,吾不易也”。“他樂”是什麼?當然是指達官豪富、紈袴子弟的聲色犬馬。人各有誌,我自樂此不疲,不願與聲色犬馬作交換也!
鄧石如選此來寫,說明他自己也是同調之人。中堂沒有上款,但署名中標出“弟”字,已能說明是送人之作。
作者:清·趙之謙作品:《匏廬詩話》條幅
趙之謙(1829—1884),字益甫、偽叔,號悲盦、無悶,浙江紹興人,清鹹豐時舉人,會試不中,賣畫為生,後至江西主修通誌,成書後曾任鄱陽、奉新、南昌知縣。工書畫,擅寫意花卉,學陳淳、陸治,並受八大、石濤影響,又有創新精神。筆墨勁健,色彩濃豔,被後人奉為“海派”前驅。書法受鄧石如影響較大,但鄧多刻意摹擬古人篆、隸,逼近古貌;趙則以楷書筆意,搭北碑字架,自成麵貌,恣意揮灑,氣象萬千,人稱“顏底魏麵”。
趙之謙所書《匏廬詩話》係四條屏。這幅寫陳繼儒(眉公)《試茶》詩的是四條屏中的最後一條,全文為:
陳眉公《試茶》四言詩:“竹爐幽討,鬆火怒飛。”似六朝人語。雜錄《匏廬詩話》四則。已巳仲夏偽叔趙之謙。
六朝指魏、晉和南朝的宋、齊、梁、陳。六朝的著名詩有曹操、曹植、陶淵明、謝靈運、謝朓、庾信等。詩多四言、五言,或氣勢恢宏,誌深筆長;或悲涼慷慨,風衰俗怨;或潛心山水,逃俗遁世。六朝的詩歌風格,與後起的隋、唐自多不同;與宋、元、明則更多不同。後世論詩,以風格越古,越為高超。《匏廬詩話》認為:明朝陳繼儒《試茶》四言詩中的“竹爐幽討,鬆火怒飛”,頗近六朝風格,值得稱道。
清陸廷燦《續茶經·茶之器》有一條:“陳繼儒《試茶》詩,有‘竹爐幽討,鬆火怒飛’之句。”並有夾注:“竹茶爐出惠山者最佳”。所謂“竹爐”,其實隻是泥茶爐的外圈綁劄竹片。“幽討”、“怒飛”,當指煮茶火候的應緩則緩,應猛則猛。
所書“己巳”,當是同治八年(1869),趙之謙四十一歲,正是壯年,書法體例已頗純熟,令人十分耐看,自是一件書法傑作。
清張謇行書東坡詩軸
宋蘇軾《試院煎茶詩》為:
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鬆風鳴。
蒙茸出磨細珠落,眩轉繞甌飛雪輕。
銀瓶瀉湯誇第二,未識古人煎水意。
君不見昔時李生好客手自煎,
貴從活火發新泉。
又不見今時潞公煎茶學西蜀,
定州花瓷琢紅玉。
我今貧病長苦饑,分無玉碗捧蛾眉。
且學公家作茗飲,磚爐石銚行相隨。
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
但願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
此詩的“蟹眼”、“魚眼”,指煮水時產生的泡泡。“鬆風”,指水沸時發出的聲音,猶似風拂鬆樹,發出“鬆濤”。“蒙茸”、“細珠”,指把茶葉磨成粉末。唐時用碾,宋時除碾外,也用磨,或用臼加工茶葉。“繞甌”、“飛雪”,指點茶時出現於盌麵的最佳狀態。這些都是煎茶的術語。“飛雪”,指點茶時出現於盌麵的最佳狀態。這些都是煎茶的術語。“銀瓶瀉湯”,當指煎茶的掌握火候、技巧。自己掌握不好,誇不得第一,隻能以次等自居。
接下去,蘇軾列舉了兩個善於煎茶、品茶的人。一個是“昔時”的“李生”,似指唐朝的李德裕;還有一個是“今時”的“潞公”,當指文彥博。文拜相時,封潞國公。宋朝名相,一般多節儉,但文彥博卻不如此。如《嬾真子》稱:文從成都至洛,“西來行李甚盛”,“姬侍皆駿馬,錦繡蘭麝,溢人眼鼻。”所以蘇軾詩稱:“又不見今時潞公煎茶學西蜀,定州花瓷琢紅玉。”指文彥博所用茶具,都是高檔貨。
有人說蘇軾的這首詩“大約作於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至六年(1061)期間,……他還是二十出頭,不到二十六歲的年輕人。”但我認為,要說作此詩的時期,必須先弄清詩題中的“試院”二字。“試院”指科舉考試場地。蘇軾確於嘉祐元年二十一歲時考進士,第二年赴試禮部、殿試,然後考中進士。當時的考場管理十分嚴格,根本不可能自帶茶具去煎茶喝。有時口渴得很,喝不到茶水,隻好喝供應磨墨的冷水。
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蘇軾五十三歲,任翰林學士。省試時,蘇軾“知貢舉”,即主持考試。因此,這首詩可能作於這一年。“磚爐石銚行相隨。”即把煮茶的器具帶進試院,供鎖院監試時煮茶飲用。蘇軾不善飲酒,而善飲茶。隨時煮飲,故雖至試院,也須攜具以待。他說,我要學潞公“作茗飲”,但一貫貧苦,“定州花瓷”、“紅玉”盌是學不到了,紅袖添香、蛾眉捧盌的豔福,也是無分的了。
盧仝詩:“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蘇軾說得很風趣,我的肚裏沒有五千卷書,也不求苦讀以達五千。否則,“撐腸拄腹”,將何以堪?我隻求“一甌常及”,隨時能捧到一杯茶,夜夜能安眠,天天可以睡到太陽高照才起床,那就享足太平福了。
書寫詩軸的張謇(1853—1926),字季直,號嗇翁,江蘇南通人,光緒二十年考中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後回鄉創辦實業,建大生紗廠、墾牧公司、麵粉廠、輪船公司等等,為我國輕工業先驅。毛澤東曾說:“講輕工業不能忘記張謇。”
張謇不以書法名家,但他的字寫得很好。有顏、柳筋骨,又有蘇、米血脈。試看“鬆風”、“飛雪”、“西蜀”等字,深得蘇書筆法、意境。學蘇書、寫蘇詩,難怪整幅堂廡開闊,氣韻生動,令人看來,美不勝收。
張謇此軸,隻錄蘇詩前半首。有可能認為後半首的內容較為冷澀,沒有前半首的活潑。身為狀元、實業家,其抱負、取舍,自與凡人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