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林裏揀幹柴,找一處開闊地攏火。我把皮襖脫下來當掃帚清理一塊地,掏出兜裏的廢紙引火。起初,火膽小,不敢燃燒,經我煽動鼓吹,慢慢燒起來。幹柴剝剝響幾聲,火苗嫋娜扭捏,似乎與雪天有什麼不妥。火苗的腰身像印度人笛聲下蛇一樣妙曼低徊,我不斷扔幹柴,火像集體合唱一樣坦蕩地燒起來,莊嚴典雅。
在篝火的上空,仿佛有一個拱形的金鍾罩,把雪隔開了,急箭似的雪片仿佛落不到這座火宮殿上。我默默看著火,透過火的舞蹈竟看不到雪的身影了,如同透過雪的身影看不到樹林的背景。
想起一位法國人說的話:“火苗總是背對著我。”當你在野外觀察篝火時,的確覺得火苗是背對著你。它們手拉手跳呼拉圈舞,最得意那束火苗扭著頸子。
篝火不時坍下來,炭紅的樹枝掛一層薄灰。火堆邊緣的泥土融化了,黑黑的如感動的麵孔。土地也許認為春天來了,因而蘇醒,用潮濕的眼睛看我。
黑濕的土地和雪形成圓的邊緣,彼此不進不退。我的篝火仍然不知深淺的高揚,它們也許幻想可以把雪止住吧。
在火周圍,雪片仍然肅穆降落,仿佛問題很嚴重了。雖然惹不起火,但該下的還是要下。那些不幸跳入火裏的雪花,是驚是喜呢?但雪們誰也沒想到這時候大地上竟有一堆火。那時,我穿著白茬羊皮坎肩,腰紮草繩,坎肩裏是誌願軍式的絎豎線軍棉襖。我坐在樹樁上,用木棍扒拉著篝火,也許在想家,也許在揣測愛情。總之,我現在已經忘了,那是知青時候的事。
火勢弱了,火苗一跳一跳。雪片壓下來,落在炭上遂成黑點,伴著微小的聲音。我懶得再去弄柴火。雪最後把灰燼覆蓋,一切歸於平靜。
往回走的時候,我發現雪已掩沒了大頭鞋。抬眼,身後不凍的茫古木郭勒河在夾雪的兩岸流成了黑色,它沉緩湧流,間或浮溢白霧,仍有廣大的悲涼。
許多年之後,在辦公桌前填什麼表時,麵對“業績、貢獻”一欄,我真想填上:“在雪地裏點起一堆篝火”。
下雪時,我仍有這樣一種夢想。
雪地上的羽毛
去年冬天,我起早遇上一場大雪。街上沒人,雪已經停了。我像狗一樣在無痕的雪地留下腳印,還真舍不得踩這麼細膩、柔情的雪。很想雇個人背著我走,但背我的人也要留下腳印。就這麼趟吧,暴殄天物了。
我小心走著,準備上大道跑步,見天上打旋落下一樣東西,似落非落,像不太願意落。啥東西?雪後無風,所以此物才慢悠悠落下來。我希望是錢,100元、50元都行,10元也行,5元就不要落了。但顏色不對,不紅不綠不灰,怎麼會是錢呢?這件東西在我的仰視下幾乎貼著我的鼻尖落下,躺在雪地上。我定睛看,是一根白色的鴿子羽毛。羽毛沒有雪白的,算乳白吧。
早上,一根鴿子的羽毛攔住你,靜臥雪上,這簡直是最好的禮物,比錢好。我揀起羽毛,看上麵有無玄機,比如幾個模模糊糊的字跡:原野快要發財了,但沒有,鴿子不會寫字。我突然想起羽毛的主人,它應是一隻白鴿,現在何處?天上空空如也。泰戈爾說得真對,飛過天空的鳥不會留下痕跡,留一泡糞也會落在地上,而不能留在空中。鴿子飛走了,那麼,鴿子送我這根羽毛幹什麼?我頭發越發少了,但不宜貼鴿子毛充數。即使我把這根羽毛黏在胳膊上,也沒人相信我是鴿子。
我拿著這根羽毛走路,既然揀到了一樣東西,我希望繼續揀到其它東西,比如一封待寄的信。把羽毛黏在信上,表示十萬火急,但大清早揀不到信。事實上,我在中午和晚上也從來沒揀到過信,信在郵電局的信筒裏。我突然想到,羽毛不是來找我,它找的是白雪。
我把羽毛放在雪上,白的羽毛白的雪,很聖潔。如果帶照相機就好了,拍下來挺美。雪地的陰影微微有一點藍,羽毛的豎紋襯托在雪的顆粒中,顯出優雅。如果這是灰鴿子的羽毛,跟雪就不怎麼默契了。白鴿子很懂事,而且懂美術,啄一根羽毛降落之,裝點美景。我覺得這個鴿子挺講義氣。
我正看——新浪微博把我歸納到“吃飽沒事”的作家行列,而其他作家是懷疑型、半懷疑型和詩意型。歸納得真對,隻有吃飽沒事的人才盯著雪地的鴿子毛出神。身旁一人問我:看啥呢?
我沒法回答看啥,便胡亂指指羽毛。
這人說:你把鴿子埋雪裏啦?
我說沒有。
那你看羽毛幹啥?他又問。
我反問他:不看羽毛我看啥?看你呀?我直視他,他上下看我,我倆對視。他歎口氣走了。
我們倆這麼說話都不講理,因為這個事裏麵沒理,隻有一根鴿子羽毛。我撤退,拜拜羽毛。街口拐彎時,無意回頭看。你猜怎麼了?那個人正撅著屁股刨雪,他相信羽毛下麵的雪裏一定有一隻等他紅燒的鴿子。
嗨——,我一喊,他撒腿跑了,罵我:你是個大騙子!
是,我在心裏說,我是騙子。如今你不能在大街盯著一件近乎虛無的東西看,你看了而別人沒看出其中的利益,你就騙了他。
我開始跑步,希望天上再落下一根鴿子的羽毛,或落下兩根、三根羽毛,我把這事看得比吃飯喝粥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