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在很多意思上我對母親都有謝意。因此,按摩結束以後,我又附帶給母親讀了一段《愛的教育》[13]。母親知道我在讀這樣的書,果然露出了一種放心的深情。可前些日子,當我在看凱瑟爾[14]的《旋花》時,母親悄悄地從我這裏拿起了書,看了一眼封麵,臉上露出了不快。盡管她什麼也沒有說,默然地把書就這樣馬上還給了我,可我也總覺得不喜歡這本書,所以就不想繼續看了。母親應該是沒有看過《旋花》,可她好像憑直覺就知道它不好。夜晚,靜悄悄的。我一個人在出聲朗讀《愛的教育》時,感覺自己的聲音很大,聽起來發傻。我邊讀,邊有時會感到無趣,對母親感到不好意思。由於周圍很靜謐,所以顯得很無聊。無論什麼時候看《愛的教育》這本書,小時候所受到的感動一直都沒有改變,至今仍令我激動,感到自己的心靈還很純真、很純潔,心想還是這樣好啊。不過,出聲朗讀和用眼閱讀,感覺完全不一樣。我非常驚異。然而,當母親聽到恩裏克、伽羅恩等地方時,她就俯身哭了起來。我母親也和恩裏克的媽媽一樣,是一個又出色又漂亮的媽媽。
母親先休息了。我想這是因為她今天早晨一大早就出門的緣故,很累了。我幫她鋪好了被褥,並輕輕地拍打了一下被褥的底端。母親總是一進被窩,就馬上閉上眼睛入睡。
然後,我在浴室裏洗衣物。最近,我有一個怪癖,快到晚上十二點才開始洗衣物。覺得白天嘩啦、嘩啦地洗衣服浪費時間,很可惜,也許正相反。透過窗戶能看見月亮。我蹲著邊嘩嘩地洗衣物,邊悄然地對著月亮發笑。月亮,卻若無其事。忽然,在這一瞬間我堅信:某個地方有一個可憐、寂寞的女孩同樣這樣邊洗衣物,邊悄然地向這個月亮發笑,一定在對著它微笑。那一定是在遙遠的鄉村的山頂上一處人家,有一個痛苦的小女孩兒,深夜裏在自家的後門口默默地洗著衣物。還有,在巴黎陋巷處一個肮髒的公寓走廊裏,同樣有一個和我同齡的女孩子,一個人在悄悄地邊洗衣物,邊朝這個月亮微笑。我毫不懷疑這一切,就好像用望遠鏡真的看到了一樣,色彩鮮明地、清晰地浮現在眼前。真的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們大家的苦楚。如果我們將來變成了大人,那麼我們的痛苦、寂寞都是很可笑的,也許沒什麼可追憶的。不過,在完全成為大人之前,我們該怎樣度過這一漫長而令人討厭的時期呢?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們。隻好置之不顧,就像得了麻疹病一樣。不過,有的人是因麻疹而喪命,也有的人是因麻疹而失明。所以,置之不理是不行的。我們這麼每天鬱鬱不樂,愛發脾氣,甚至有人在此期間因走上邪路、徹底墮落,造成無可挽回之身,從此斷送了自己的人生。而且,還有人把心一橫就自殺了。當發生這樣的事以後,世上的人們就會可惜地說:“啊,如果再活長一點,就會懂得了。”“要是再長大成熟一點兒,就自然會明白的”,等等。無論他們再怎麼可惜地說,可是在當事人看來,非常、非常地痛苦。即使好不容易忍受這一切,想從世人那裏拚命地聆聽到點什麼,可是聽到的仍是某些不斷重複的不著痛癢的教訓,淨是一些勸慰“行啦”、“好啦”的話。因此,我們總是做一些令人感到丟人、撂下不管的事。我們絕不是隻圖眼前一時快樂的人。如果有人給我們指著那遙遠的山峰,告訴我們說:“到那裏去,眺望的景致很美”,我們就會明白那絕非謊言,一定會照著去做的。可是,現在我們明明出現了如此劇烈的腹痛,你們對於我們的這種疼痛卻裝作視而不見,隻是一個勁兒地對我們說:“哎、哎,再忍一忍。到了山頂就會好了。”一定是什麼人搞錯了,是你不好。
洗完衣物,我把浴室打掃了一下。然後,我輕輕地拉開房間的隔扇門,這時立刻聞到了百合花的香味兒,感到心情非常爽快,就連心底都透明起來,好像有種崇高的虛無感。
我靜悄悄地換上了睡衣。就在這時,本以為已經睡得香甜的母親,閉著眼睛突然開口說起了話,讓我吃了一驚。母親時不時會這樣做,嚇唬我。
“你說想要一雙夏季的鞋子,今天去澀穀順便看了一下。鞋子也太貴了哇!”
“沒什麼啦。我並不那麼想要啊。”
“可是,沒有的話,會很苦惱吧?”
“嗯!”
明天,又會是同樣的一天來臨吧。幸福,這一輩子都不會降臨的吧。我明白這一點。然而,我相信幸福會來的,明天就會來。這樣想著入睡不是很好嘛。我故意發出“撲通”一聲響,倒在了被褥上。啊,真快活啊。由於被褥很冷,我感到脊背一陣涼意,不由得心蕩神馳起來。幸福會晚一夜到來!我朦朦朧朧地想起了這樣一句話。期待著、盼望著幸福,終於難耐地跑出了家門。第二天,美好的幸福喜訊到訪了這個已經舍棄的家。已經遲了!幸福晚來了一夜。幸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