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葉曉帆和喬海洋練完琴回到家裏,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白天,喬海洋去兵團的願望如此強烈,這令葉曉帆十分擔心。她知道,莊會生的話不是憑空說的,由於喬海洋的出身和他爸爸的問題,他不可能去兵團,隻能去插隊。如果他去不了兵團,不單他的願望難以實現,而更重要的,是自己沒辦法和他在一起;她十分清楚,自己心裏越來越放不下喬海洋。她一閉上眼睛,喬海洋的笑容,就浮現在她的眼前。她清醒地認識到,這可能就是“戀愛”。想到這兩個字,她心裏一陣激動;少女的時候,她還不懂得這兩個字的含義,隻是覺得很神秘,同時又覺得和自己很遙遠;但當她第一次為一個男孩子睡不著覺的時候,當她第一次聽到這個男孩的名字就心跳加速的時候,當她第一次忍不住對這個男孩多看幾眼的時候,當她第一次想接近這個男孩而又不想和他分開的時候,她感到,原來那麼遙遠而神秘的戀情實實在在地在她的身上發生了。這是多麼珍貴、難得、讓女孩興奮的事情。她感到自己很幸運,也感到很甜蜜,甚至忍不住要感謝老天爺讓她終於遇到了自己喜愛的人。整個和平裏,整個北京城,整個世界,也隻有這樣一個喬海洋,能配得上自己!她沉醉在這魂牽夢繞的情感中,這是一個少女的初戀,熱烈、癡迷、大膽、狂熱,在這種情緒的驅使下,她暗暗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學校的“表忠心”大會終於要召開了。在那個年代,“表忠心”成為一種必不可少的儀式。不論男女老少,工農商學兵,隻要有什麼重要行動,必先要“表忠心”;身體站直,手捧“紅寶書”,雙目仰視偉大領袖頭像,做萬分虔誠狀,口中念念有詞,大致是些“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之類的老年間詞語的變種,直至慷慨激昂、涕淚如雨。此類話語說多了,就是再懦弱的人,也平添了幾分豪氣。所以,那年頭“意氣風發、鬥誌昂揚”就成為使用率最高的描寫人們精神狀態的形容詞。
學校分配是件大事,“表忠心”這一環節必不可少,而且人人過關,都要在偉大領袖麵前表態。
“我是一名革命幹部的後代,保衛祖國、建設邊疆是我天生的職責!”會場上,劉北上正在發言。今天,他特地穿了一件舊軍裝,腰裏還紮了一條武裝帶,一副準備上戰場的樣子,“我願意把我的青春熱血灑在邊疆,用我年輕的生命捍衛祖國的尊嚴,我堅決申請去東北兵團!”
台下,喬海洋興奮地為他鼓掌,他和劉北上早就商量好了,借表忠心的機會,把誌願說出來,堅決要求去兵團。
同學們一個接一個地發言。主席台上,紅旗招展,正中的一排桌子後麵,坐著學校革委會的成員,其中有莊會生,他是紅衛兵的代表,也參加學校的分配工作。
“我、我不知道我能去哪?”輪到尚菲菲發言,她語無倫次。這個女孩,平時就沒什麼主意,常跟在葉曉帆後麵轉。今天發言,事先曾經問過葉曉帆,不料葉曉帆並沒有給她明確的答案,讓她一時沒了主意。“我、我也不知道學校要把我分到哪?我、我服從分配!”她匆忙丟下一句話,慌亂地跑下台去。
同學們都笑了,葉曉帆在下麵坐著,並沒有笑,她心事重重,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遠處的喬海洋。
人群中,喬海洋正跟劉北上低聲說著什麼。
尚菲菲之後,是鄭紅梅。這個學校著名的女紅衛兵,一上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同學們都以為她又要慷慨激昂地發表一大通演講,不料,她在台上隻用沙啞的嗓子說了一句話:“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誌願,我個人沒有任何選擇!”隨即,轉身下台。
學校革委會的領導們立即熱烈鼓掌,在他們看來,鄭紅梅的發言,是最值得肯定的。
接下來,輪到喬海洋。他轉學來這個學校不久,認識他的人不多,但是他的話卻斬釘截鐵:“我就是要到邊疆去,到祖國的最前線去!去參加反修、防修、保衛祖國的戰鬥!”
台上,莊會生聽了,微微一笑。他心裏清楚,像喬海洋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分到邊疆去的。何況,他的發言又帶有強烈的個人情緒,明顯的不服從分配,就是口號喊得再響,也沒有用。
下麵是葉曉帆,看著她走上台,莊會生心中緊張起來,他希望葉曉帆的發言能誠懇一些,既表達了去兵團的誌向,也不要讓革委會的人聽著太刺耳。
關注葉曉帆的不僅有莊會生,還有喬海洋、尚菲菲。喬海洋早就叮囑過葉曉帆,讓她一定要表達出去兵團的意願,這樣,他們就可以分在一起。
葉曉帆走到台上,亭亭玉立的身姿,一下吸引了很多男生的目光。她在學校名氣很大,不僅因為她琴拉得好,還因為她是和平裏出名的美人,是很多男生暗戀的對象。
“我響應黨的號召,服從分配!”葉曉帆的聲音不高,似乎有些緊張,臉也有些紅,說完第一句話之後,停頓了一下,想著什麼。
莊會生和喬海洋都有些著急,生怕她忘了說去東北兵團。
台上,葉曉帆站著,她的頭低著,雙手緊張地握在一起。忽然,她抬起頭來,似乎下了決心,大聲說:“我願意到農村插隊,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說完轉身走下台去。
同學們一下都愣住了。這是今天第一個主動要求去農村插隊的發言,萬萬沒有想到出自號稱“資產階級大小姐”的葉曉帆之口。
喬海洋驚異地睜大眼睛。
莊會生呆呆地望著。
而台上的領導卻鼓起掌來。
葉曉帆走回座位,心平氣定,似乎如釋重負。
一旁,鄭紅梅也驚異地看著她,葉曉帆今天的表現,實在出乎她的預料。
“啪”的一聲,莊會生把手拍在家裏的桌子上。他煩躁地對母親說:“我說的話,她就是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