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05滿架薔薇一院香(1 / 3)

我要想一想,才能明白阿穆為何會特意向我提及趙王妃。

趙王妃是元珊。

算來我也有十年沒有見過元珊了。

人在年少無知的時候,總會做過十件八件荒唐事,我年少無知的時候,何止做過百件千件荒唐事,可是阿穆不一樣,他整個少年時代,唯一出格的事情,就是喜歡元珊。

阿穆和我不一樣,他從出生之日起,便被寄予重望。雖然他的親生母親隻是一個出身卑微的采女,但皇後無子,將他養在中宮。後來皇後崩逝,未過幾年,他的生母亦病故,先帝於女色上頭甚是淡漠,後宮沒有寵妃,阿穆連一個兄弟都沒有。所有的臣子都知道他將來是要當皇帝的,先帝給他挑選太傅的時候,也煞費苦心。所以阿穆少年沉穩,十幾歲的時候,就頗得群臣讚譽了。

可是先帝十分不喜元珊,隱約猜到阿穆的心事之後,先帝就將元珊嫁給了封地遙遠的趙王。

那時候我們年紀都還小,我還聽見阿穆對朝陽說過:“是我害了珊娘。”

大抵少年時的愛慕,最難忘卻。

所以我想了一想,很從容地說:“不要緊,我一定會照顧好珊娘。”

阿穆似有很多話要說,可是最後到底什麼也沒說。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侍女們執著蠟扡在點燈,明亮的滿月升上來,清淺的輝光散落在台階上,燭光漸次亮起來,月光就越發清淺,像是一層薄薄的輕綃,虛虛地籠在殿前,初夏的晚上,夜風浮動著香氣。阿穆問:“這是什麼熏香?仿佛是花香。”

我笑著告訴他:“就是那野薔薇的香氣。”

阿穆這才留心到簾底那隻水晶瓶,在朦朧的燭光下,野薔薇花瓣低垂,仿佛玲瓏剔透的薄玉,他伸手輕輕一觸,花瓣便紛紛揚揚落下來。

我不由得“呀”了一聲,這種花雖生於山野,但最是嬌嫩柔弱,養於瓶中不過一日,便已經零落凋謝。

阿穆似乎頗為過意不去,說道:“明日再折了給你送來。”

我笑著說:“好。”

阿穆又坐了片刻,吃過我煎的茶,便返回甘露殿中去了。

茶具還散亂地放在案上,我一手支頤,看侍女們收拾茶箱,窈娘悄沒聲息走出來,靜靜地跪坐在我的身邊。

等到眾人都退下,窈娘才說道:“如今趙王妃居孀,此次返京,怕是有再醮之意。小娘子真是糊塗,何必為他人作嫁衣裳。”

夜裏靜得很,不知道哪裏有一隻小蟲,唧唧鳴叫。窈娘見我不理會,越發急切:“小娘子入宮十年,難道還不知人心險惡?”

我側耳聽了聽蟲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窈娘,我困了。”

窈娘看到我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樣,滿腹話都憋了回去,隻好恨恨地由我去了。

一直到睡下,侍女吹滅了簾外的燭火,我伏在枕席上蒙矓欲睡,忽然又想起窈娘的那句話。入宮十年,仿佛隻是彈指間的事。我初入東宮,阿爹是一萬個不放心,可是阿穆待我極好,陛下那時候已然病篤,雖對阿穆依舊嚴厲,待我卻是寬容慈愛,常常對阿穆說:“新婦於歸,人事皆疏,汝要盡力照拂。”

阿穆自然將我照顧得極好,朝陽那般孱弱,他做慣了兄長,處處妥帖周到。

我與他自幼相識,有很多事情是不瞞對方的,也瞞不住對方。比如阿穆少年時代唯一愛過的人是元珊,比如我小時候其實最希望嫁給京都最著名的帥哥韓執。

不過整個京都,有多少少女不希望嫁給韓執呢?我做了太子妃後,韓執其時正任太子賓客,有一次阿穆特意召他進來,和他手談一局,就是為了讓我看一看當年赫赫有名的風流少年,留了胡子之後,頓時變成了庸碌大叔。

我看過之後非常失望,對阿穆說,韓執那樣的俊美,留胡子後都十分難看,你以後可千萬不要留胡子啊。阿穆哈哈大笑,當即答允了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當真,但這麼多年來倒是一直沒有蓄須。

我在那些斑駁而微小的往事中蒙矓睡去,一直到晨鍾鳴時才醒來。早晨的梳洗十分煩瑣,我正梳頭的時候,阿穆命人送了一束還凝結著露水的薔薇花來。我接過那束花,仍舊插在那隻水晶瓶裏,昨日的花又凋落了一些,襯得今日送來的花越發鮮妍。

“這麼早,陛下從哪裏得到的這些花?”

阿穆遣來的人回答我說:“陛下今晨去了承暉殿,從那裏折了這些花。”

我不由得怔了一怔,承暉殿是個僻靜地方,據說先帝還在東宮做太子的時候,承暉殿住的是太子妃。欽和年間禁中走水,那一場大火燒毀了不少宮殿。有的殿宇重修,有的殿宇拆掉改為池苑,但也有幾間殿宇不知道什麼原因,就此荒廢。我嫁給阿穆的時候,東宮已經重新修葺過,太子妃所居的地方,也離承暉殿很遠。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想去看一看承暉殿。窈娘對我這般心血來潮頗為無可奈何,隻好提出來要陪著我去。

承暉殿離我住的地方也不遠,輕輦緩行,也不過煎兩次茶的工夫就到了。這一帶的宮殿其實都損毀得並不厲害,隻不過牆壁熏黑了一些,深碧色的琉璃瓦仍舊在太陽下泛著明亮的光澤,粼粼的碧瓦間長了許多瓦鬆,還有鳥雀飛來飛去,在豔陽之下,看著也頗有幾分淒涼之意。

因為早晨阿穆來過,所以殿前被人粗略地打掃過,我順著回廊走進院中,假山石上攀爬著薔薇的長藤,白色粉色的花開得極是繁盛。隻是另一側的花架坍塌,四處荒草彌漫,顯出這裏久無人居。

我在回廊上略站了一會兒,晨風拂起我的衣袂,微涼襲人。窈娘對我說道:“小娘子自幼平順,事事如意,到如今都沒有遇上過為難的事情,所以總是拿好心思去猜度旁人。卻不知道這宮中人心艱險,不說別的,先帝的明德皇後,就是被人生生給害死了。”

我壓根就沒聽說過明德皇後,窈娘告訴我說,那是先帝在東宮時的原配。

我立在回廊之上,被薔薇花的香氣簇擁包圍著,聽窈娘講述一個令我毛骨悚然的深宮故事。

一個異邦女子,嫁入中原的宮廷,完全沒有心機,天真爛漫,而另一個良娣深受太子寵愛,為了奪得太子妃之位,於是就下藥將太子妃給毒死了。

窈娘長歎了一口氣:“後來太子殿下知道了這件事情,於是就把那個良娣貶為庶人,然後又將她處死,可是太子妃再也活不過來啦。”

我不以為然地說:“可是阿穆又沒有寵妃。”

窈娘氣得連兩彎眉毛都快豎起來了:“娘娘豈可隨意喚陛下小字?未雨綢繆,防患未然,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說來說去,她還是教我防著元珊。

可是一個人心裏若是有另一個人,哪裏是能夠防得住的。

我敷衍了窈娘幾句,又折了一束薔薇花,這才回轉去。

我將這束薔薇亦插在水晶瓶中,現在瓶中花挨挨擠擠,甚是好看。大把新鮮的花朵遮掩了昨天的花,雖然有零落的花瓣不斷掉在簾底,但花香馥鬱,愈見其盛。

窈娘苦口婆心勸我,但我還是一意孤行,派人去城外迎接元珊。

因是孀居身份,元珊推辭了一次,我親自寫了一封書信給她,她才進宮來。

我已經有十年未見元珊,她出身高貴,父親是駙馬都尉梁章,而母親則是永壽長公主,元珊是京都有名的閨秀,亦是我舊時的玩伴。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和元珊是如何相交,畢竟我和她是南轅北轍的性子。

我坐在殿中,看元珊從遙遠的階下慢慢拾階而上。她身形看上去仍舊頎長秀麗,腳步輕盈,微風吹動她的衣袖,顯得衣袂飄飄若舉,仿佛一抹雲,越來越近。

我漸漸看清她的麵龐,這麼多年來她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仍舊是那般細膩、溫潤,仿佛一塊玉。因為孀居的緣故,所以衣著十分肅穆,但少女時代的明麗被一種內斂的豔光所代替,越發端莊好看。

我和她的交談起初還有點生疏,後來漸漸就好了,我問起青州的風物,元珊對答得十分簡短,可是也頗有趣味。我幾乎沒有離開過京都,所以對陌生的地方十分向往。元珊很自然地說:“皇後殿下若是不嫌棄,還有幾件從青州帶來的土物,是送給殿下的。”

從前的時候元珊和家裏人一樣,總是喚我“十六娘”,所以聽著她口口聲聲稱我為“殿下”,我心裏還是覺得有一點兒難過。她微微側著臉,很端正地坐著,雖然不顯得拘謹,但我想,少女時候的那種親密和隨意,恐怕是真的一去不複返了。

午膳是擺在涵碧樓中,此樓正對著太液的一頃碧波,這時節湖中剛生了新荷,不過巴掌大小的嫩黃荷葉飄散在琉璃似的湖麵上,仿佛是美人頰上的金靨,隨風逐浪起伏不定,好似那靨窩若隱若現。

我不由得提起從前的事情:“朝陽邀我們進宮來玩兒,我們幾個人偷偷溜到太液池中去劃船,結果誰都不會,船飄到湖中央,一直在水裏頭打圈,就是劃不動,後來被管事的阿監知道了,派了船隻過來,才將我們的船給劃回去,哎呀,那時候真擔心挨罵呢。”

太陽正烈,樓上放著簾子,湖水的波光透過簾底照進來,越發襯得元珊的臉龐好似瑩潤的白玉一般。她眼眸映著波光,仿佛炯然的黑色寶石,隻是眸波一轉,似乎一雙明眸重新黯淡下去,語調仍舊很平靜:“說起來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我們都還小,不懂得天地之大,原來人世間會有如此多的煩惱。

我說:“要不我們去偷櫻桃吧!”

元珊怔了一下,看著興高采烈的我。我說:“禦園裏那棵最大的紫櫻桃還在呢!”這麼一說,元珊也掩著嘴笑起來,當初每到暮春時節,我們總是去偷摘櫻桃,雖然每年宮中都會賞賜櫻桃,但那些果子哪裏有偷來的甜?想起這些,總覺得很高興,我正待命人拿衣服來換,好去爬樹,突然聽見簾外竊竊私語,似乎是窈娘在和什麼人說話。

我便問:“是誰在外頭?”

窈娘見瞞不住,隻好隔簾回稟我:“是陛下遣了人來。”

我怔了一下,說道:“讓他進來吧。”

阿穆遣來的是個小黃門,手捧金盤,裏麵累累堆堆,正盛著最新鮮的櫻桃。那小黃門語聲恭敬:“陛下適才看到櫻桃紅了,所以摘了一些,命奴送來呈給娘子。”

我看了看那一盤又紅又大的櫻桃,不由得歎了口氣。那小黃門大約見我鬱鬱不樂,所以很大膽地又趨前一步,低聲道:“陛下還說,今日娘子見了舊友,難免故技重施,隻是娘子不該再爬樹啦!”

我哭笑不得,十分尷尬,元珊自然聽見了,可是目不斜視,好似沒聽見的模樣。我隻好打消了去偷櫻桃的念頭,命人取了酥酪來,和元珊分食櫻桃。

櫻桃很甜,隻是我心中有事,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阿穆送這盤櫻桃來,到底是給我吃呢,還是給元珊吃?

平日吃櫻桃我總是很貪嘴,今日吃得不多,可是大約酥酪澆櫻桃太涼,又在樓上被湖風吹著,到了晚間的時候,我竟然鬧起了脾胃病,折騰得連晚膳都沒有用,傳了禦醫來看,喝了兩大碗苦藥,才伏在席上昏昏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仿佛有人輕輕攏起我的鬢發,我才蒙矓醒過來。夜已深了,簾底點著蠟燭,燭影搖動,我看見阿穆的臉,他隻穿了深衣,此時半攬半摟著我,問:“怎麼樣?要不要吃一盞熱水?”

“不知道是幾更天了?”

阿穆要叫人去看,我又止住他,問他:“你怎麼來了?”

“說你著了涼,所以來看看。”

我靠在他身上,枕著他有力的臂膀,覺得很安心。長夜風靜,偶爾才聽見簷頭下的鐵馬丁當丁當響起一兩聲。我喃喃問他:“你是不是還喜歡珊娘呢?”

他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怎麼想起這樣的話。”

“珊娘最愛吃櫻桃了。”

那都是從前的事,元珊行事素來比我穩重,我和朝陽一塊兒,無事也要生出事來。元珊素來勸阻我們的時候多,唯一一次跟著我們闖禍,大約就是去偷櫻桃。

說是偷,其實不過是去摘。隻不過朝陽有咳喘之症,闔宮上下,總是擔憂她的疾病,便是少穿一件衣服,阿監侍女都如臨大敵一般。朝陽最不喜歡前呼後擁,所以這一日偏就甩掉了所有侍從,跟我和元珊偷偷溜到櫻桃園裏摘櫻桃。

櫻桃樹都精心修剪過,便於摘取。我們輕而易舉地爬到樹上,所有的櫻桃紅閃閃的,像是無數珊瑚珠子綴在葉底。我坐在樹上邊摘邊吃,然後將更多的櫻桃遞下樹去給珊娘,朝陽膽子大,她比我爬得還要高。枝葉濃密,我隻看得見她鵝黃色的披帛在樹枝間一閃一閃,她將裙角掖在腰帶裏,踮著腳去夠那串最大最紅的櫻桃。

“小心!”元珊仰著臉。

“上來啊珊娘!”朝陽摘到了那串櫻桃,扭過頭來,一手攀著樹,一手捏著那櫻桃晃啊晃,逗著元珊。

我也不停地慫恿珊娘,可是她並不肯上樹來,隻笑著拎起裙幅:“你們拋下來,我替你們撿!”

我和朝陽交換一個眼色,飛快地揪下櫻桃,大把大把朝樹下擲去。

元珊被櫻桃雨砸了個暈頭轉向,她一邊笑一邊躲,最後終於忍不住掖起裙角,攀上樹來:“這麼好的果子,你們還這樣糟蹋,看我不把你們擰下來!”

我和朝陽嘻嘻哈哈,朝著更高的地方躲去,就在這時候朝陽“哎呀”一聲驚呼,連聲大叫:“壞了壞了!掌扇,我看到掌扇!定是阿爺來了!”

我還好,元珊到底慌張,不知道怎麼一腳踏空,“叭”一聲翻身就朝樹下跌去,我和朝陽同時失聲驚呼,元珊壓根來不及反應,隻抓斷一些樹枝樹葉,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地上,突然有人斜刺裏衝出來,千鈞一發的時候抓住了她的腰,輕輕巧巧接住了她。

我在樹上躬身,隻看到元珊的裙幅被風微微激起,仿佛美麗的花朵綻開輕盈的花瓣,而那人雙臂便似擁住如此嬌豔的花朵,將她半抱在懷中。元珊雙頰暈紅,麵上無限嬌羞,陽光透過櫻桃樹的枝葉投下清澈的光影,我看到她微垂的眼簾,濃密的長睫在陽光下投映出淡淡的光暈,像受驚的蝴蝶一般微微合起。原來元珊的睫毛這麼長,我竟然從來不曾留意。