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的詩說:誰謂河廣,一葦航之。坐一片葦葉就把河給渡了。坐(或單腳踩)葦葉渡河的人或許會輕功。他身體的重量比葦葉(約3克)還要輕。他們如何以運氣的方法把重量(物理學叫質量)弄沒了呢?我在沒聽說牛頓重力定律之前,傾心於輕功。那時年紀小,心裏天天想輕功的事。見燕子飛,心想燕子會輕功。見蜘蛛在網上紡織,覺得蜘蛛也會輕功。我每天提著氣走在上學的路上,前心貼後脊梁,腹部有吸氣造成的凹坑。我認為提氣一旦成了習慣,沒準哪一會兒就騰雲而起,自己想控製都控製不了。我期望學會輕功之後到屋簷的青瓦上走路,而不必走大馬路。瓦片絲毫未損,連瓦上青霜都未留腳印。輕功太高級了,但我沒練成,氣白提了。在中學的課堂上聽老師講重力定律,說有重量的物體每每遵守重力定律從高處往下落,此為自由落體運動。我從家裏的小棚往下跳十多次,每次都落到地麵,證明老師沒騙咱們。跳並自由落體運動的時候,我還迷上了跳傘運動,手持我爸的紅油紙傘與我媽的花油紙傘從小棚往下落,傘也沒逃脫重力定律的懲罰,變成一堆竹簽子。
一群鳥飛進蘆葦。葦的白芒往東飄,鳥飛向西麵,逆著風。這些鳥的翅膀從芒穗間飛過,如同穿越蘆葦的翅膀。蘆葦深處也許有一窩小鳥,張嘴等待哺食。大鳥嘴裏含著喂食雛鳥的肉蟲。大鳥不能鳴叫,也不可哈哈大笑,捉一隻蟲子不容易。
太陽離西山頂峰還很高,天空已有微微的橙黃,光線像波浪一遍遍滾過蘆葦。蘆葦的白芒漸漸化為金黃。這時候閉上眼睛,呼吸三十次,再睜眼看,搖動的蘆葦金穗迷茫,比中央銀行金庫的黃金還多,對我大有安慰。我揮一揮手,一片金穗都不帶走。讓它們留在這兒天地輝煌吧。小路走到頭,怎麼去江沐淪河?蘆葦彎腰為我指路,前邊,往右一點。
路有走不完的路
比行路者更遠的是遠方的路。趕路的人獨自跋涉,他抬頭四望,看群山靜立,曠野孤寂,鬆樹在自己的影子裏休息。在行路者前麵繼續走的,隻有路。
路在山腰爬行,在平原奔跑,在山頂上瞭望,路的體能比山還好。趕路的車進城市裏休息,旅人在路上回家;路仍然在路上,它的盡頭是穿行不盡的盡頭。
路像人的心念,像一卷鋪不完的地毯,一直往前鋪。讓念頭碾過荒涼和沙礫,自己催自己走。
路載的並不是自己,是行人車馬。路隻想變成更遠的路,如同行走隻是行走。路看過更多的荒涼。
一川亂石大如鬥,寂寞野花戰場開,這是路邊風景。路看到孤鬆把石崖撐開裂紋,飛鳥從峽穀流過。高處的白雲從路上撤退,去追趕山的轉彎。
路在路旁休息,靠著石壁,因為江水咆哮而失眠。路在夜裏睜大眼睛,卻辨不清江對岸的山峰。
路看到的景物不光山水,還有四季。春天,野花從低處漸漸爬上山坡,攤開自己的毯子。鳥兒的聲音很小,口裏仿佛含著草籽。春天的風在峽穀裏衝撞,拍醒冬眠的樹木。夏天的野草擠滿了除了路以外的一切地方,草是夏天的傳染病,讓土地充滿生的欲望。路所看到的秋季不光金黃,還有天的明亮,秋江如琉璃一般省略了波浪。冬天不是一個季節,是季節撤退之後的空寂,風雪前來駐紮。當草木的起伏和平坦消失之後,保留生機的隻有路。
路沒有雄偉、沒有花開、沒有莊稼的河流。路隻有漫長,路有走不完的路。路常常疲憊,路被無休止的延伸所困擾,為彎曲而暈眩,路是自己對自己的束縛。
從天空俯視大地,最生動的是那些路。數不清的路平直、消隱、又出人意料地出現在山巔。它們沒有門,隻是一條路。路會分身法,把自己撒開,看莊稼、看河水、看青蛙和樹葉裏藏著的小鳥,而後收攏,變成一個箭,穿越隧洞。
路純樸,路沒辦法不純樸,它們每天都風塵仆仆。風暴露了它們身上的骨頭。鮮花開不到路上,路與嬌柔無關,路每天都鍛煉筋骨。
路在奔走中增加體力。路不是青年,也不是老年。它隻比農民工年輕一點。路身體好,它暗地欣慰自己好就好在身體。多好的身體遭多大的罪,遭吧。路把奇裏古怪的壞心情扔進了山穀,路是情緒的主人。與快樂相比,它更願意選擇平靜。平靜而後擔當,才遭得起罪,也享得住福。路說,路不過是樸素、是遙遠、是強壯,路有永遠走不完的路。
麻 雀
鳥兒是給人類帶來自由幻想的動物。飛翔、羽毛、鳴唱,都是人類想據有的優勝。除了鳴唱外,哺乳類動物永遠也不可能飛翔和長出羽毛。而鳥類一定不喜歡人類,人類所有的,沒一樣為鳥類羨慕。鳥兒會想學習獵槍的射擊方法嗎?對打麻將和成為比爾·蓋茨它們同樣無興趣。從動物形態學與行為學上說,人類除了勞動與思考外,惡習實在太多,而思考所產生的惡習更多。除了猴子——這種不正經的動物偶爾模仿人類的動作外,所有的動物都沒有模仿過人類,它們不想做人。而人類在藝術和體育裏不知深淺地模仿奔馬、鷹、虎甚至孔雀的動作。動物對此從未感激,它們對人類的舉止感到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