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的一切都來自這個男人。因為身上流著他的血,所以常常能在鏡子中浮現這個長的像他,卻比他聰明比他強大比他年長的男人。
“怎麼,做我的兒子你很不開心?”
“我想你做一個傻兒子的爸爸才不開心吧。”濯瑒氣呼呼的說。
濯明義嗬嗬的笑起來。
“如果我跟你媽媽離婚,你希望跟著誰?”
濯瑒怒瞪著他,“這個問題你去問閔律師吧。”
濯名義愣了一會兒,又笑道,“好。我去問他。”伸出手拍拍濯瑒的腦袋,像拍一隻小狗,“玩電動吧。”
濯瑒躲開他的手。
濯名義有些尷尬的笑笑。走出去帶上門。
他羨慕濯瑒,永遠不必長大。所有的情緒都是真實的。從來不掩飾對父親的厭惡。
所以在濯瑒麵前,他有難得的自在和難得的不自在。
這個他年少輕狂的產物。他失敗婚姻的失敗結果。
四十多年的人生,他也依舊沒有足夠的經驗來處理。
走出濯瑒房間。
看到他的妻子。嗬。妻子。多麼奇妙的稱謂。
“現在才開始討好他是不是太晚了點兒?”
濯名義淡淡看了她一眼。無法相信這就是他當年深愛的那個女人。
濯瑒的出生,改變了這一切。永遠也無法挽回。
濯家需要一個正常的繼承人。
他已經做錯太多。使一切變得更加糟糕。越是努力地拯救,就越是覺得無可救藥。
應該早早結束。
現在想來,真是一點也不了解這個女人。就像她從來也沒能試圖了解過他。
於是他就淡淡看了眼那張美麗的臉。然後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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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語住在海口一家漁業公司的宿舍樓裏。
臨近海邊。
那座隻有5層高的樓,在這裏簡直是一座摩天大廈。推開窗,外麵是擁擠的棚戶區。
用一種黑色塑膠厚油紙搭起來的屋頂,幾塊土磚隔離出一個空間,一個家。有的家庭連門也沒有,站在樓上就看得見那個小小空間裏的鍋碗瓢盆。正中擺著一張舊台球桌,上麵放了一個枕頭。
幾家合用一個水龍頭,打了一片水泥地。水嘩嘩的流出來。他們在這裏洗菜,洗臉。生活。
孩子光著腳和黝黑的背,臉上帶著海邊人特有的鏽跡般的曬痕。他們在沙地裏奔跑、歡笑。
宿舍樓和棚戶區中間隻隔著一條土路,五步之遙。
蝶語就站在陽台上,用相機記錄他們的生活。
有時候,幾個小孩子發現了她,聚集在樓腳下,仰了小小的腦袋認真的看著她,和她手裏那個過於大的攝像機。
蝶語微微俯身,拍下他們仰麵的天真。
然後把幾顆椰子奶糖丟下去。
孩子們通常飛快的撿起來,然後飛快的嬉笑著逃走。
那些可愛迷茫的小臉上,始終充滿陌生。
蝶語隻是想要表達感謝。
她喜歡這些陌生困惑卻又快樂自得的表情。因為它們真實。
這裏的成年人每天忙碌。並且女人比男人忙。
土路上常見的是女人踩著三輪車或是機動三輪車飛揚而過,車上載滿曬幹的海菜或是漁網。
她們非常的黑,鼻孔開闊,嘴唇厚而顴骨微高。是熱帶居民的典型特征。喜歡嚼檳榔,嘴角常年漚染著紅色,像無法幹涸的血。
土路上幾乎處處有斑斑的紅色痕跡,仿佛誰拎著一隻割斷脖子的雞走過。這是嚼檳榔時她們隨意吐的口水。
蝶語戴一頂草帽,一雙腳在短馬靴裏出汗。她走很多的路。拍很多的照片。並且試圖跟他們交談。
這裏的女人眼睛常常紅著,布滿血絲,卻非常亮。透露著疲憊和生機。在烈日下為生活奔波,運貨、賣海菜、拉漁網生意,或是賣水果。身上有一種土生生的堅韌和強悍。
她們大聲的交談、討價還價或是叫罵。像男人一樣不拘小節。
而她們的男人們卻不是人人勞作。
很多時候,蝶語發現他們在樹蔭下喝茶。穿著海南特有的花色襯衫,西褲,一雙拖鞋,或是皮鞋。聊天。悠然自得。
女人有時踩著三輪車從身旁經過。他們看一眼。或是一眼也不看。
有一次蝶語買水果的時候跟攤主談起來。
蝶語說每天這樣頂著烈日工作不累嗎?
那個略略肥胖的女人卻認真說,不幹活怎麼行,不幹活老公孩子怎麼辦?
蝶語站在那裏懵了很久。
小楊嘻嘻的笑了半天。
在大陸通常是男人認真而無奈的說,不工作老婆孩子怎麼辦。
當這種話被一個女人說出來的時候,蝶語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
小楊也隻是解釋說,風俗。
男尊女卑。根深蒂固。
也或者,這裏的氣候讓男人的體質變的羸弱。於是成了被保護的對象。
蝶語寧肯這樣想。
因為這裏的女人們說起自己的男人,臉上總帶有一種毫不遮掩的寵溺。她們希望通過自己的勞動,讓自己的男人成為樹蔭下那個穿的最好的。
這樣的辛苦或許是一種別樣的幸福。
蝶語每天奔波。一周後發現鏡子裏的自己變得瘦且黑。
她靜靜的看了很久,然後舉起相機,拍下了自己。
不想讓自己停下來。
卻又那麼的希望結束。希望找一個終點。希望認命。
那樣的話。應該可以不必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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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蝶語離開海南。又瘦又黑。
回去住的地方,幾乎虛脫。
她拖著小行李箱,踢掉鞋子,走回房間。思思和魯琦正在客廳吃沙拉,看到她之後,嘴巴張著很久沒合上。
她們知道那是周蝶語。僅僅因為對那套衣服還有點印象。
蝶語回去房間,三天之後才出來。
睡得昏天昏地。整張臉都腫了。蒙蒙的站在房門口伸懶腰。
思思趴在陽台上澆花。轉回身,繞著房間走一圈,最後才來到蝶語麵前,鼻子往前湊湊,像隻小狗。然後大叫一聲,“蝶語姐,你不衝涼的嗎!”
蝶語抬起手臂聞聞自己。失神了5秒鍾。
然後踱步去洗手間。
泡了足足三個小時。泡得皮都皺了。
魯琦加班到八點才回到家。說肚子餓。
思思也跟著附和。
然後拖蝶語出去吃飯。
似乎和往常一樣,兩個女孩子罵罵咧咧或是嬌嬌滴滴的圍著她。
隻是依舊氣氛寥落。
沒有人點破。努力地嬉笑。
有時候你非得裝著快樂。即使在最好的朋友麵前。
世界上隻有一個人,你可以並且願意在他麵前坦露真實的自己。
蝶語無法努力說很多話,漸漸沉默起來。
魯琦和思思也停住笑。默默跟著。
她們從計程車上下來,在城市的黑夜裏流連。覺得無處可去。
蝶語忽然停住腳步,回頭淡淡笑笑,“我們去吃火鍋。”
大夏天吃火鍋。等於自殘。
叫了很多的啤酒,每個人麵前都堆著幾個空瓶子。
火鍋的材料幾乎沒怎麼動,兀自沸騰。
三個人本來就不勝酒力,現在幾乎都是爛醉如泥。
魯琦的酒量稍微好一點,也頭暈暈的趴在桌子上。思思早就吐得一塌糊塗。周蝶語則蹲在凳子上,喋喋不休。好在是小飯館,也由著她們瞎鬧。
“知道嗎,”蝶語的手激烈地拍了下桌子,“我說你們知道嗎!”
思思猛地從桌上抬起頭來,不迭的回應,“我知道。我知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說完又趴下去。
魯琦和蝶語哈哈的笑起來。笑得眼淚流出來。
“啊,魯琦。你知不知道,他要結婚了,又要結婚了。”成串的眼淚流下來,卻哈哈笑著,“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跟上他的腳步。他說不喜歡太單純的女孩子,我就變得不單純。他說太過傳統的女孩子乏味、無聊、像木頭,我就好希望自己變得瘋一點,嫵媚一點……結果呢,根本沒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