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分鍾後,他的問題戛然而止,“好了,你回去吧。”
我的傻勁又犯上來,反問道:“我可以走了嗎?”
他摁滅煙頭,再一次仔細看看我,點頭。
我敬了個禮,跨出了新聞辦的大門。
半個月後的一個晚上,值班排長正在組織我們看新聞,指導員興衝衝地舉著一張《東風報》跑進了俱樂部。
“同誌們,咱們連夏拙同誌的優秀事跡見報了!”
“真的啊!”“我看看我看看!”……嘰嘰喳喳的聲音響起,我雙頰緋紅,接過指導員遞來的報紙,瞅了一眼。題目很長:攜筆從戎競風流——記某某部隊一營二連大學生列兵夏拙。開篇第一句便是:從小,夏拙便有一個夢想,當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這人出息不大,小時候最大的夢想不過是長大後開一家南雜店,裏麵酸梅、紅棗、薄荷糖、杏子幹,應有盡有,想吃啥隨便拿。
後麵還有一句:臨去部隊前,父親拉著夏拙的手,叮囑道:“兒子,好好幹,不立個功就不要回來見我。”我看到這裏又笑了,笑著笑著禁不住心酸起來。可憐的夏躍進,如果不是在白泥湖監獄裏,或許他真的會送我一程呢。
“哎呀,看把你樂得,我來給大家讀一下,”風子搶過報紙,高聲念了其中一段,“在點火的那一刹那,夏拙想起了指導員的殷殷囑托,想起了連長的嚴格要求,想起了部隊首長的關心栽培,想起了軍人的神聖使命……”
“我說拙子,就那一秒鍾你能想起那麼些事嗎?”班長們一個一個都笑了。我百口莫辯,在一旁樂嗬著的指導員倒是幫我解了圍:“他想起這些是他的覺悟,他想起這些說明我們的政治工作十分紮實……”
我訕訕地看著風子,不知該怎麼解釋。
隨後,《夏拙日記》《夏拙戰友訪談錄》還有一些評論文章相繼出爐、粉墨登場。特別幽默的是,那篇連載了三期共九篇的《夏拙日記》竟然署名夏拙,裏麵言辭懇切感人至深。我的祖母啊,小學三年級之後,我便再也沒記過日記,更遑論裏麵那麼多思想深刻信念堅定堪比雷鋒名言的人生感悟。
我幾乎無地自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周圍的人,日記不是我寫的,是機關的幹事們坐在空調辦公室裏抽著“藍芙”喝著烏龍熬著夜炮製出來的。無論我怎麼辯解,連隊的人看我的眼神發生了變化。透過他們的眼神,我看到自己的額頭上似乎寫著巨大的兩個字:“虛偽”。
代理班長伍衛國提醒我,被子疊好點,“你可是上了報的典型。”
值班排長劉磊告訴我,訓練的時候專心點,“你可是功臣,是大家學習的楷模。”
連風子的言語裏也帶著欲說還休的戲謔,“我可得隔你遠點,不能壞了你的光輝形象。”
“你他媽有完沒完?”我對著風子第一次發了飆,“如果你覺得我裝逼覺得我虛偽,那我們絕交。”
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是我告訴你,那些狗屎一樣的文章不是我寫的,更不是我授意的,這些東西讓我惡心,惡心!”
風子錯愕地看著我,過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拍拍我的肩膀,說了一聲,“哥們兒,我錯了。別生氣了。”
如果說,對我的係列報道是一把大火的話,那麼普洱對我的任命無異於一桶汽油。它再一次將我置身於熊熊大火之中,讓我接受“功利”的炙烤。
周四上午,政治教育時間。指導員組織全連“學習”發表在《東風報》上的關於我的報道。一千三百字的報道裏麵四次提到指導員的關心指導,五次提到連長的悉心幫帶,把兩位連首長哄得很是高興。指導員號召大家要向夏拙同誌看齊,學習他刻苦鑽研專業理論、踏實幹好本職工作的精神,學習他顧全大局、團結同誌的精神等。普洱一高興,順便就宣布了由我擔任二排六班副班長的命令。
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編製序列中,副班長大概是所有職務裏邊級別最低的了。但無論如何,再低它也是個職務,再小它也是個“官兒”,都說不要拿豆包不當幹糧,副班長好歹也算是連隊“骨幹”。
普洱的命令一宣布,隊列裏就嗡嗡響了起來。我細心聽了一番,大抵是說這照顧大學生也太明顯了,那麼多老班長們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我的心中就像被猛地撒進了一包方便麵調料,五味雜陳,手足無措。還有人說,就夏拙那破被子,能當班副?
部隊裏常說:班副班副,菜地內務。農副業生產和內務衛生是副班長最主要的工作,可是在連隊的評比欄上,我的名字四平八穩地寫在“內務衛生最差個人”那一欄幾乎半年沒見擦過。有不下五次,我們正在操場訓練,忽然有那麼幾床被子就像降落傘一般從天而降。這時齙牙不假思索便叫我出列:“夏拙,連長把你被子扔了,趕緊去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