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根生(1 / 3)

啊,多麼熟悉的山路,蜿蜒得像一條揉褶了的帶子。遠處的青山峻嶺如綠色波濤般湧動,寧靜而和諧的木樓在我眼前飄搖著。我的全身感到快被寒瘧洞穿一樣,是因為我襤褸的破衣遮不住裸露的肉體嗎?不,在我的心髒和骨子裏。仿佛還殘留著當年父親葬禮中大片雪花的敲打。此時此地,我的耳邊又響起一個滿含哭腔的親切呼喚:

“哥哥,你要早早回來,我在山上等你……”

接著我的耳邊又響起那個冷酷的聲音:

“高根生,你的同黨在哪裏?他們都叫什麼名字?叫什麼名字?什麼名字?名字?名?……?不說給我打,往死裏打,打死他……”

又一個深厚的聲音說:

“軍座,他死了,送到太平間吧”。

……

山坡上的小路,近了,我的視力逐漸清晰起來。我趴在一個瘦骨嶙峋的後背上,深深的雪地上留下艱難蹣跚的腳印……從一角隱約可見的縫隙之中,我看到背伏著我的竟然是個女人……她的光腳踏在厚厚的冰雪上麵,腳麵上凍裂的口子流著血水……

我的腦袋空白一片,隻記得那一天任憑拳打腳踢,任憑著吆喝咒罵,任憑著寒冷像冰針一般,直穿我的皮肉,任憑著飄落在我臉上的雪花被我餘熱的身軀溶化。當我昏死過去的時候,我被這個瘦弱的脊梁馱回半山的小屋,但我沒有完全蘇醒,我斷言自己已經活不到天明。

多冷啊。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到這樣的冷。在一間沒有窗戶的黑暗小屋裏,我安睡在一盤帶著一絲溫熱的小土炕上。

在一瞬間,我從寒冷中蘇醒。乘著北風從柴門的寬大縫隙間飛進的雪花,盡情地灑落在我的身上。我的目光穿過破爛柴門的縫隙,凝視著外邊呼嘯的暴風雪,凝視著那棵在暴風雪中頑強抗爭的老樹,看著在冷風中打旋的枯葉,聽著樹幹被風揪扯的吱吱聲。我的心發抖了。這些年好像從來沒有過這麼大的雪。我想到了一九三八年飲馬川的那場大雪。在那個殘酷的冬日裏,暴風雪幾乎把山林覆蓋,莊嚴的高府、寂靜的黑麂子山、蜿蜒的山路,一片片樹木像屍體一樣默默地躺倒了,死去了。我牽著妹妹的小手,在厚厚的積雪中穿行,沒有馬車,沒有糧食,宿營的山洞潮濕而恐怖。妹妹蓋著我的棉襖睡了,臉上掛著驚恐的神色,死神在我們的頭頂盤旋。

多麼相似的風雪嗬,茫茫的大雪幾乎把整個天宇遮蔽。我凍裂的手腳麻木地晃蕩在軀體上。可是今天卻是難以忍受的寒冷,我飄零的幽魂猛烈地收縮著,我不知道假如我還繼續活下去,該用怎樣的態度來審視我剩餘的日子。

……冷嗬,幾乎令我難以忍受,多麼像一次長途奔襲之後的困乏,全身的傷口火辣辣地疼。範瀉怒呢?葉兒呢?還有一點紅那妖媚的笑臉呢?……我又看見了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我的心突然熱了,我已經僵直的身體像被注入了一股暖流,那溫熱的活力一點一點地波及我的全身,疼痛也逐漸消逝著,我又一次被鮮活掩埋起來。

啊,莫不是父親用雪白的羊皮大氅把我摟在馬背上飛奔?我弱小的軀體緊緊地貼在他暖暖的胸口;莫不是嫻靜高雅的貞香用她長長的發絲,輕掃我熟睡的麵龐?讓我癢得從夢中笑醒。莫不是葉兒柔腸百結的嗬氣,輕拂著我裸赤的肌膚。不,我驀然地清醒過來,這裏沒有關心我的親人,這裏是死亡的停留之地,這裏是死神落腳的地方!

但,我迷惑不解的是為什麼寒冷與疼痛眨眼間消失了呢?難道這就是人們經常所說的人死之前必有的回光返照嗎?也許是迷信中說的我已經靈魂出竅了嗎?

倏地,我的鼻翼張開了,一股淡淡的廟堂才有的香火味兒飄入我的鼻孔,又像是燃燒草藥的味道,斷斷續續、不絕如縷。隨著我呼吸的加深、加重,這種芬芳的味道濃鬱起來,滲透著我全身的每一個毛孔,我的思緒產生了裂變:一定是誰在我的屍體邊點燃了一柱香火,我此刻已經肯定自己死去了。可又是誰來為我焚香送行呢?這也許是一個幻覺。不,決不是一種幻覺,我的耳鼓裏,又分明地聽到了一種低低的抽泣聲,這聲音時輕時重,帶著一種深切的同情和無名的哀傷。啊!這低低的抽泣是多麼熟悉,熟悉到了讓我飄向遼遠的往日,直至抵達無法喚起我的記憶中最深邃的地方。

“你還疼嗎﹖我在你遍身的傷口上都塗上了冰片。”

天呀!這麼動聽的河北口音就響徹在我的耳畔。

我的四肢無法移動,可我的所有聽覺卻在逐漸恢複。我又聽到一聲長歎:

“唉——”

悠然間我仿佛又聽到來自遙遠的聲音:

“假如你真的死去了,你的靈魂就隨著香煙嫋嫋地飛向佛國之門吧,那裏才有安定與快樂,香煙是世上最聖潔最高雅的煙,尤其是檀香。你難道忘了咱家街麵的檀香鋪子嗎?用細碎的檀木沫加上香料。然後放到模具中擠壓,你經常被鋪子中做香的大師傅用水膠塗個花臉。看著你的臉就像鸚鵡的羽毛上的花紋一樣,我笑彎了腰……”

香的味道越來越濃烈了,我確信這是檀木做的香。我閉著眼睛不忍心睜開,我害怕這一切隻是一個美妙的幻覺,就在我睜開雙眼時便會立即消失。我不願意接受鋼鐵一般雪亮的現實,可是人卻無法躲避現實,該麵對的最終是要麵對的。

我努力地睜開眼,在煙霧彌漫中我看到了一位姑娘的豔影。雖然衣衫破爛不堪,但是也難以遮掩她美麗的身軀。她用黑布將整張臉麵都蒙了起來,隻露出一雙溫柔的眼睛,那雙眼睛凝視著我,讓我撕肝裂膽,這不是飛絮的一雙眼嗎?……黑色的瞳仁裏略帶著幾分憂鬱。我正要喊出“飛絮”的時候,猛然間我的心酸酸地一痛,飛絮早在幾年前就跳了崖……

我的心在跳躍幾乎按捺不住,莫非這陌生的境地,也能勾起我對那已逝歲月的殘酷記憶嗎?複蘇的心髒呀,你為什麼跳得那樣猛烈,仿佛要撞開這布滿傷痕的胸腔。也許是因為我想到了飛絮。不知為什麼,近日她常常在我的腦海裏閃現,可是這確實是應該忘卻的過去,就如父親一樣都成了哀痛之後的記憶。

我的心又回到了那間昏暗的小屋,回到這個恐怖的黃昏。我最終還是沒有呼喚出“飛絮”這兩個字,也許這兩個字太熟悉了,熟悉得讓我無法啟齒。我的身邊傳來了輕微的響動。黑暗中,距離我很近的地方,我猛然看到一個醜陋不堪的、極度瘦弱的、滿頭亂發的女人。一盞鬆油燈下,一支筷子粗細的檀香飄著嫋嫋的青煙,醜女人在青煙繚繞中安祥地坐著。

“你是什麼人?”

我用微弱的口氣問她。

醜女人驚慌失色地顫動了一下,然後飛快地抓起麵罩,匆匆地套在頭上。惴惴地走過來,凝視著我。我看著她的雙眼,感覺到盡管有些枯澀,但泛出了湖水一樣清澈的光輝。她也許是對我說,也許是在喃喃自語:

“老天爺,你終於活了,你在人間的親緣還未了卻。”

我咽了口唾沫,使幹硬的嗓子略微滋潤了一下,又問:

“你是誰?我還活著嗎?”

“你已經死了。國民黨的大兵看了你幾次,都說你已經死了。是我從野外把你背回來的,你已經睡了一天一夜,”

醜女人邊說邊用破爛的衣袖擦著淚水,長長的睫毛覆蓋著濕潤的眼睛,額前的發絲淩亂地直垂下來。微弱的火光之下,眼睛裏蕩漾著一波滿足與感激的歡樂。她帶著一種動人的真切感情,努力地把悲苦與不幸深藏在心底。

因為醜陋隱去了她的真實年齡,可根據我淺陋的直觀判斷,她要比我的年齡大一些。她從鐵鍋裏盛了半碗米湯,端到我的麵前,然後將我扶起來,慢慢地喂我。

喝完米湯,我重新躺倒。她看著我問:

“你喝飽了沒有?”

我點點頭。出於好奇,我躊躇了一下,還是決心問他:

“你是哪裏人?”

她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回答:

“我是一個專看死人的人。當死者的家屬領走屍體後,給我幾個賞錢。”

我問:

“死人還得照看著嗎?難道還有人會偷死人嗎?”

她回答:

“不是怕偷,是怕狼和野狗吃掉。”

我問:

“可我們也不認識,你救了我不怕受連累嗎?國民黨的殘暴並不亞於日本人。”

我看到她的眼睛又一次湧出淚水,然後麵朝牆壁,輕輕地拭去淚水,又轉過身,歎了口氣,平靜地說:

“你別問我是誰,我也沒必要知道你是誰。因為你被扔出來時,我隻是感到特別想讓你活下去。假如你是一個堅強的人,你一定要挺過去。”

我把奇怪的感覺對她說了:

“大姐,我趴在你的脊背上時,我就感到我還活著,緊接著我就像看到我妹妹。”

她說:

“我是一個孤獨的人,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在你養傷的這段時間裏,我可以成為你的姐妹,可是你一定要答應我兩個條件:第一,你不要隨便走出這間小屋;第二,養好傷後你立即離開這兒,永遠不要回來找我。”

她的這兩個條件給我不平靜的心中更增加了一種神秘感。在這漫漫三個多月的時間內,她照顧著我,知冷知熱像對坐月子的產婦一般。她在地上鋪了一些柴草,為她自己搭了一張鋪,又把一些爛布洗幹淨做了一副夾被。她為我梳理頭發,修剪胡須,又小心地為我換藥,燒水擦身。我感覺到在我的一生中,兩個曾經屬於我的女人也未能像她對我這樣盡心。我由衷地感激這位姐姐。

每天,她除了喂湯喂水,端屎端尿,縫縫補補以外,就是扶我走路活動。她用瓦片磨成了牌九和我玩著。她的十指已經嚴重地變了形,關節暴凸著。可從她翻牌時典雅的舉止上,我斷定她是一位出自名門的千金小姐。

她每天頂著風雪去野外看屍體。直到死者的家屬認領回去,才給她一小點錢,她就靠這些錢生活著。為了給我補足營養,她的飯越來越簡單,而我的飯中往往有幾片薄薄的肉片,或者一個剝了皮的煮雞蛋。

她那黑色的麵罩總是套在腦袋上,給人一種莊嚴的蕭殺感覺,就像傳說中的江洋大盜一樣神秘。當我問到她的身世和關於麵罩的事時,她總是含笑地沉默,或者幹脆不理。我明白她的背後一定有一個曆盡苦難的故事。她躲避著這個故事,是再不想提及那些慘痛的往事。可是從她的雙眸中我深深地感到,她的心已經被陳年的利刀割碎,那是堵在身體內部,眼淚倒流回肚裏的嗚咽和痛泣。

我終於能夠自己走動了。我謹記著她給我定的兩個條件,但是柴門外的陽光太有誘惑力了,我要到她幹活的山頭上陪著她。我用力推開那扇禁錮我自由的小門時,箭一般的陽光直射得我頭暈。整整一百多天了,就連壩上的寒冷天空,也變得陽光明媚了。我眯著眼睛四下張望著,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找到她。我要在晴朗的藍天下,明明白白地看到她。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翻過兩座山,在山穀的岔口處,我遠遠地看到了她。她正揮舞著一柄掄鎬,用力地刨著僵凍的地麵。不遠處的山坡上,整齊地擺著十幾具破布覆蓋的屍體。她赤著腳,點點泥土飛濺在她腫脹的腳麵上。她不時地停下來喘氣,幹癟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她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不住地用破爛的衣襟擦著汗珠。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我,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她走了過來。她脊背的衣裳被汗水打濕,在明媚的太陽下也顯得一片深暗。她的右耳朵竟然沒有了,耳部光禿禿的隻有一隻耳洞。那褐色的刀疤怵然映入我的眼簾。我大驚失色,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一瞬間,她迅速地轉過臉,我看到了她蓬亂的碎發下,那張被刀傷攪碎的臉,縱橫的傷疤如九月的菊花,伸縮著,扭成團。雪白的牙齒裸露在唇外,鼻子的高度幾乎與臉相同,整張臉除了一雙眼睛完好之外,其餘的全部都被不規則的線條切碎了……

我愣了,瞅著她。她迅速地尋找她的麵罩,不知所措的樣子,使她的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我踉蹌著腳步奔跑過去,一把將他摟在懷裏,說:

“大姐,你不要再在我的麵前戴麵罩了,你很美麗,很柔和。”

“大哥,你已經完全不認識我了嗎?”她從心裏呻吟著,兩隻眼睛直盯著我,嘴微微張著,好像在我的臉上發現了可怕的東西。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掄鎬咚的一聲倒在地上,堅硬的土地回彈了一下鎬把,她凍僵的雙腳被刨起來的黃土覆蓋著,我劇烈地晃蕩著她的雙肩解釋著說:

“大姐,你是怎麼了?是我呀,在我的麵前,你是美麗的,丟棄那件麵罩吧。”

她好半天才從癡迷的夢境中徹悟過來,悲哀中帶著歉意難為情地說:

“對不起,我太累了,就把麵罩摘下來了。是不是嚇了你一跳?”

她說完又迅速地彎腰抓起麵罩,匆匆地套在頭上,隻露出兩隻眼睛。她執著地要戴麵罩並不是要遮住醜陋的麵孔,而是將更重要的秘密永遠留在心裏。頓時,我的喉嚨如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我感到我們之間心與心的距離太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